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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中孚《郑堂读书记》史部提要考论

时间:2022-05-27 15:40:27 浏览: 5 作者:笔墨纸砚网

  周中孚(1768—1831),字信之,“喜博览,为康成之学,故易号曰郑堂”,学术上“以纪事纂言为己任”。清代藏书家李筠嘉的慈云楼藏书达四千七百种,与范氏天一阁、汪氏开万楼、吴氏瓶花斋、鲍氏知不足斋“相辉映于八九十年之间”。道光二年(1822),周中孚经龚自珍的父亲龚丽正介绍,为李筠嘉编写《慈云楼藏书志》。道光八年(1828),李筠嘉病卒,周中孚赴粤。周中孚在《慈云楼藏书志》基础上编纂的《郑堂读书记》,是嘉道时期有分量的一部私人编撰的目录书。近年来,《郑堂读书记》逐渐引起学术界的注意。研究者或从目录学、文献学的角度对《郑堂读书记》予以评估,梳理该书与《四库全书总目》以及《慈云楼藏书志》的关系;或从史学评论入手,探讨周中孚的史学思想与史学评论特点。本文则在已有研究的基础上,聚焦于《郑堂读书记》史部提要,尝试讨论其史源、史评标准及其学术倾向,以求教于方家。

  一、《郑堂读书记》史部提要的史源

  《郑堂读书记》正编七十一卷,《补逸》三十卷,“著录古籍四千七百余种,其中《四库》未收者一千九百余种,清人著述近千种”。周中孚编纂《郑堂读书记》,深受《四库全书总目》的影响。他称赞《四库全书总目》是“自汉以后,簿录之书,无论官撰私著,凡卷第之繁富,门类之允当,考证之精审,议论之公平,莫有过于是编矣。”从分类上看,《郑堂读书记》按经、史、子、集四部分类,史部细目与《四库全书总目》大同小异;从提要格式来看,《郑堂读书记》也大体遵循了《四库全书总目》的体制。

  周中孚能以一己之力撰《郑堂读书记》,评述自先秦至清代中期的史家与史书,与他多年的积累和目录学、文献学功底有关。但细读之,却发现周中孚所撰史部提要,实亦有所凭借。周中孚援引他说,有的随文注明,但也不乏径录者,使人误以为凡未作说明者即出自周中孚之手,尤其是一些冠以“余谓”“今观”“按”之类的论述,更似出自周中孚之口。这就有必要考察《郑堂读书记》史部提要的史源。

  经查证,《郑堂读书记》史部提要关于作者生平、仕履、在目录书中的著录情况、版本等,参考了《四库全书总目》等目录书,也有一些是自己经眼、泛览与稽考所得。关于史书编纂旨趣和思想、学术价值的评鉴,不少是抄录原书序跋、凡例和他人的评论。这里略举数例以见大端。

  《郑堂读书记》关于《安危注》的提要全文如下:

  明吴甡编。甡,字鹿友,号专愚,兴化人。万历癸丑进士,官至礼部尚书、东阁大学士。《四库全书》存目。专愚以汉陆贾有“天下安注意相,天下危注意将”之言,因备载千数百年之将相,以身系天下之安危者,而论次其事。凡汉二十五人,晋九人,唐二十三人,宋二十八人,而不录魏、吴、南北朝、五代,盖以安危之势,域在偏隅,不关诸天下也。夫必从天下论其势,而又必求之身都将相之人,则是书所以握天下安危之机者,体气大而措注远,诚治平之龟鉴也。前有宝应乔可聘、兴化李清二序,后有其子先复二跋。

  这条提要有纵论天下之气势,读来也一气呵成。但很遗憾,它并非周中孚自撰,而是抄录自李清的《安危注序》。李序如下:

  汉陆生有言:“天下安注意相,天下危注意将”。此欲曲逆交欢太尉,以削平吕氏,为一时之将相言耳。而专愚氏备载数千年之将相,以身系天下之安危者,而论次其事。为代有四,自两汉而晋而唐而宋,以三国之蜀连于汉而不录吴、魏,又不及宋、齐、梁、陈、魏、齐、周、隋之南北朝与梁、唐、晋、汉、周之后五代。盖以安危之势,域在偏隅,不关诸天下也。……夫必从天下论其势,而又必求之于身为将相之人,则是书所以握天下安危之机者,体气大而措注远,诚治平之龟鉴也。

