【新春特刊丨中国诗书画家 胡德明 作品展】

胡德明，男，彝族，曾用笔名吉胡体古，四川九龙人。坚持业余文学创作，先后在国内各类报刊杂志及网络平台上发表文学作品近200篇，与人合著有《康巴彝族作家作品集》。其中，《摸新娘》荣获第六届中外诗歌散文邀请赛二等奖，《在那火把节的夜晚》荣获第五届“中华情”全国诗歌散文联赛金奖，《香啊，家乡的坨坨肉》荣获第七届“相约北京”全国文学艺术大赛一等奖，《磨制过年豆腐》获2020年全国青年作家文学大赛散文组二等奖。主持编撰《康巴彝族谱系历史文化》丛书，荣获四川省甘孜州人民政府颁发的甘孜州首届文学艺术奖“特别贡献奖”，四川省社会科学院市、县院所第八次优秀科研成果一等奖。喜欢摄影艺术，出版了《欢乐的彝族火把节》等多部摄影作品集。现为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中国散文网会员、华夏博学国际文化中心会员、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摄影家协会会员、四川省甘孜州文联副主席。

守过年夜

　　晚上我们全家人就围坐在火塘边守过年夜。阿爸说，按照彝族习俗，祖灵们一年中只有那么一次来人世间，与子孙们一起过年。子孙们一定要守好夜，陪好年。火塘里的火不能熄灭，要通宵达旦的燃烧着，夜晚火塘上方石板的松光要燃得亮堂堂的，一点也不能熄灭。

　　为此，阿爸从柴垛里选择了两根粗壮的青杠柴，分两次抱进屋，放进火塘里，我抱来几块稍小一些的干柴，夹在青杠柴中间烧着。火塘里的火熊熊烧起来了，很快整个屋子显得暖融融的。我沿木梯爬到楼上拿下很多松光给阿爸，用刀劈成小块枝条，放在火塘上方的石板上燃烧着，很快屋里亮堂了起来，把灵台上的祭品、灵台下的松针、草都映照得清清楚楚。

　　趁着松光和火塘里的火光明亮之际，阿妈在竹箱里拿出我们明天穿的新衣服，一件一件的整理着，看看衣扣是否扎紧扎实，检查检查是否有脏东西附在上面。我们几姊妹看到阿妈拿出的新衣服，个个都心花怒放起来，央求着今晚就要穿在身上。阿妈笑着说：“看你们急成这个样子。今晚还算旧年，明天早晨鸡叫后才算新年。这些新衣服明天早晨才能穿。”说罢，她又一件一件地放回了竹箱里。我们几姊妹只好回到火塘旁，继续玩起了抓石子的游戏来。

　　阿爸在火塘边抽完一锅兰花烟后，站起来走到里屋。过一会儿，他抬出那坛早已酿制好的泡水酒，放在火塘边，用湿帕将其从上到下，从左到右，认认真真地擦拭着附在上面的灰尘。待擦拭干净后，他轻轻将酒坛盖打开。于是，一股醇香的酒味从里面飘出，徐徐弥漫开来。泡水酒是由苞谷、苦荞，燕麦等粮食和酒曲酿制而成的，常常在新年的第一天饮用。明天是彝历新年的第一天，会有很多人到家里来玩年，也就是串门喝过年酒。阿爸叫我到楼上拿下那根早已准备好的木杖。这是一根一丈多长的空心藤蔓，阿爸将其擦拭干净后，插入坛子里。用嘴轻轻一吸，很快一股股细细的泡水酒就从藤蔓口子里流出，慢慢将木碗装满。阿爸将一碗泡水酒仰脖一饮而尽，说：“啊，真香真甜！”我从阿爸手中拿起木碗，接起满满的一碗泡水酒，也咕嘟咕嘟地喝了起来。于是，一股清香浓烈的泡水酒味从嘴里鼻里溢出。几个妹妹围到我身边，用鼻子闻了闻我嘴里的泡水酒味，禁不住异口同声地赞叹道：“泡水酒真香！”当我接上一碗给她们喝时，她们却从我身边走开，说：“不喝不喝！”又坐在火塘边玩起石子游戏来。我转而递给阿妈，让她喝上一碗。她只喝上半碗，剩下的就给阿爸喝了。阿爸将泡水酒里的藤蔓杆抽出，盖上坛盖，又抱回了里屋。

