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敖：怎样在国外大学教中国诗？

有在美国读博的朋友要开课讲中国诗，问我能否讲点经验。一些教小说、电影的同事，需要给学生穿插一些中国诗歌的内容，也会跟我谈论怎么组织教学。

近些年，我每学期都给本科生开一门诗歌课，初步积累了一些方法和体会。这篇不是正式的文章，写一些我觉得直接有用的，包括教训。供有兴趣，或有需要的人参考。

——王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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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yllabus（教学大纲）的介绍。按个人想法，按课程的要求写清楚，最好加一句，课程不需要会中文，不需要背景知识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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课程的实质：中国诗歌课程，其实是以诗歌为中心的中国文化课。因为大多数学生没有文化背景，对中国的了解很少（所以才需要找你学啊）。一些最基本的，我们习焉不察的知识，最好开始讲清楚，比如，文字，书写的工具，竹简，纸张，丝绸，这些东西，用PPT给学生展示一下，提供一个直观的认识。随着进度补充一些小知识点，比如驿站是什么东西，积少成多，从不同角度提供语境。

又：开始就提供一个历史年代表，网上有很多，让学生意识到时代上跟西方的对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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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诗歌课，也必须突出诗歌的特点，这样才会区别于其他的文学课。诗是不可译的，诗是翻译中失去的，这些都是部分真理，它们的反论也成立。在不同语言来回的翻译中，诗性的思维会更加活跃，可以刺激新的文化想像力。要给学生讲课，还是要用英文译本，具体怎么做呢。

a. 选择一个容量适中的选集。

我比较喜欢Tony Barnstone的三千年中国诗选，此人是诗人翻译家，跟语言老师合作翻译，选诗也比较合理。10美元，学生也没有压力。我不太喜欢让学生花钱买大部头的选本，再补充其他人的翻译，都扫描PDF。

比如Steven Owen, David Hinton等人的译本，Columbia Anthology之类，非常多。

b.对比翻译。

让学生知道翻译是一种有趣的诠释，比如，青青河边草。庞德：Blue, blue is the grass about the river 。韦利就翻译成Green Green.......

可以采取叶维廉的办法，逐字给学生演示翻译一首律诗。

c. 分析修辞。

很多认知性隐喻是人类共有的，人生如梦、人生是旅途、世事如棋，可以叠加，可以转换，都是可以理解的。在隐喻的使用中有文化差异，那就解释文化差异，讲历史文化和诗思的互相塑造。让学生自由发挥，按自己的想法读出意味，他们经常会有特别荒诞的解读，但也会有非常奇妙的想法。没有错误答案，只要有智力含量，有感受力， 不照搬别人就好。

切忌自己一个人讲到下课，一定要留出足够的讨论时间。如果学生人数太多，就给他们分组，给他们五分钟交流看法，然后派代表发言。

d. 给学生多种选择。

多种参与的机会，会读会用。有中文基础的学生，对翻译不满意，可以让他自己译一个。有的学生，上过很多文学课，会要求自己写一首。比如读了李清照的诗，我一个学生就模仿其风格写了组诗，还有个越南来的学生，从唐诗获得灵感，写了个戏剧。如果他们选择写，不能写了就完了，要写一篇自我分析，讲清楚结构、思路、手法，以及文化上的意义，等于写篇小论文。

二十四诗品，让学生读了然后实践一下。

① 找一种风格来形容读过的某个诗人。

② 选一个或多个来描述自己的写作或行为风格，都要解释为什么。诗歌是修辞训练营，也是一个很好的引用资源。让学生尝试在写其他文体的时候引用中国诗，要求有自己的memorable quotes。假设你要给在别的学校上学的高中好友写信，你能不能引一句表达思念的唐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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课程内容要有所侧重，也要做好平衡，不能按一般的中国文学史的思路来。比如，屈原一定要讲，但非常难。尤其是因为刚开学不久，初学者容易找不到北。David Hawkes 翻译的楚辞，学术价值高，对一般美国学生来说太难，看注释就花很多时间；Barnstone书里只有离骚的节选，缺乏连贯的意义。要想一节课讲清楚，让学生有实际的收获是很大的挑战，我刚开始讲的时候，就没法按预期的速度带着学生往前走。（注释一）

那屈原怎么办呢，可以结合楚文化的独特性来讲，也可以从秦统一之前的充满危机的历史来讲。比较合适的是讲性别问题，从屈原到高唐赋，节选重要片断，当一个专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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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小说和电影。 唐传奇，话本小说里跟诗有关的，一般很受欢迎。电影比如张艺谋的《英雄》都是很有教学价值的，情节相对简单，但文化上的元素很多，音乐书法之类相当于一顿火锅。如果你觉得这电影很差，也不妨碍让学生自己做出判断，可以补充更多材料，比如历史研究的文章、影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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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关于文化交流的诗和材料。庞德，墨温（致白居易，给苏东坡之类），Gary Snyder的诗文，Pink Floyd 乐队在歌词里引用的李贺，《加勒比海盗》里周润发朗诵的“明月出天山”（《卧虎藏龙》里，他可是李慕白啊），直到前几年获奖的 Ken Chen （我在车上想起王维）。

这些不是讲课的重点，但可能会成为学生的论文题目。

大体就这些，如果想起别的，再来补充。

教学相长，从完全没有文化背景的美国青年身上，我学到了很多关于中国诗歌的道理，也希望在国外的人多推广我国的优质文化。

注释一：

我说个题外话：有人常抱怨新诗，当代诗难懂，其实这些人往往也不太理解古诗。如果没有很多注释本，各种普及本的诠释，还有教育上的积累，其实大量的古诗（包括部分我们很熟悉的），也不是那么简单，好像不用下功夫就能理解，然后就可以用来自证聪明，有文化。如果换一种语言去讲中国古诗，就会更容易看出，有多少东西都是缺乏反省的，别人灌输来的东西。

真正古诗修养高的人，对任何形式的诗都有起码的尊重，可以根本不看，可以不主动欣赏，但不会借此抒发虚无的优越感。那些张口就否定中国当代诗人，但同时对世界大诗人奉若神明的，真的能看明白艾略特，曼德尔斯塔姆吗？一般是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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