  两相比较,一目了然,周中孚仅增加了吴甡的字号籍贯和仕履,介绍了历代所选将相人数,其他则出自李清序。

  康熙年间,吴任臣撰《十国春秋》。周中孚为《十国春秋》撰写的提要,关键表述有二,一是称赞《十国春秋》的史料采择:“所采古今书籍,无虑数百余种,即石刻亦所不遗,故无臆说杜撰。……偶获琐事谶语,亦复登载。”这是源于吴任臣的《十国春秋·凡例》:“金石遗文往往足纠前史讹谬,故愚于卷中多录庙碑、塔文于注,以佐史书阙漏,而考核不至无稽云。”“是编所采古今书籍,无虑数百余种”。“倘臆说杜撰,率尔无征,实所未敢。十国典故散佚,捃摭滋艰,卷中偶获琐事纤语,不忍遽弃,时复登载,用资见闻。”周中孚照抄了“所采古今书籍,无虑数百余种”;又将“金石遗文往往足纠前史讹谬,故愚于卷中多录庙碑、塔文于注,以佐史书阙漏,而考核不至无稽云”简化为“即石刻亦所不遗”;“倘臆说杜撰,率尔无征,实所未敢”浓缩为“故无臆说杜撰”;“十国典故散佚,捃摭滋艰,卷中偶获琐事纤语,不忍遽弃,时复登载,用资见闻”删节为“偶获琐事谶语,亦复登载”。二是赞誉吴任臣的史笔:“为文更明健有法,具有班、马遗意”。这句话的核心词汇“明健有法”出自清人魏禧为《十国春秋》所作的序:“为文明健有法,自《史记》《汉书》《五代史》而外,岂亦有能先之者哉!”应当留意的是,这种做法并非特例。《郑堂读书记》中《通鉴总类》提要是据周伯琦的序言改编而成的。《元史本证》提要中“自摅新得,实事求是,不欲驰骋笔墨,蹈前人轻薄褊躁之弊,此所以有大醇而无小疵也”一句,源自钱大昕的《元史本证序》。书籍的序跋往往出自名家,或为作者的师友知音、门生故旧,能比较准确地概括书籍的思想与价值,且评论性突出,这些恰恰符合撰写提要的需要。周中孚在为历代史书作提要时,便参考原书的序跋、凡例,取其以为得当者移入提要。

  《郑堂读书记》史部提要的另一重要叙述来源,是乾嘉史家的论断。周中孚评《宋史》记事失当:

  盖宋人之家传、表志、行传以及言行录、笔记、遗事之类,流传于世者甚多,皆子弟门生所以标榜其父师者,自必扬其善而隐其恶,遇有功处,未有不附会迁就,以分其美,有罪则隐约其词以避之。修史者固当参互以核其实,乃不及考订真伪,但据其书,钞撮成篇,毋怪其是非乖谬也。

  主要依据了赵翼《廿二史札记》中的一段话:

  盖宋人之家传、表志、行传以及言行录、笔谈、遗事之类,流传于世者甚多,皆子弟门生所以标榜其父师者,自必扬其善而讳其恶,遇有功处辄迁就以分其美,有罪则隐约其词以避之。宋时修国史者即据以立传,元人修史又不暇参互考证,而悉仍其旧,毋怪乎是非失当也。

  《郑堂读书记》论《新五代史》,有一段重要的文字:

  意主褒贬,将事实一意删削,若非《旧史》复出,几叹文献无征。……且永叔不但学《史记》,并往往自负法《春秋》,徐无党注为之发明其义例。余谓永叔手笔诚高,学《春秋》却正是一病,《春秋》出圣人手,义例精深,后人去圣久远,莫能窥测,岂可妄欤?