　　大家又回到火塘边坐着。火塘里的那两根大青杠柴已经完全燃起来，屋里的温度越来越高。我们都不由自主地往后挪动着，尽量离火塘远一些。我和几个妹妹继续玩着甩石子的游戏。阿爸从里屋墙上取下一把月琴，这是他非常珍爱的乐器。过去他经常把月琴拿出来弹奏一两曲，只是这两年生产队里的活路忙，很少看见他弹奏月琴了。

　　我们停止了游戏，转而专注的看阿爸在拨弄着琴弦。阿爸用湿毛巾轻轻擦拭月琴，并不断地调试着琴音。他将月琴斜抱于胸前，左手持琴按弦，右手用食指弹拨琴弦发音。他试着弹了几下，月琴发出“叮咚叮咚”清脆的响声。他将弦完全定好音后，开始弹奏起来。他眯缝着眼睛拨弄着琴弦，神情十分专注，十分投入。他时而弹出铁骨铮铮的铿锵奔放的曲调，激动人心，振奋精神；时而奏出了高山流水般欢快清澈、细腻流长的声音，使人如梦如醉。月琴声不断地响着，一串串音符好像是一只纤细的手，拉着我向前踱着步，远处是一片碧绿的草地，每一颗小草都随着这优美的节奏摆动，又像是一只蝴蝶，轻轻飞过，拍打着翅膀，在这轻柔的乐曲上停留着，盘旋着。随着一声清厉的琴声，豁然开朗，远处是飞落而下的瀑布，水拍击在石头上，飞散成水花，又从四周流入这方奔腾的河水......

　　阿爸停止了弹奏，将月琴轻轻放在一边，从皮烟袋里掏出烟锅，装上兰花烟，开始啪嗒啪嗒地抽起来。我和妹妹们都异口同声赞扬道：“阿爸弹得真好听！”“我年轻时弹得才好呢，现在上了年纪，手没有那么灵巧了！”阿爸笑着说道。“你们阿爸年轻时不仅人长得帅，而且月琴也弹得非常好，左邻右舍没有人能比得上他！”阿妈附和着说。阿爸也深情地望着阿妈说：“你口弦也弹得很好，要不你露一手，增加彝历新年的节日气氛？”“现在上了年纪，手粗糙得弹不好口弦了！”阿妈笑着推辞道。“阿妈弹一、两曲口弦给我们听嘛！我们好久都没有听到过您那悠扬的口弦声了。”我们几姊妹也央求道。我听人说，阿妈年轻时，长得很漂亮，口弦也弹得非常优美动听。阿爸阿妈就是通过月琴叮咚，口弦声声中倾吐相互爱慕之情，最终走到了一起。

　　阿妈走进里屋，从竹箱里拿出口弦来。这是一副铜制的“和轰”（口弦），有三个叶片，在火光的照射下，显得熠熠生辉。簧片装进一个小竹筒里，竹筒上配有各种精心雕刻的精美花纹图案，用一根色彩鲜艳的棉线串起弦柄的洞眼，穿过小竹筒里拴在衣襟的领口上。阿妈说，这副精致的口弦是外婆送给她的，她已经珍藏了几十年。她爱不释手，经常将口弦拴在衣扣上，一有空就拿出来弹奏一、两曲。阿妈是远嫁而来的，离她家乡朵洛乡曲窝村有好几十里远，那里有年迈的外婆、舅舅以及熟悉的村落、喜爱的绵羊群......每当她思念故乡及外婆时，时常坐在院坝的那个石凳上，拿出口弦，眺望着遥远的故乡，轻轻拨动起铜片，一时间，低沉、深厚、让人听了忧伤的旋律，使整个山寨变得宁静、致远。弹着弹着，阿妈的眼神变得有些呆滞，有时眼角也会开始变得湿润起来。

　　“阿妈你快点弹嘛，我们好想听哟！”大妹妹使劲摇动着阿妈的身子催促着说。阿妈用左手将口弦附在嘴上，右手轻轻地试着拨动两下，口弦发出清脆的响声，接着便正式弹奏了起来。阿妈用拇指、食指和中指不断交替着弹拨叶片，两个嘴皮一张一合地配合着指头，嘴里一会儿深吸气，一会儿缓缓地吐出气。簧舌振动，口腔共振。阿妈弹出的声音清脆圆润、欢快流畅，热烈奔放，节奏鲜明，犹如山花烂漫里的蜜蜂吟唱般轻柔，也像山间竹林中的清泉流淌般欢畅。阿妈弹奏出的口弦声给我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这种声音是那样美妙，就像清澈的溪水从我心里流过。我似乎看到了阿妈年轻时那个亭亭玉立的样子：她头戴彩色花帕，身上穿着绣着红、黄、黑三色花纹的衣服和褶裙，是那样的纯洁，那样的漂亮。

