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泽华与“王权主义”理论建构（下）

　　余论：走出“王权主义”

　　刘泽华先生在“反思”中提出“王权主义”，同时对“王权主义”又进行了历史的“反思”。刘先生对待“王权主义”的态度非常明确：“我们并不是提倡王权主义，也不是简单地批判王权主义，而是作一个事实判断，即王权是中国历代具有全局性的控制力量。我的基本思路是对王权主义进行分析和反思……反思当中可以是肯定的，也可以是批评的”(47)。正如刘先生所言：“历史的反思决不是搞历史虚无主义，而是为了获得自觉，从历史中走出来，增强现代意识。”(48)刘先生提出以“阴阳组合结构”来阐释“王权主义”，但又强调要从这种结构中走出来：“这种思维定式影响至深，在我们现实生活中还广泛流行，依然笼罩着许多人的思维。如果我们不从这种阴阳组合结构中走出来，我们就不可能登上历史的新台阶”(49)。而对于传统社会影响至深的“王道”观念，刘先生也倡导从其中走出来：“如何从传统‘王道’的思维方式中走出来，是一个历史性的课题，这既要改变产生‘王’、‘道’互相论证的社会结构，又要有新的思维方式取代传统的思维方式”(50)。他还呼吁：“要走出王权主义，必须要解决权力制衡的问题。”(51)刘先生不仅提倡走出“王权主义”，而且对于如何走出“王权主义”，也给出了自己思考的答案。

　　对于传统文化，刘泽华先生提倡采取一种审慎的态度，通过反思和分析，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以实现传统文化的现代转型。他强调：“在建设社会主义新文化过程中，我们不可能采取简单的拿来主义。其中的精华也不可能原封不动地移植，必须经过再认识，再消化，而后才会变成有益的营养。”(52)对于传统文化中的重民思想、法制观念、民主观念等，我们都应作如是观。刘先生曾表露心迹道：“我并不像有些人认为的那样，是一个心地阴郁的恨世者，一个否定传统文化的虚无主义者；并不是专意要跟伟大传统过不去，决意为中华文明抹黑。相反，我爱这个国家，爱我们民族所创造的所有伟大和美好之物。只是，我强调的是，在开始大规模的新文化建设时，我们还有太多的基础性清理工作要做。我爱我们的国家，爱我们的民族，所以要对她衰颓的经络痛下针砭，对她久疴的病灶厉加刀锯。我希望她保持对现实的警觉，通过自我批判维持日进日新的健康机能，而不是在自我粉饰的辉煌里沉溺不返。”(53)这也正是刘先生提出“王权支配社会”命题，建构“王权主义”理论的旨趣和意义所在。

　　①从“王权主义”与“王权支配社会”提出的先后顺序来看，“王权主义”要早于“王权支配社会”。从概念的内涵和外延来看，“王权主义”的提出又根源于“王权支配社会”这一历史事实。但在刘先生的观念体系中，“王权主义”是可与“王权支配社会”同一看待的。本文在论述的过程中，出于实际需要对这一理念会有上述两种不同的表述，而其内涵则一。

　　②参见刘泽华《我在中国政治思想史园地》，《书林》1988年第2期；《八十自述：走在思考的路上》，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7年版，第94页。

　　③刘泽华：《砸碎枷锁 解放史学——评“四人帮”的所谓“史学革命”》，《历史研究》1978年第8期。

　　④刘泽华、王连升：《关于历史发展的动力问题》，《教学与研究》1979年第2期。

　　⑤刘泽华：《战国时期的百家争鸣》，《文史知识》1982年第2期。

　　⑥刘泽华：《先秦政治思想史》，南开大学出版社1984年版。

　　⑦参见徐勇《刘泽华著〈先秦政治思想史〉读后》，《历史教学》1987年第11期。

　　⑧刘泽华：《论中国封建地主产生与再生道路及其生态特点》，《学术月刊》1984年第2期；《从春秋战国封建主形成看政治的决定作用》，《历史研究》1986年第6期。

　　⑨刘泽华：《中国传统政治思想反思》前言，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1页。

　　⑩刘泽华、葛荃：《王权主义的刚柔结构与政治意识——中国传统政治文化特点分析》，载《论中国传统政治文化》，吉林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29页。

　　(11)刘泽华、汪茂和、王兰仲：《专制权力与中国社会》，吉林文史出版社1988年版，第258页。

　　(12)刘先生开始使用“王权主义”这一概念是在《中国传统的人文思想与王权主义》(《南开学报》1986年第4期)一文中，而“王权支配社会”的提法则经历了多次变动，先生先后使用过“政治权力支配社会”“君权支配社会”“权力支配社会”“专制权力支配社会”等说法。1998年，在《王权主义：中国文化的历史定位》(《天津社会科学》1998年第3期)一文中，先生将这一理念最终定名为“王权支配社会”，并加以系统阐释。

　　(13)刘泽华主编：《中国政治思想史·先秦卷》小序，浙江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1页。

　　(14)刘泽华：《王权主义：中国文化的历史定位》，《天津社会科学》1998年第3期。刘先生在《〈中国的王权主义〉修订本序》(未刊稿)中强调：“王权主义问题，是我三十多年来一直用心最多的课题。说到王权主义，我的核心观念是‘王权支配社会’。”对于何以将本书命名为“中国的王权主义”，先生解释道：“我认为中国的王权至上是三千多年一以贯之的，从有记载的商代起，最高权力的掌控者都可以用‘王’来概括。秦始皇之后为何不用‘皇权主义’呢？当然可以，但先秦没有皇帝的称谓，不好说是皇权主义。而王权主义则可以涵盖先秦与以后的历史。中国有记载的历史，王权一直处于顶层，殷周的分封制与春秋开始推行的郡县制是王权统治下的政体问题，没有改变最高王权的性质。我用‘王权主义’并不排斥‘君主专制主义’‘封建专制主义’‘皇权主义’等概念的使用，我在不同时期的文章中也常常混用这些概念。王权主义的含义有个逐渐丰富的过程，我说的王权主义包含哪些内容？请看本书的导言。”