  这也不是周中孚的原创,而是出自王鸣盛《十七史商榷》。类似的情形还有,周中孚点评吴缜《新唐书纠谬》“余谓只就一部书中搜求,自言寡闻,固矣,然并《旧唐书》亦绝不一参对,为太省事耳。其指摘却亦有精当处”云云,也源于《十七史商榷》。“诚后代作史者所当鉴也。中间纠正书事不实、体例不当处,固难为欧、宋两家解,然亦有率意掊击,不细审其前后语意而误纠者,亦有因一字笔误,过于辞费者,顾其论之正者,则固未可没也”,抄自卢文弨的《新唐书纠谬跋》。《郑堂读书记》关于《魏书》的提要中最有思想性的一段文字:“余谓魏收手笔虽不高,亦未见出诸史下,而被谤独甚,乃其后改修者甚多,而总不能废收之书,千载而下,他家尽亡,而收书特存,虽有残阙,不掩全美,岂非其精神命脉,自能贯注于千古者欤?”显系抄撮王鸣盛之说而稍加变化。此外,《郑堂读书记》中关于《汉纪》《资治通鉴》的提要也都抄录了《十七史商榷》,不再枚举。

  较难发现的是,周中孚抄录多人论述,又作了删削例证、移形换位、交错拼接等技术处理。《郑堂读书记》中《新唐书》提要的主体内容,就杂采赵翼《陔余丛考》和王鸣盛《十七史商榷》中的七条札记而成。其中,“夫《旧书》主于详明,《新书》主于简括,即如二十一帝纪,《旧书》几三十万字,《新书》仅九万字,此其大较也。虽本纪体贵简严,无取冗沓,然亦有过求简净而失之太略之病”,出自《陔余丛考》;接下来的“甚至诏令尽削不载,则不及《旧书》尚存其略”,是从王鸣盛所说《新唐书》本纪“尤不满人意者,尽削诏令不登……《旧书》所载虽少,然尚存其略”化用而来。“《旧书》无《兵志》《选举志》,此一一增之,较为详备;《旧书》有志无表,是书增《宰相》《方镇》《宗室世系表》,亦更周密”,出自《陔余丛考》卷十“《新唐书》改订之善”条。“列传又力矫《旧书》之弊,宁简毋冗,宁僻毋俗,于《旧书》各传,无一篇不改窜易换,大约字多而文省,语短而意长,过《旧书》远甚。特其过求简净,有时或不免晦涩”,以及批评《新唐书》“又有全代古人作文,以四六改散行,一似翻译,从前修史者所未有之例也。未免私智自用,且诬古人矣,至其造语用字,尤多新奇,亦未免立异为高”,则采自《陔余丛考》卷十一“《新唐书》文笔”条;批评《新唐书》合传之失的“著其人之美于本传,别见其疵于他传,固不失隐扬之意。其有数人共一善事,而分隶数人,使各得专其功,若不数传参观,则竟似一人独为之事而与他人无涉者,此虽善善欲长,而非信史也。廷珍《纠谬》已摘数条,可以略见一端矣”,出自《陔余丛考》卷十一“《新唐书》多周旋”条。“大抵《新书》最佳者志、表,列传次之,本纪最下;《旧书》则纪、志、传美恶适相等。今平心而论,二书不分优劣,互有短长,慎勿守一家而偏护之也”,则采自《十七史商榷》,不过删去了“瑕瑜不掩”四字,增加了一句“慎勿守一家而偏护之也”。提要末尾所附“按胡身之《通鉴注》自序有云:‘《唐书》之窦苹、董冲注,吾无取焉。’盖此书出宋人手,便觉空疏,诚如胡说,不及何超《晋书》注,其窦苹注则亡矣”,抄自《十七史商榷》卷六十九“窦苹董冲《新唐书》注”条。

  这样的情况并不鲜见。《郑堂读书记》关于《廿二史札记》的提要,言“云崧以稗乘脞说,间与正史歧互者,本史官弃而不采,今或据以驳正史,恐为有识所讥”,抄录了钱大昕为《廿二史札记》所撰写的序。接下来,“因作此编,多就正史纪传表志中参互勘校,其有牴牾处自见,至古今风会之递变,政事之屡更,有关于治乱兴衰之故者,亦随所见附著之”,又是依据了赵翼的《廿二史札记·小引》,略作删减而成。至于本条提要中最有价值的话:“其持论不蹈袭前人,亦不有心立异,于诸史审订曲直,不掩其失,而亦乐道其长,视郑渔仲、胡致堂专以诟骂炫世者,心地且远过之。其不援杂书以驳史文之讹,亦属特识。颜师古以后,未有能见及此者矣。”这是袭用了钱大昕的《廿二史札记序》。