　　我们谁也不说一句话，都静静地听着阿妈那悠扬的口弦声，就连阿爸也嘴衔着烟锅，眯缝着眼睛，脸上露出愉悦的神色，仿佛勾起了他和阿妈往时弹着月琴和口弦，倾吐着相互爱慕的悠悠情景。

　　弹完口弦，阿妈给我们讲起了口弦的传说。远古的时候，聪明能干、美丽贤惠的呷嫫阿妞远嫁他乡。呷嫫阿妞常常想念家人，特别是想念那年迈的母亲。有一天，呷嫫阿妞上山砍竹子，心里特别想念家人和母亲，悲伤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了出来。落过泪后，她就削了两根竹片，在竹片中间刻出形如人体的方形脑袋和尖利的舌头，象征家人和母亲，用手指轻轻一弹拨，簧舌就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她又把竹片放在嘴唇边用手指拨动片尖，用呼吸来变化声音，仿佛听见了家人的声音，尤其仿佛看见母亲在跟她说话。于是，呷嫫阿妞制作了一个小竹筒，把两片竹片装在里面，或揣在怀里，或挂在胸前，让竹片贴近心房，感觉家人和母亲时刻与自己在一起。从此以后，呷嫫阿妞发明的这两片竹片历经多少漫长岁月的洗礼，经过一代又一代彝族人的演绎和发展，成为了今天这样音律准确协调的口弦。

　　多么神奇而优美的传说，使我听得如痴如醉，久久沉浸在那动人的传说情景之中。我非常敬佩我们祖先不仅勤劳，而且智慧，创造出了许多的人间奇迹来。其中口弦就是最好的例证。

　　这时火塘中的那两根青杠柴禾已快要燃完了，屋内的温度已在不知不觉中下降了许多。我和阿爸又到院坝柴垛里抱来两个柴圪蔸放进火塘里烧着。不一会儿，火塘里的火又熊熊燃烧起来，屋内很快又暖和了起来。全家人又围坐在火塘边谈天说地，喜笑颜开，继续向祖先们报告过去一年的年景，展望着来年的美好前景。

　　火塘里的火越烧越大，里面的炭越烧越多。这时，我和妹妹们肚子叽叽咕咕地闹了起来。阿爸从过年猪腿上割下一些瘦肉，拌上盐和花椒油，用火钳一块一块地放进火塘里烧烤着。霎时，一股股浓烟从火塘中腾空升起，很快弥漫在房屋的各个角落。阿妈从楼上簸箕里拿下过年糖以及过年糖浆做成的苞谷、天须等各种花花糖，放在火塘边让大家品尝。几个妹妹有的拿起苞谷糖，有的拿天须米花糖，有的拿荨麻花糖，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我拿起一块过年糖，放进嘴里咀嚼着，感到牙齿粘乎乎的，但很甜很甜。

　　这时火塘里的烤肉已熟了，阿爸给我们每个人都夹上了一块。阿爸自己也夹了一块，边吃边饮起酒来。他笑着说：“俗话说，过年三天是嘴巴的日子，而且长有七个肚子呢，是没有吃错的道理。娃娃们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吧！”我们一边连连点头，一边大口大口地吃着过年糖和烧烤猪肉。

　　我们几姊妹个个肚儿都吃得圆圆的了，嘴里不停打着饱嗝。这时夜已很深了，窗外的天已经变得阴沉起来，连一抹星光也没有了。阿妈说：“看来这个天要下雪了！”按照习俗，明天早晨我和阿妈要去“抢”头水和“偷”菜，如果下雪了，就会增加不少难度。

　　我出去抱来两抱干柴，把火塘里的火烧得旺旺的，让屋子充满着暖和的气氛。这时，几个妹妹已倒在火塘边和衣睡着了，我也有些困倦了。

　　阿爸兴致正浓，一边喝着酒，一边唱起过年阿哈歌来：“喜鹊平安就搭窝，人类吉祥就过年；我们杀猪与酿制美酒，喜迎祖灵来团聚......今年过年一片乐融融，明年还将一片乐融融......”

　　这时，阿爸已醉眼朦胧，但他吟唱过年歌的兴致越来越浓。阿妈脸上挂上一丝儿倦意，但还强打着精神，不断地往火塘里加柴，不让火塘里的火熄灭。我已和衣倒在火塘边的竹席上，随着阿爸的歌声和火塘里哔哔啵啵响着的火苗，渐渐地进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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