　　(15)刘泽华：《分层研究社会形态兼论王权支配社会》，《历史研究》2000年第2期。

　　(16)刘泽华：《开展思想与社会互动和整体研究》，《历史教学》2001年第8期。

　　(17)刘泽华：《传统政治思维的阴阳组合结构》，《南开学报》2006年第5期。

　　(18)刘泽华：《论战国时期“授田”制下的“公民”》，《南开学报》1978年第2期。

　　(19)刘泽华、王连升：《关于专制主义经济基础与君主集权形成问题的商讨》，《南开史学》1984年第1期。

　　(20)刘泽华：《从春秋战国封建主形成看政治的决定作用》，《历史研究》1986年第6期。

　　(21)刘泽华：《关于政治体制改革的几个理论问题》，《天津社联学刊》1986年第11期。

　　(22)刘泽华：《战国时期的百家争鸣》，《文史知识》1982年第2期。

　　(23)刘泽华、王连升：《论先秦的人性说与君主专制主义理论——关于先秦思想文化质的探讨之一》，《中国文化研究集刊》第1辑，复旦大学出版社1984年版。

　　(24)刘泽华：《答客问：漫说我的学术经历和理念》，《社会科学战线》2004年第4期。

　　(25)刘泽华先生为《王权与社会——中国传统政治文化研究》(崇文书局2005年版)一书所作的序，第2页。

　　(26)祝晓风在《用人生叩问历史——访历史学家刘泽华教授》(《人物》1996年第6期)一文中说：“刘泽华那一代人是在一个强大的意识形态模式中生活的一代。他们由迷信而困惑，由困惑而思索，由思索而开始艰难的探寻。刘泽华正是其中怀疑精神较强、比较坚持独立的学术思想的一个。刘先生说：‘在时下的大变动中，我仍信奉马克思主义的方法论，仍信奉唯物史观，但信奉的方式与过去有所不同。’也许正是因为这个，使他在史学园地中获得了丰硕成果。”

　　(27)马克思：《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载《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693页。

　　(28)刘泽华：《砸碎枷锁解放史学——评“四人帮”的所谓“史学革命”》，《历史研究》1978年第8期。

　　(29)王丁、王申：《反思中国传统政治思想要有现实观照意识——刘泽华先生访谈》，《历史教学》2011年第2期。

　　(30)刘泽华：《八十自述：走在思考的路上》，第301页。

　　(31)参见刘泽华《王权思想论》自序，天津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为什么说王权主义是中国传统思想文化的主干？——研讨历史的思想自述之四》，《政治思想史》2013年第3期。

　　(32)刘泽华、汪茂和、王兰仲：《专制权力与中国社会》再版序，天津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1页。

　　(33)刘泽华：《八十自述：走在思考的路上》，第278～279页。

　　(34)刘泽华：《传统思维方式与行为轨迹》，《天津社会科学》2001年第4期。

　　(35)刘泽华先生为葛荃《权力宰制理性——士人、传统政治文化与中国社会》(南开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一书所作的序言，第1页。

　　(36)刘泽华：《传统政治思维的阴阳组合结构》，《南开学报》2006年第5期。

　　(37)刘泽华：《漫谈中国的王权主义》，载柯延主编《集思录——名家论坛》第3辑，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年版，第42页。

　　(38)刘泽华：《为什么说王权主义是中国传统思想文化的主干？——研讨历史的思想自述之四》，《政治思想史》2013年第3期。

　　(39)刘泽华：《论天、道、圣、王四合一——中国政治思维的神话逻辑》，《南开学报》2013年第3期。

　　(40)刘泽华：《困惑与思索》，载张艳国主编《史学家自述——我的史学观》，武汉出版社1994年版，第122页。

　　(41)刘泽华：《王权主义：中国文化的历史定位》，《天津社会科学》1998年第3期。

　　(42)刘泽华：《分层研究社会形态兼论王权支配社会》，《历史研究》2000年第2期。

　　(43)刘泽华：《困惑与思索》，载张艳国主编《史学家自述——我的史学观》，第109页。

　　(44)刘泽华：《〈君主观念散论〉序》，《历史教学》2004年第7期。

　　(45)刘泽华：《历史学要关注民族与人类的命运》，《求是》1989年第2期。

　　(46)刘泽华：《开展思想与社会互动和整体研究》，《历史教学》2001年第8期。

　　(47)陈鑫、陆阳：《政治思想史是中国历史的灵魂——专访著名历史学家、我校荣誉教授刘泽华》，《南开大学报》2014年11月21日。

　　(48)刘泽华：《我在中国政治思想史园地》，《书林》1988年第2期。

　　(49)刘泽华：《传统政治思维的阴阳组合结构》，《南开学报》2006年第5期。

　　(50)刘泽华：《论“王道”与“王制”——从传统“王道”思维中走出来》，《天津社会科学》2014年第5期。

　　(51)郑士波：《走出“王权主义”的阴霾——访南开大学刘泽华教授》，《学习博览》2012年第5期。

　　(52)刘泽华：《中国传统的人文思想与王权主义》，《南开学报》1986年第4期。

　　(53)刘泽华先生为《王权与社会——中国传统政治文化研究》一书所作的序，第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