  行文至此,《郑堂读书记》史部提要的全部史源虽未解决,但管中窥豹,可见一斑。作这些史源的追寻,是要弄清楚周中孚怎样撰成史部提要的,尤其是他的知识来源、史文剪裁之法,避免张冠李戴,并非有意斥责周中孚抄袭。古人的抄书与今天的抄袭之间不能画上等号。这里面触及到中国古代史家对于历史撰述的一个重要观念——“史笔点窜涂改,全贵陶铸群言”。周中孚做的正是“陶铸群言”的工作。至于“因袭”和“抄袭”之辨,还是章学诚说得好:“夫古人著书,即彼陈编,就我创制,所以成专门之业也……史书因袭相沿,无妨并见;如史迁本《春秋》《国策》诸书,《汉书》本史迁所记,及刘歆所著者,当时两书并存,不以因袭为嫌。专门之业,别具心裁,不嫌貌似也……专门之精,与剽窃之陋,其相判也,盖在几希之间,则别择之不可不慎者也。”的确如此,中国史学史上,《汉书》中秦汉之际至武帝之前的史事多抄《史记》;《汉纪》由删节《汉书》而成;《通鉴纪事本末》又以《通鉴》为史源。章学诚言说的对象虽不包括周中孚,但所言之理却适用于《郑堂读书记》。周中孚何尝不是“即彼陈编,就我创制”,成就了一门“专门之业”。秉承章学诚“专门之精,与剽窃之陋,其相判也,盖在几希之间”的告诫,审慎地作“别择”之论当是必要的。

  平心而论,周中孚品评古今史书,荟萃百家之言,所据之书,大多常见,而剪裁、取舍都有自己的标准。他将读史心得和他人论述融会贯通,浑然一体,终究体现了自己在史学上的主张,非茫无见识之人。周中孚取他人之说代己立言,表明他接受、认可这些说法。而且,从《郑堂读书记》稿本上的修改痕迹来看,周中孚生前也已自觉地删削了“抄撮序跋之成文”。综上,周中孚采择诸史,撰成提要,与“剽窃之陋”不可混为一谈。

  二、资政与考证:周中孚史评的标尺

  《郑堂读书记》评骘古今史书,内容较为博杂,然评判的标准大体不离“资官方”与“备掌故”,即看重史书的资政意义,关注史书的考证水准及其史料价值。至于史书的文字表述、断限等问题,虽也论及,却不是他论史的重点。

  周中孚将“于治道有关”的史书称之为“有用之学”和“有用之书”。何谓“用”?主要是指考古鉴今、彰善瘅恶。他推崇顾炎武的《天下郡国利病书》,认为此书“有助于经济”,这里的“经济”是经邦济世之意。“有用之书”即便不是名作,周中孚也予以特别关注。《武功县志》“著官师以善恶之迹,则又辞兼史法,意寓劝惩,诚为特绝之作”。吕本中的《官箴》“所载皆当官之法,凡三十三则,篇帙无多,而语皆明切,虽曰《官箴》,而实非扬雄《百官箴》但作四言、无裨实用可比。此其所以为吏治之津梁,而官方之龟鉴也。”蓝鼎元的《平台纪略》“总以垂戒为主,使守土之官,兢兢业业,顾畏民碞,奸顽之辈,革面革心,共兴仁让。此有关世道之文,非仅见其史才之大概者也。”李东阳的《新旧唐书杂论》“垂戒人主,至为深切”。这些评论是从为官之道和垂戒君王的实用性上肯定史书价值。

  周中孚评论史部地理类,表彰其中有功于国计民生之书,比如河渠一门,《治河图略》便是这样一部书:“考论古今来河流变迁之故与浚治之术,而知其有无不可为之理,亦当时拯溺之一助也”。而《吴中水利全书》“指陈详切,有用之言”。周中孚评金友理撰《太湖备考》,吸取吴曾的序言,略加删改,称:“其于太湖穷源竟委,于水口及诸山验通塞,计远近,别要害,兵防则备录奏议,田赋则详核地亩。至于古迹附会、淫祠滥祀及一切荒诞之说则尽削不录,视彼贸贸然作志,惟详古刹名园之兴废,博收嘲风弄月之篇章者,相去远矣。”周中孚反复申述的,其实只有一个意思,即“有用”才是史书的价值所在。

