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的艺术:真正丑陋的作品不是为了取悦任何人
美国马萨诸塞州萨默维尔市的戴维斯广场上有一座老砖房,建筑是明显的装饰派艺术风格,建于1914年,那是萨默维尔剧院,剧院镀金的舞台前摆满了红色天鹅绒座椅。而剧院楼下的地下室,则是一座很不寻常的博物馆,收藏着许多奇丑无比的画作,这座博物馆就叫做“糟糕艺术博物馆”。馆长迈克尔·弗兰克说:“你永远无法在一般的美术馆里看到这些东西。”弗兰克就连逛旧货市场和跳蚤市场都会停下来仔细看看,他很喜欢丑的东西,但是对他来说,“丑陋”这个词很有问题。“我看到你给我发邮件说想要采访关于丑画的问题,我当时就心想,‘坏了’。说一件东西丑跟说一件东西美是一个道理,你说出来的那一刻就陷入了困境,你就得去定义‘丑’或‘美’究竟意味着什么。”
弗兰克更倾向于把这些画看作是“拙劣艺术”,它不是“好艺术”的反面,而是“重要艺术”的反面。也有人会称之为“边缘艺术”,而在过去,这些画作很可能是被定义为“原生艺术”的。我个人认为它们确实是丑陋的——很有魅力,但还是很丑,就像一只狗穿着芭蕾舞裙在跳舞,或是给圣母玛利亚画上了90年代的细长眉形。
但是我明白弗兰克为什么会这么说。对他来说,“丑陋”这个词很令人窒息,这个词让他最喜欢的画作难以再被人欣赏和理解,因为“丑陋”不仅带有审美上的倾向性,还带有道德含义。几个世纪以来,“丑陋”一词一直与疾病和畸形联系在一起,也与欺骗、暴力、侵略和偏执息息相关,比如“丑陋的美国人”这个词,还有人们不断批评特朗普的“丑陋”行径。丑陋的英文单词ugly源于古诺尔斯语的ugga和uggligr,意思是“糟糕的,可怕的,有侵略性的”。(从这个词根发展出来的单词还有loath“勉强的”和loathsome“讨厌的”。)到了14世纪,“丑陋”(在古英语中是uglike)这个词不再表示“可怕”的含义,变成了“看起来令人不愉快的”。
时至今日,“丑陋”已经不再表示深层次的道德含义,更多地是被用来描述事物缺乏美感。但是词语本意中的元素是抹不去的,一般的美学批判随时可以上升为道德判断,而那些真正享受“丑陋”的人在这种环境下就十分为难了。如果你也想要开始欣赏“丑陋”,首先就不能把它看作是“美”的对立面。我们现在的美学观点习惯把事物划分成完全对立的两面,它们之间只存在斗争性,比如善与恶,光明与黑暗。但对立的两面也有统一性,美丽和丑陋也是相互依存的。
科学验证了这一想法。在新兴的神经美学(研究大脑如何对审美刺激做出反应)领域,有研究发现,美画和丑画刺激的是大脑皮层的相同区域:眶额叶、前额叶和运动区。奇怪的是,越好看的画作刺激眶额叶皮层越多,运动区越少;而越丑的图像刺激眶额叶皮层越少,运动区越多。这项研究的作者塞米尔·泽基提出了一个假设:丑陋的东西能够调动大脑皮层的运动区,使我们避开不必要的刺激。《洞见的时代》作者埃里克·坎德尔也提出,“美丽和丑陋是连续统一的,它们在我们的大脑中占据的是同一块区域,大脑赋予了二者相同的价值。”虽然美与丑给我们带来的主观感受不同,但它们都触及到了大脑的情感中枢,这个部位让我们能够分析他人的动机和行为,也让我们能够产生同情心和同理心。坎德尔在书中写道:
我们在观看艺术作品时产生反应是一种本能,大脑会不可抑制地通过认知、情感和移情进行解读和再创作,这一系列过程与艺术家创作作品时是一致的。艺术家和观看者的这种创造冲动大概可以解释为什么艺术虽然不是人类生存的物质必需品,但世界上每个时代、每个地方的每一群人都在创造图像。通过艺术,艺术家和观看者之间得以互相交流,分享创作过程,人们在这过程中能够瞬间顿悟,突然意识到我们已经进入了另一个人的内心,可以看到隐藏在画面之下的真相,而此时画作本身是美是丑早已无关紧要了。
不论是“拙劣艺术”还是“重要艺术”,只要是艺术就能揭示艺术家的内心活动。如果是要反映人类社会现实,精美艺术是最好的选择,但拙劣艺术在揭露个体内心世界方面则别有奇招——艺术家内心奇怪的贪念、令人不安的白日梦、反社会的欲望、荒谬的恐惧等。精美的艺术可以呈现人类社会一般的困苦和胜利;而拙劣艺术所擅长的是表现个人精神世界的高度神经质和欢乐,它在这一方面绝不输前者。日落的画作向来受欢迎,糟糕艺术馆里也有一幅日落图,有着十分独特的吸引力:胭脂粉的天空下,一只深红色的巨猫正在吞食一个面色苍白的人类。
人们从未仔细研究过丑陋。在很大程度上,艺术家和思想家都把丑陋当作是一个不可改变的标签,然后直接把他们不喜欢的东西归为这一类。危险的风景、残疾人、老旧的物品都在其中。当生存是人类的首要任务时,人们会把潜在的威胁等同于丑陋,所以那些丑陋的作品多半都被历史遗忘了,尤其是那些并非刻意画丑的作品。
因此,19世纪以前,最重要的丑画基本都是画家故意画成那样的,他们大多技艺精湛,不论出于什么原因,就是决定要画一件丑东西。起初,人们创作丑画是出于警告的意图:多亏了上帝的恩典我才没有遭此厄运,中世纪的教堂门口,滴水嘴兽呼喊着末日将近。在现代人看来,中世纪黑暗时代的艺术整体上都是丑陋的(想想博物馆里的语音讲解器是怎么介绍中世纪画作中的丑娃娃的)。然而,对当时的人们来说,这种末日画中的死后场景虽然很可怕,但画中畸形的狗或戴帽子的乌鸦却并不丑陋。末日画强调了天堂和地狱的区别,目的就是让观者心中产生恐惧,让他们再也不敢觊觎邻居的伴侣,不敢逃税漏税。这些画作的功能就像乔纳森·爱德华兹(译注:18世纪著名的清教布道家,描绘地狱的恐怖和罪人的必然堕落,引人归向上帝的怀抱)布道词的中世纪版本,“火与硫磺”(译注:象征罪人们在地狱里遭受的折磨)的图像再现:实际上,它们可能会让死后生活看起来有趣、刺激,甚至有点吸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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