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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册嗌卣》:风格独持的周代彝铭

时间:2022-05-27 15:40:37 浏览: 1 作者:笔墨纸砚网

   周代彝铭多数是为先祖父考所铸祭器上的文字。这类铭文习见固定格式,其写作有固定的套路。这个套路就是,首先称颂祖先丰功伟业,记载自己如何踵武、继迹、光大先祖之业,以及自己所受的周王抑或上级贵族的奖赏,然后颂扬周王或上级贵族的伟大荣光,要求子孙永远守护此器并且牢记铭文内容。

  平实而言,能够摆脱此类固定格式而直抒胸臆的周代彝铭是非常罕见的。近习金文,见到一篇风格独特、不循常规的铭文,这对于研究西周时期的社会观念和上古文学有较大意义,值得进一步探讨。此篇铭文便是西周前期《作册嗌卣》的铭文。关于《作册嗌卣》的时代,郭沫若定为成王时,陈梦家定为康王时,吴镇烽定为西周期前段,马承源定为西周早期。但分析诸说,我觉得此器不标干支,亦无与著名人物的系连,定为西周前期器,比较宽泛合适。

  《作册嗌卣》通高31厘米,椭圆横口15.9厘米,纵口11.7厘米。原有子母口的器盖,现已佚失。卣体下腹向外倾垂,下有外侈的矮圈足。卣体子母口下有环钮一对,环钮套接兽头提梁,器口和提梁饰以垂冠回首以云雷纹填地的夔龙纹。卣的内底铸有铭文64字(其中合文2)。今参照诸家说,附以已意,将铭文具写如下:

  乍(作)册嗌乍(作)父辛 (尊),

  氒(厥)名义(宜)曰:“子子孙宝。”

  不彔(禄)!嗌子,子,延(诞)先 (尽)

  死。亡(无)子,子,引(矧)有孙!不

  敢 忧,况(铸)彝,

  用乍(作)大御(禦)于氒(厥)

  且(祖)匕(妣)、父母、多申(神)。母(毋)念

  哉!弋勿剥嗌鳏寡

  遗 (恻),石(祏)宗不刜。

  铭文的一些字句需要讨论。其一,铭文第二行“氒(厥)名义”,陈梦家作一句读,若

  此则“义”字即为嗌或“父辛”之名,这是讲不通的。陈梦家举三例为证:其一,《班簋》“益曰大政”,当为“谥曰‘大政’”,不当以益为人名;其二《秦公钟》“自作淑龢钟,厥名曰 邦”,“厥名”乃指此钟之名,并非人名。其三,《怀后石磬》“自作造磬,厥名曰‘怀后(陈梦家误作石)’”。“厥名”,乃此磬之名,不是人名。但这三例似皆不能成立。

  可以肯定此铭文之“义”字不是人名,而当通假而读为“宜”。西周中期器《史墙盘》《 匜》

  《 钟》等铭文里的“义”字皆通假而读为“宜”,是为例证。

  其二,铭文第3行“嗌子”的“子”字下有重文号,因彝铭此处漫漶而易被忽略,但仔细辨识,还是可认出这处重文符号的。现在可将第三行的这个“子”字(下图左)和第4行的“子”字(下图右)作一对比:

  愚以为上左图的“子”字下部右侧,应当是重文符号。陈梦家谓,“此铭三子字皆有重文”是正确的。通读铭文可知这个重文号并非误加,而是有意为之。

  其三,铭文第3行“嗌子”后当断句,其后可加感叹号,称:“嗌子!”,文意在此停

  顿,表示这名嗌者想到子死之事,悲痛至极,泣不成声之情状。

  其四,铭文第3-4行的“嗌子子延(诞)先尽死亡”句的“死亡”二字不当连用。马承源从“嗌子”的“子”字后无重文号出发,标点为:嗌子诞先 (尽)死亡,子子引有孙。吴镇烽正确地释出“子”后的重文,标点为:嗌子,子诞先 (尽)死。亡(无)子,子引(矧)有孙。

  对比两个标点,显然以后者为优。“死”与“亡”在商和西周时期是不连用的,在商和西周时期的彝铭中,“亡”指逃亡,还可以通假读若“无”。此铭的“亡”当连下句读,通假作“无”,铭文依吴镇烽说,当读若“无子”。铭文此行“无子”后的“子”字当一字为句,实为“无子”句的重复,而省略了“无”字。此处和“嗌子”后的停顿一样,亦是表示悲痛到语不成句的情状。

  其五,铭文第5行的“ ”,彝铭文字所罕见。这个字从矢,疑即其音。字读矢,意为陈。“ ”后一字或释为“扰”,不如释“忧”为妥。铭文“ (矢)忧”之意即陈忧,指作册嗌在铭文里不敢陈述自己的忧痛。

  其六,铭文第8行的“弋”字,马承源以为是语首助词,甚是。

  其七,铭文末行“ 遗 ,石(祏)宗不刜”的“遗”后一字从示从夨从口。吴镇烽以为从乇,写作“ ”。这个字原作:

  其所从口之上部所从与彝铭中的“ ”(《夨王尊》)、“ ”(《夨簋》)、“ ”(《散氏盘》)等“夨”字相近,而非“乇”,字当写作“ ”,《说文解字》谓“吴”字“从夨从口”,按此,铭文的这个字当楷写作“祦”,《集韵》说这个字意为“福也”,铭文“遗祦”意即失去福祉。

  此句铭文的“石(祏)宗”,当即“宗石(祏)”,本指宗庙里的藏主石室,《左传》庄公十四年“典司宗祏”,杜注“宗庙中藏主石室”,是为其例。在本铭里“宗祏”是为宗庙的代称。铭文最后的“刜”,疑当读为“拂”,用如“弼”。王念孙说:“拂读为弼。《尔雅》:‘弼,辅俌也。’郭璞注云:‘俌,犹辅也。’《管子·四称》篇云:‘近君为拂,远君为辅。’拂与弼同。” 铭文“石(祏)宗不拂”,意即宗庙不佑助。总结以上讨论,可以将铭文大体通读。今试将全铭意译如下:

  作册嗌为父辛制作尊彝,彝铭本来应当说“子子孙孙宝”之类的话,但是我却没有办法写,因为不幸得很,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已经先我而尽死去。没有儿子……,没有儿子,哪里还说得上孙子?我不敢陈述忧痛,况且这是铸造彝器,用于祭祀祖妣、父母及多位神灵的最为隆重之事呢。不要再想这些悲痛吧。只求不要责备我因鳏寡而失去福祉,因为这样的话,宗庙神灵就不会再庇佑于我。

  此篇铭文对于探讨周代社会观念提供两个方面的启示。其一,深切的子嗣观。周人认为多子才能多福,《诗经·思齐》篇颂扬大姒的卓越贡献之一就是“大姒嗣徽音。则百斯男”,意即文王之妻大姒承继美好传统,生育许多子嗣。《斯干》篇称生男孩,“载弄之璋”,生女孩则“载弄之瓦”,可见对于男孩的重视。周代彝铭里,“子子孙孙”之辞是最为常用的吉语。没有后嗣,在周代被认为是很严重很耻辱的事情。因此,祈求神灵赐予子嗣,是周人祭神的重要动因。《诗经·生民》篇谓“克禋克祀。以弗无子。”意即举行禋祀,祛除无子之疾。孝道是周人普及较早且影响很大的观念,战国时期孟子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意即“不娶无子,绝先祖祀”。若无子,就无人承祧,宗族就没有后人主持祭祀,所以周人认为“无子”是对先祖最大的不孝。《作册嗌卣》是西周前期器,铭文所言的失子之痛,表明子嗣观念在西周前期已经是很有影响的社会观念。

  其二,浓厚的宗族意识。担任作册之职的名嗌者,虽然是官府成员,但他更是宗族之人员,他于此篇铭文所陈述的失子之痛,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因此而得不到宗族的庇佑,即铭文所言的“石(祏)宗不刜(拂)”。宗族是周代社会组织的细胞,游离于宗族之外者是很少的。社会上的人首先是宗族成员,然后才是国家治下的庶人。周王朝要想直接控制这些庶人是根本不可能的。西周后期周厉王曾经想“料民”(类乎后世的统计民户人口),结果是不了了之,并且加深了周王与各宗族的矛盾,后来的所谓“国人暴动”与随之而来的社会板荡,不能说与周厉王料民没有关系。《作册嗌卣》通篇铭文所弥漫的悲凉氛围,根本原因就在于名嗌者对于失去宗族庇佑的担心。

  《作册嗌卣》在彝铭的散文写作上亦有鲜明特色。《礼记·祭统》篇谓“夫鼎有铭,铭者,自名也。自名以称扬其先祖之美而明著之后世者也。”这个说法对于周代彝铭内容的概括是很对的。但《作册嗌卣》却是一个例外,它既没有称颂先祖之美,也没有走“子子孙孙永宝”这样的“明著之后世”的路径,而是彰显个人的失子之痛、失子之忧。就此而言,若谓此篇铭文是后世悼亡文字的滥觞,并不过分。

  此篇铭文没有直接写自己的苦痛心情,而是胸臆临铭而发,感触方现于笔端。铭文通过为父辛作尊彝而感慨个人际遇之不幸,这种写法可谓借题发挥,类似转过高山方见大海这样的状写风景之法。铸造彝器而铭功颂祖,这是横亙在作册嗌面前的周代宗法理念的大山,他无法逾越,亦无可能另辟蹊径,而只能在对于宗法理念的述说中展现个人情怀。此篇铭文构思甚巧,于自然叙述间状写真情,读后毫无矫饰之感。

  铭文以精练的语言述写悲痛,也是我国古代散文历史发展中的重要一笔。在写失子之痛时,作册嗌两次用语言的重复停顿,使读者如闻哽噎之悲声。这种驾驭语言的高超艺术为彝铭所罕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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