  对于名教的推崇,也是周中孚以史资政思想的一个重要表现。辑录贞女、节妇的《崇川节孝录》“有功名教”,仅凭这一点,便“足以传矣”。周中孚评价龚立本撰《烟艇永怀》,引用陆符的序又有所调整,称“此书成于逆珰罗织之后,于钩党死事诸君叙致益为要核,足备史采,关系名教之书,非若他人旁行杂著,聊资一时隽永已也。”反之,如果一部史书“有乖于名教”,则会被质疑“于治道何裨焉”。周中孚继承了中国古代史学砥砺风俗的传统,并将之运用到史书评价上,凸显出史学批评与政治风教之间的紧密联系。

  政治考量之外,周中孚又将眼光聚焦于考证,着意于品评对象的考证精粗及其对后人考证有无价值,体现出他在考据上的浓厚兴趣。金人孔元措的《孔氏祖庭广记》“所载碑刻三卷,备录全文,尤有裨于考证,是足以垂仙源之文献而无憾矣”。《建康实录》在体例上虽有不足,但“以其唐人之旧帙,尚足以资考证”,所以“不得不存备一种也”。金石类著述因有助于考史,受到周中孚的高度关注。王象之的《舆地碑记目》“多自为考证耳。而其考证精确者,足以证群书之讹误”。陶宗仪的《古刻丛钞》虽仅一卷,且为“钞撮之书”,但“实有资于考证”。相反,郭宗昌的《金石史》“不甚有裨于考证,虽标目曰史,恐去《宣和书谱》无几耳。”此类评论可谓俯拾皆是,这正说明周中孚对考证的重视。

  由于这种浓厚的考证情结,周中孚在史学批评上还表现出一种博闻倾向,凡征引繁富之书,多受好评。《洛阳伽蓝记》因“搜采繁富”,故“足以资考证而广异闻”。《洛阳伽蓝记》是名作,周中孚这样评价倒也不足为奇。但像《粤闽巡视纪略》等书,并不为多数人所看重,周中孚也大力表彰,称:“大而山川之经纬,细而村井之胪列,如了指掌,如数家珍,以及考据典章,发皇忠义,阐幽显微,搜轶补亡,在此书为余事,而要皆可不朽于后世者也。”此外,《万柳溪边旧话》中“奇闻轶事,皆足补史传志乘之缺漏,则此书之裨益见闻匪浅矣”。高士奇的《松亭行记》“博采旁罗,纤维具举,足备昭代之掌故,而资文人之谈咏”。这类评论都流露出对“奇闻轶事”和“掌故”的偏好。

  为了突出考证性,周中孚有意忽略史书的其他价值,抄撮史源时甚至置史家宗旨于不顾。他对梁廷枏《南汉书》的评论就是突出的例子。周中孚所撰《南汉书》提要主要是抄录梁廷枏的自序。但他在抄录时却有所取舍,不惜与梁廷枏的原意发生偏离。且看梁廷枏的原话是:

  欲从久远残缺之余捃拾网罗,挂漏诚不能保。自兹以往,当以续得更为补编,使其事实燎然,共知兴霸之由与败亡之故,著千古炯戒,不独资考证、广异闻已也。

  梁廷枏自知难免挂漏,但《南汉书》“不独资考证、广异闻”,而是要强调“知兴霸之由与败亡之故”。结果周中孚偏偏夸赞《南汉书》“捃拾网罗,绝少挂漏,足以资考证而广异闻”,至于梁氏探究的兴衰之故,却只字不提。

  如前所述,周中孚是由龚丽正推荐帮助李筠嘉撰写藏书志的。龚丽正是段玉裁的女婿,“独得汉学之传”。周中孚的好友冯登府“深得汉儒家法,兼通金石文字”。人以类聚,周中孚的为学宗旨由此可见。周中孚生活的时代,考据学仍居重要地位。他在史学批评上的考据旨趣,是时代风尚和个人宗旨合而为一的集中表现。

