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渡：在幽暗的时刻，诗是最好的陪伴

西渡

12月15日下午，著名诗人、批评家、清华大学教授西渡的讲座“现代人为什么还要读诗”在1898咖啡馆举行。以下是西渡老师讲座实录：

1.为什么读诗

读诗的实用目的：提高我们的语文能力、表达能力。在古代，不学诗无以言，不学诗无以仕。现在考公务员虽然不考诗，但表达能力、写作能力仍然是公务人员的核心能力之一，也是每一个职业人士的核心能力。正如诗人黄梵所言：诗是一切写作的起点和终点。

读诗还有更高的目的：决定人生幸福的根本因素是：精神的自由、丰富和安宁。精神的自由就是精神的自主，不做人的奴隶，也不做物的奴隶；具有思考的能力，运用思的能力独立判断、分析问题的能力；对自己的行为负责的能力。精神的丰富是指能够充分感受生命之美、世界之美。内心的安宁则是指在精神的自由、丰富的基础上获得的精神上的满足感、幸福感。诗是诗人生命的精华。读诗能够提高我们的生命境界，提升我们追求幸福的能力。

2.诗与文明的传承

诗的产生远在文字之前。在书写文字产生之前，人类文明的传承都靠口耳相传，而诗歌以其便于记诵的特点，成为文明传承的最重要的载体。印度最后一任总督，甘地的战友拉贾戈帕拉查理说：一个人旅行全印度，看到了一切东西，可是除非他读了《罗摩衍那》和《摩诃婆罗多》，他不能了解印度的生活方式。诗作为最高的语言艺术，综合了时间和空间、身体（视觉、听觉）和头脑的多重特性，在传承人类文明中具有特殊的地位和作用。在中国，诗不仅深刻影响文学、绘画、书法、音乐等各个艺术门类，也深深介入人们的日常生活，在社会历史发展中发挥了巨大的作用，成为中华文明核心的精华。中国有源远流长的诗教传统。诗歌的教育，更多的是感染，是春风化雨。所谓春风风人，夏雨雨人，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这个传统让受教者从小得到诗歌的祝福。中国文化的精髓在文学，中国文学的精髓在诗歌。古典诗词以其穿越时空的强大生命力和艺术感染力，受到越来越多人的喜爱。读古典诗词，其实就是在阅读中国人的心灵和生命意志。诗的文明之光照亮了古人生命中幽暗的部分，让我们看到了他们人性中最真实、最宝贵的部分。现代人同样需要诗歌的祝福，同样需要借助诗歌之光去辨认我们自己内心幽暗、隐晦和难言的部分。

3.诗作用于人的方式

正如一滴水里包含整个大海，诗是特殊的综合艺术。我们以头脑读小说，以眼睛看画，以耳朵听音乐，但我们同时以眼睛、耳朵、皮肤、血液、骨头、呼吸和头脑去读诗。诗完整地作用于我们的身体和灵魂。在《华严经》里，整个宇宙被描写成一朵多瓣莲花，每片花瓣，又是一朵完整的莲花，如此递延无穷。所以，我们在宇宙的任何时候、任何地方观察任何一样东西，我们总能从中看到宇宙中所有的东西。宇宙就是一首诗。

4、读诗的困难

（1）选择文本的困难

建议大家从源头性、原型性的诗歌读起。既要读一点古典诗歌——唐宋以前和唐宋以后的诗歌，它们是母本与自本的关系；也要读一点新诗、现代诗——新诗是现代文明的播种器，现代人格的造型师，新文明的源头。不读新诗就难以理解现代世界和现代生活。

（2）文本之内的困难

1）语言的、字句的困难。

2）修辞的困难。跳跃、省略、形式要求的特殊修辞。特殊的想象。

3）内容的困难。如七宝楼台，难以精确认知。

（3）文本之外的困难

1）文化的困难。

2）理解诗意、诗歌智慧的困难。

对诗歌的理解，关系到我们自己的生命的境界、生命的质量。通过读诗，能够提高我们的生命境界，加强对诗的理解；对诗的理解能力的增强，又不断提升我们的生命境界。

5、读诗需要训练

读诗的训练要尽早开始。中小学课堂上的诗歌训练不足，尤其是对新诗阅读、欣赏能力训练不足。语言能力、语言潜力具有先天性，但不加开发就会消失。中小学阶段阅读、记诵经典特别重要。语感能力主要形成于这个阶段。大学补不了中小学的课。