  然而,过犹不及,周中孚一味强调考证,视考证为史学之精义,在思想上走向了极端。关于评史和考史的轻重缓急,他有过一段重要的话:“盖评史者,宋人尚议论,近时贵考证,固后来者居上,而自刘知幾《史通》以来,自有此两家,不能偏废者矣。”周中孚说评史与考史“不能偏废”,但并不意味着二者可以等量齐观,所谓“后来者居上”,还是在强调考史比评史更重要。这种史学观念,不仅遮蔽了周中孚对史书价值的全面认识,甚至出现了偏颇。他对以评史见长的史书的点评往往不得要领,便暴露出这种弊端。周中孚评《史通》时除了引用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关于《史通》的评价外,只从文风上说了一句:“是书专学《文心雕龙》体格,自《史官》《正史》二篇外,悉行以骈偶,尤不能畅所欲言,是亦其一短也。”不仅未能对《史通》发表有价值的见解,而且说《史通》“专学《文心雕龙》体格”“不能畅所欲言”,也不符合事实。陆深的《南巡日录》和《北还录》因“案日纪载,兼起居注、游记而一之,并论及史事,考及金石刻,录及内阁诸老历官年月”,故“有裨于考证”。同样是陆深的著作,《史通会要》却被讥笑为“误用其心思矣……马足尚不能数,何足与言《史通》哉?”可见,周中孚不是对陆深有偏见,而是对史评不以为然。明人凌稚隆辑《史记评林》,搜罗百家,“林然若列瑰宝于肆而探之也”。通过汇辑历代有关《史记》的繁富批评,展示了史学理论的发展,功不可没。周中孚却以为“其书之可取者,转在于正文及注”,至于“其评之当与否,可以存而不论矣”,轻描淡写地抹去了“评林”之“评”。这说明,史评类著作在周中孚心目中微不足道。而与此紧密关联的是,周中孚在评价前朝与清朝史学时的汉学倾向。

  三、斥明与崇清:《郑堂读书记》的汉学倾向

  周中孚虽也肯定过一些明代学人,间或批评清人著述,但总体倾向则是褒奖清朝史学而贬低明代史家,时不时地流露出对明代史学的不屑。周中孚的斥明与崇清,并不是皇朝易代在史学批评上的折射这么简单,而是清代中期汉宋之争在史学批评上的一次回响。

  关于清代中期汉学家眼中的宋学,与周中孚同时代的江藩(1761—1830)有过专门讨论:“濂、洛、关、闽之学,不究礼乐之源,独标性命之旨,义疏诸书,束置高阁,视如糟粕,弃等弁髦。盖率履则有余,考镜则不足也。元明之际,以制义取士,古学几绝,而有明三百年,四方秀艾困于帖括,以讲章为经学,以类书为博闻。长夜悠悠,视天梦梦,可悲也夫!”总之,“经术一坏于东、西晋之清谈,再坏于南、北宋之道学,元明以来,此道益晦。”至于汉宋之争,江藩以为“近今汉学昌明,遍于寰宇,有一知半解者,无不痛诋宋学”。江藩所说,不免门户之见,引起方东树作《汉学商兑》反驳之。

  《国朝汉学师承记》初刻于嘉庆二十三年(1818);《汉学商兑》初刻于道光六年(1826)。周中孚恰在这一时间段内撰写《郑堂读书记》。汉学与宋学的激烈对抗,不可能不触及周中孚的思想之弦。尽管嘉道年间汉宋之争的白热化,预示着由“汉盛宋衰”转而宋学“复兴”,并走向汉宋调和。但《郑堂读书记》中汉宋调和的声音非常微弱,对垒倒是异常突出。周中孚对北宋史学还较为认可,如谓《九国志》“出北宋人手,宜其有此高洁矣”。至南宋,口吻一变,或戏称“南宋人有此刻核新奇之谈”,或直言“南宋道学方炽,无人能读古书”。除“兼有汉学崖略”的王应麟等数人外,那些不合乎汉学轨辙的史家,多遭挞伐。郑樵即是一例:

  自负专在二十略,然大半剿袭用杜氏《通典》,不以为耻,且纪传及谱亦尽旧文,则樵之自为书也几希,仅仅出樵之胸中者,《氏族》《六书》《七音》诸略,他人无此穿凿挂漏也。两宋三百余年,未有如樵之大言欺人者。世徒震于“三通”之名,方将奔走郑樵之不暇,何能测其浅深。其实樵之于杜、马两家,如猪之于龙,何堪鼎立,故用其序文句法论之,所谓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