读诗需要内行的引导。最好能与经典、与大师直接对话。

读诗的能力一旦获得，终生受益。不仅提高语文素养、语文能力，而且改变你对世界、对生命的看法，改变你的生命状态，重塑你的生命。

6.诗歌之光照耀人生

生命有幽暗难明之处，人生有幽暗的时刻。诗歌之光可以照亮这些幽暗的地方、幽暗的时刻。在幽暗的时刻，诗是最好的陪伴，因为诗是光。在人生的舞台上，读诗的人将比那些不读诗的人更有力量，也更有能力过一种美好的、有意义的生活。

读诗的能力是一种与幸福有关的能力。为了生活，为了幸福，现代人还应该读现代诗。不读现代人诗，就不懂现代人的灵魂；读不懂现代诗，就读不懂你的爱人，也读不懂你自己。

附西渡老师现场朗读的《杜甫》一诗：

杜甫

乾坤日夜浮

——杜甫

从我出生起，这雨就一直在下；

这风就一直在嘲弄我单薄的衣衫。

山河坼裂。潼关已破哥舒死。

女人们哭瞎了眼睛。皇上带着他

的爱妃，逃出了京城。在马嵬坡，

他证明自己是一个怯懦的情人。

彻底的失败。他和他的帝国都老了，

在危险面前丧尽了勇气。追随

皇上的榜样，所有的人都在逃。

狗在逃。马在逃。房子在逃。

河在逃。桥也在逃。逃，是

一枚飞不出去的果壳儿，把

男人和女人的心关在它黑的内部。

逆着逃亡的人群，我一直走，走向

我所不知的地方；我一生都在坚持

这个动作；寻找那个携着光的人。

屋漏连阴雨。受寒的孩子被自己的

哭声惊醒，徒劳地，妻子用尽家中的

盆、桶、罐，接住雨水，设法给孩子

留一个干的被窝。苦楝树在洪水中

呼喊；我担忧其他的孩子和母亲，

我也担忧朋友们，从北庭归来勤王的

老同事岑参，奔走于剑阁蜀道的高适；

我最担心那个不知世途险恶的蜀人：

他把自己当成补天者，一再把自己

驱入险境。坐在黑暗里，像坐在一艘

漏水的船里；我一生都没有离开这船，

漂浮在祖先的河流上，盼着大地放晴；

船外，是隐伏的仇恨和杀戮。风在

呼啸，带着对人的难以言喻的轻蔑；

冷，是彻骨的湿和冷，围困船内

渐渐暗下去的烛光。只有靠近心头的

地方，还有一丝温暖。也许这就够了。

一个女人的死撕掉了帝国的假面。

而我废弃了圣人的理想，不再做梦，

人们也不需要有人用真话揭破

他们酣睡的大梦，所以我离开。

我一生都在离开。但我真的离

开了吗？我走过的每一个地方

进入我的诗。还有那些互相惦念

的人，死去的和活着的；那些

清晨的花，开过的和未开的；那些

事，温暖了我的和刺疼了我的；

那些恨，那些血。都在我的心里呢。

那些水上嘶哑的呼喊，沉没了或者

被风带走，当我闭上眼睛，都能

在我的心中一一找到，一一复活。

我对自己说：你要靠着内心

仅有的这点光亮，熬过这黑暗的

日子。无边的空间，永无尽头的

流亡。山的那边，是山；路的尽头

是路；泥泞的尽头，是泥泞；黑暗

之外，是更深的黑暗。在自己的

祖国流亡，也在自己的内心流亡。

然而，黑暗愈深，内心的光也愈亮。

而光也就是诗啊。春天来了，草木

浴血生长，杜鹃啼血，而农人们

仍在耕作。这是伟大的生存意志。

女人们背负着孩子，那是未来蜷伏在

她们的肩上，眺望着又一天的黎明；

在春天，竹子的生长被暴力扣押，

在石臼的囚牢里，它盘绕了一圈