  郑樵在《通志·总序》中批评班固及其追随者,“固之自为书也几希。往往出固之胸中者,《古今人表》耳,他人无此谬也。……固之事业如此,后来史家奔走班固之不暇,何能测其浅深。迁之于固,如龙之于猪”。周中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借郑樵之语反戈一击。郑樵图一时口快,留下了历史的遗憾。千载之下,周中孚沾沾自喜,以为击中郑樵要害,殊不知自己并不比郑樵高明,相反,在史学批评的偏执上,他们并无二样。

 对宋学笼罩下的明代史学,周中孚毫无好感。明人王圻留下两部关于谥法的著作,一是《续文献通考·谥法考》十九卷,二是《谥法通考》十八卷。王圻编纂《谥法通考》的初衷是“《续文献通考》尝益‘谥法’一目,以补马贵与之缺,例仍旧贯,未及皇朝。今据实录所书、野史所记,辑附其后,别为一种,庶不至远希上古,近遗昭代。”王圻对此书的遗憾也不讳言,认为“前朝暨皇明嘉隆以前,俱经史传而纬志乘,即有所遗,十无一二,惟万历纪元以来,第据仕籍所睹记,尚多缺漏,端有望于博雅君子。”万历二十四年(1596),为《谥法通考》作序的赵可怀指出:“王元翰氏辑《谥法通考》,上自君后臣庶,以下及妇寺外夷……归田后,日杜门著述,辑有《续文献通考》凡若干卷,就其中抽‘谥法’一种另梓”。可见,王圻在《续文献通考·谥法考》的基础上,有所增补,成《谥法通考》。周中孚对此书的评论极为刻薄:

  《续文献通考》载有《谥法考》十九卷,上自君后臣庶,下及妇寺外国,于历代暨明嘉隆以前,备载无遗,惟万历纪元以来,第据仕籍所睹记,尚多缺漏,后复抽出是考,另编为书,目曰《谥法通考》,并别创凡例,冠诸卷端,以掩饰人之耳目。明人之居心如此,无怪近代诸家痛加丑诋也。然前有万历丙申应天巡抚赵可怀序,明言其辑有《续文献通考》凡若干卷,就其中抽“谥法”一种另梓云云,本不为其所欺,莫谓明无人也。惟是赵序所云,于本书则甚确当,而于凡例则大相剌谬,正可去之以灭其迹,乃反表而出之于前者,盖此书每卷俱列“赵可怀校正”一行,以增重其书,乌可不载其序,故并其出身官阶俱具列之,以耸人之观看云。

  上述评论有四点需要商榷。第一,周中孚关于《续文献通考·谥法考》和《谥法通考》的介绍系抄录赵可怀的《序》和王圻的《凡例》,但文字的连缀不够严谨,容易产生歧义。据周中孚所言,则“上自君后臣庶,下及妇寺外国,于历代暨明嘉隆以前,备载无遗,惟万历纪元以来,第据仕籍所睹记,尚多缺漏”是针对《续文献通考·谥法考》而言,实则这是王圻、赵可怀关于《谥法通考》的说明。第二,对王圻的坦率视而不见,有意歪曲事实,诋毁王圻。书首冠以《凡例》,乃是通行的作法,周中孚却以为是掩人耳目。王圻已明言从《续文献通考·谥法考》到《谥法通考》的过程,“掩饰人之耳目”从何说起?第三,从个案批评,武断地指向“明人之居心如此”云云,言过其实。第四,对于赵可怀的序言,周中孚说“可去之以灭其迹”,认为王圻之所以保留赵序,是要借重赵可怀的官阶,“以耸人之观看”。这只是臆测,倒说明周中孚的心胸不够磊落。

  王圻不是这种偏见的唯一受害者。周中孚引用李绂(字巨来)关于王世贞《弇山堂别集》的批评,写道:

  李巨来《穆堂初稿》有书此集诸表后云:“《同姓诸侯表》,既不分世与年,徒列诸王国目于前,而逐一纪其事于后,谓之传可也,何谓之表?《高帝功臣表》,其谬亦然。《永乐以后功臣》,既称年表,仍用前法,功臣袭封薨除,各叙其年,不相联属,顾名思义,谓之年表,可乎?弇州自以为上追《史》《汉》,下薄唐宋,其所为如此。是《史记》《汉书》未尝涉目,否则心粗气浮,虽泛览而茫无所解,徒以门阀爵位,奔走一时,无识小人耳,岂足与论文事哉。”巨来之言如此,而竟无说以解免之,故取以为定论焉。

  李绂贬王世贞是“心粗气浮”的“无识小人”,有失公允。而周中孚竟然全盘接受这样的说法,取为定论。如果不是限于学识,则只能说是出于偏见。

  王世贞和王圻是明代著名史学家,都遭到周中孚的讽刺,遑论他人。陈继儒(号眉公)“不著明所出之书,盖明季人习气,眉公为尤甚,故其可笑至此”。如前所述,周中孚撰史部提要,也有“不著明所出之书”的情况,这却成了他指责他人的理由。邓元锡的《函史》“看似煌煌一大著述,而案之实同儿戏”;王文禄的《龙兴慈记》“尤属妇人见识”;柯维骐的《宋史新编》“囿于明人习气”;谢陛的《季汉书》“有意翻新出奇……与儿童之见何异”。薛应旂“于记事纂言之学尚隔几层”,却“于自序、凡例极其夸张,明人之著作皆然”。《宋元资治通鉴》“直可覆瓿视之矣”。至于薛应旂的《甲子会纪》也是“屋下架屋之书,此其所以为明人欤?”用词粗鄙,语含挖苦,指向的又不只是薛应旂,而是有明一代的史学。无须再举更多的事例,以上引述已足以说明周中孚对明代史学的基本态度。

  周中孚过度强化了汉学和宋学的对立,并以汉学家的优越感对宋学作居高临下地斥责。对于这种论调,龚自珍当时即有反思:“宋人何尝不谈名物训诂?不足概服宋儒之心。”同理,明人何尝不考据,明代史学何至于如此不堪,周中孚的批评不足以服明儒之心。综上,周中孚动辄以恶习、习气一类贬义字眼否定明代史家,或由一人之评价而殃及整个明代史学,在心态上失去了公正的原则,在见识上未能达到龚自珍的高度。这就不能不说是他学术评论的缺憾了。

  与此相对应的,是周中孚对清朝史学的自负。官修的《明史》“虽一代之史,而实集诸史之长而撰定者,学者读廿三史毕,而进之以是史,并可以折衷诸史之是非,则是史实全史之准绳也。”《明史》虽为上乘之作,但毕竟晚出,且不免瑕疵,何至于为历代正史之准绳!如果说这是慑于清朝官修正史的权威的话,那么对于清朝私家撰述却也不惮其烦地夸耀,则只能说是一种价值取向上的有意倾斜。惠栋的《后汉书补注》“贯串图纬,精心考核,真若拨云雾而见青天也。”陈景云的《纲目订误》“较从前各家,真愈推愈密,无以复加”。连《关帝文献会要》也成了“绝无仅有之书”。清人的撰述,即便有瑕疵,周中孚也表示理解。钱曾(字遵王)《读书敏求记》“大抵详于空言而略于实际,间有考证,亦颇乖舛。”不过周中孚点到为止,转而强调“自晁、陈书目以来,此调不弹久矣”,而且不忘把明人拿来作反衬,“明《文渊阁书目》,并其撰人、卷数而遗之,如遵王之分缀解题,评骘是非,较之晁、陈两家,已扩而大之矣,又可求全责备乎哉?”说得倒是圆融,实际上仍暗含对清朝学术的偏袒。钱曾的另一部《也是园藏书目》,“惟循其名而不核其实,自诩其书咸手点勘,殊难相信”,缺陷非常明显,但周中孚还是设法找到此书的优点:“然以释、道之书及杂剧诸种皆屏诸四部之外,尚有区别,此其一得之可取也。”总之,宋学系统中的史书乏善可陈,而代表汉学正宗的清人撰述多超迈前代,虽片言可取亦极力表彰。这是周中孚在《郑堂读书记》中制造的一个学术陷阱,是今人阅读和使用时应当予以特别留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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