又一圈，终于顶开重压，迎来了光。

于是宇宙有了一个新的开始。

黑暗太深。我担心人们会习惯

暴力，甚至爱上暴力，失去了

那唯一可以依凭的，柔软的心。

当人把琴当柴禾烧的时候，上天

选择我，作为宇宙的泪泉，所以

我写诗，每日，每夜。这是我的

补天大计。世界从一首诗开始，

世界也会在一首诗中新生。我

记下我的哭，记下百姓的哭，

和那些无耻的、残忍的笑。

我要让后来的人们记住：记住

诗，也就是记住了光。我走过

这个无光的世界。我一直

爱着。这是唯一的安慰。

我死的时候，我说：“给我笔，”

大地就沐浴在灿烂的光里。

7.评议（雷格老师）

西渡兄的讲座就像他的诗一样堂堂正正，有一种类似管风琴在内部轰鸣、咏叹调一般的正大气象，让我深受启发和感动。

不知大家注意到没有，在我们当代物质至上的世界里，其实读诗、写诗的人非常多，只是好多人不愿意公开承认罢了。诗歌受欢迎的普遍和广泛，大大出乎我们的意料，真不愧是诗的国度。

不过诗歌虽然门槛很低，要想真正在诗歌中得到滋养、一窥堂奥，却也不是件简单的事。我们在最初的热情和兴趣之后，反而最容易产生一些关于诗歌和诗人的误解。

如何正确理解诗歌、理解诗人？我理解，诗人这个群体并不多么特殊，那些诗歌艺术的大师、巨匠，不写诗的时候也都是一些平常人，一样有现实的、凡庸的烦恼。理解诗歌和诗人，就是理解诗歌创作的本质，它一方面是高能量聚合、裂变的神奇瞬间，一方面更是无尽的艰苦劳作。

这就是像西渡这样的诗人，以及他的诗歌写作、理论探索、教学实践，甚至他主编的这套“名家领读系列”的价值所在。

我之所以说西渡的讲座堂堂正正，就是因为他够直接，不用技术性的玄奥吓唬你，而是从文学发生学的一些基本概念出发来讲，而且特别涉及了诗歌如何作用于我们的心灵，如何促使人类的精神世界发生化学反应，揭示了诗歌与生命的觉醒及完善之间的必然联系。这种生命的觉醒和完善，就是诗歌的使命所在，大致类似于“领悟神意”吧。

强调诗歌与生命相联的另一面，就是杜绝虐待和滥用语言。这也是诗歌入门者最常犯的毛病，什么都拣最有力、最狠的来，结果就容易过分，把味道写没了。实际上，诗歌作为高级的语言艺术，审美是唯一的法则。写什么不写什么，为什么用这个词不用那个词，每一次选择都是一个审美的过程。审美的一次次叠加，再加上读者最后在接受过程中的领会，就构成了诗的审美的闭环。这就是西渡讲座里所说的分寸感和节奏感吧。

我听西渡讲座收获最大的是，他是一个新诗诗人、现代诗写作者，却花了大量篇幅讲中国古典诗歌中的审美。他的这套“名家领读系列”八本，也有六本涉及古文、古诗词。

笼统地讲，我们所欣赏的诗歌经典，有中国古典诗歌，有新诗，还有外国诗。古典诗歌自有其美学传统，外国诗也有其丰富的源流，读它们的欣赏方式有很大的差异，它们各自的拥趸甚至有不小的隔膜。新诗实际上是夹在这两种传统中发展起来的，说起来倒是离外国诗歌更近些。除了在夹缝中生存，新诗同时还肩负着完善现代汉语、使其成熟光大，同时又因应当下现实的使命，真是辛苦不易。如何消除这种隔膜，对我来说也是一个相当大的困惑。那我就把这个问题提给西渡兄，听听他的卓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