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小滨：我不断试图超越过去的自己

正如主持人胡续冬所言，本期受邀来到上海民生现代美术馆“诗歌来到美术馆”现场的诗人杨小滨既是学者又是艺术家，也是当代诗歌中最“浪”的一个诗人。他不仅把法兰克福和各种后学玩得都非常“溜”，同时对诗歌写作设置了很高的难度要求，具有非常复杂的知识趣味。今天的交流会为观众打开了诗人的视阈，一起感受高度分裂的诗人创造力及其带来的当代汉语诗歌中最具实验精神最具绝爽意味体验，同时感受诗人自主创新的诗歌歌剧演唱及其一种被擦除过后的奇妙汉语感。（以下为讲座精选片段）

诗歌来到美术馆第四十七期

诗人：杨小滨

策划：王寅

主持：胡续冬

时间：2018年1月27日

地点：上海民生现代美术馆

锯木厂的冬天

锯齿长，白昼短。

厂长把森林捆起来堆到河岸上。

小瀑布暗藏鱼玄机，顺枯枝

偷偷吟诗，一边磨牙

一边吮吸融冰。

厂长梦见从树皮下锯出小康，

听北风，也一样嘶哑，

好像木屑卡在舌根。

雪要给冬天润喉，却忘了

鹪鹩的清脆嗓门是怎样练成的。

厂长独自爬出削片机，

满身裂痕，好像雪山的布景

在切分音下陷入迷狂和呢喃。

“两年前我在美国参加一个诗歌翻译工作坊，这首诗写的是蒙特小镇的锯木厂。当然它不是所谓的底层诗，是有一些隐喻的意味。”

胡续冬说，这首诗是典型的小滨思维的一类诗，脑洞之大在诗的展开过程中逐一显现。它不是单一的场景还原，不同向度的东西在里边相互擦除对方的踪迹。比如里边有一些工业性的话语或者乡镇经济话语，有“厂长”、“削片机”这种具体的暗示或反讽性的东西，但更多的是一些对声音/发声的焦虑在里面，当然语言游戏当中还带出一些色情的维度。这些不经意的词汇也流露出诗人成长背景里对音乐的高度亲和性。

淘金指南

比起黄色来，它确实

重了些。这并不出乎意料。

可是，连梦里的竹竿也能

迭出些塔来，就有些过分了。

无论如何，趣味有多实在，

工序就有多繁琐——

我的耐心细成了沙子，心情

烂成了淤泥，但巧手

从火星学来的淬炼法，

溅出漫天流萤，漂亮得

认不出曾经是土脸。

不过，一打扮真不寻常：

我才知道什么叫水灵。

但海根本是另一回事了——

只是假装有黄金，显出

很富贵的样子，仿佛世界

藏在一片金箔下面发呆，

度过了几千年。翻开一张

有黄斑的书页，只有

鱼的切齿依稀难辨，但

一切爱恨都能悬挂在

未来的耳垂？所有真理

都上了无名指的历史圈套？

好吧，继续搅，直到

粪的颜色也辉煌起来，

杂碎都变硬，像条汉子，

灿烂地蹲成一团，迎接

夕阳汗津津的抚摸。

“我这首诗的背景是当时参观台湾九份的黄金博物馆，我儿子去玩了博物馆淘金活动的游戏，实际上写的跟那个游戏和博物馆没有特别的关系”。对诗歌有一定阅读基础的人，读完能大致知道诗人诗歌里头的内部生长机制。这首诗是一个语言的粒子加速器，诗里的原初情景在词语的粒子加速器里经过想象获得修辞加速度，最后可以指向任何一个和原初设定无关的东西，但又带着非常强烈的呼应张力。对语言的这种把握能力对语言的微妙的变化的这种调控能力。

但是其实你是通过一个设问的方式，就是把这种事情本身用一些更巨大的想象或者是语义空间去把它们替换化掉，显得更加的微言大义。

为女太阳干杯

不过，当太阳蹲下来嘘嘘的时候，

我才发现她是女的。

她从一清早就活泼异常。

树梢上跳跳，窗户上舔舔，有如

一个刚出教养所的少年犯。

她浑身发烫。她好像在找水喝。

我递给她一杯男冰啤：

“你发烧了，降降温吧。”

她反手掐住我脖子不放：

“别废话，那你先喝了这口。”

她一边吮吸我，一边吐出昨夜的黑。

“好，那我们干了这杯。”

瞬间，她把大海一口吸干，醉倒在地平线上：

“世界软软的，真拿他没办法。”

《为女太阳干杯》这一女系列，被形象的称为女物系列。这首诗里的权力关系和“我”的态度非常有趣，里面策略性的东西非常多。我们知道汉语是不分阴阳性的，没有设定好的跟名词配套的形容词的阴阳性，但诗人把理论内置为一个写作的内驱力，给建造的物体加个女字，然后诞生了一首诗，这非常有趣。“我把意大利语的《我的太阳》这首歌改成了用我的词，用标准的普通话唱出来。”

主持人说其实城市里的误看，或者视觉偏差会给我们带来很多联想和写作的乐趣。“女”系列其实有一个来源，有次诗人在北京白石桥漫步，远远看上去中国古动物馆是‘中国女动物馆’，联想到对面是动物园，如果开辟一半是‘女动物园’…所以写的第一首诗是《女动物园指游览指南》，然后把世界万事万物都冠以女这个题目，写了一个系列。

哈哈镜主义

挤出来后，我忘了

怎么才能比自己更矮。

连星星都白矮成高尔夫球，

还有什么是不能紧缩的。

连时间都能折腰，

我又怎么好意思抱怨

生活的扁担太重呢。

如果矮不起来，至少

胖是容易的——无非是

面对苍穹，谛听一阵阵

凹处的风声吹鼓皮囊。

其实，这没什么难懂的。

我只要站到玄机前，

一切拧巴都婀娜得要命。

而每一颗歪瓜劣枣，

也都绽放出夺目的笑脸。

这首诗采用了词语离子加速器这种写法，能让人看到它的机智和奇思妙想的延展过程，但由于大多属于进行性延展性的，这种写法很少能产生能被人截取出来用的金句。诗人用无处不在的‘主义’或极具微观的‘主义’颠覆了我们对‘主义’的各种伟光正的描述，所以当一切都可以成为‘主义’时，它所存在的一切道路性的，方针性的，指引性的，总结性意味都荡然无存，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诗中“我”这个抒情主体，有一种自我戏谑化甚至丑角化的特点。

“把诗写成系列或多或少受到臧棣的启发，‘女’系列是希望世界是一个女性的世界，‘主义’来源于我们中研院第一任院长胡适的‘少谈点主义，多研究些问题’，它表面上跟胡适相反，实际上有同样的倾向，但也有些其他的‘主义’可以多谈，尤其是我在视觉艺术创作方面的‘啦主义’‘哼主义’‘咦主义’都是跟自己的情绪、跟感叹词象声词、跟身体有关的一些东西，可能更值得用‘主义’担当它。”

星光值指南

你一笑就漂亮得像金币。

在卧室的花丛间，你左手

遮着小肚子，右手握住

粗壮的麦克风。你的

嗲声音跟王菲此起彼伏，

恨不得把腰围像绳套一样

甩给全宇宙的窥视者。

你指着苍穹，催他们

用火箭多发射几颗星星。

你自己啃起刚出炉的烤兔：

油色可鉴，但照不出骨头，

只能把胸肉热腾腾地

贴到嗷嗷待哺的狼牙上。

你戴上兔耳，跳一段

百老汇康康舞，劈出

彩虹般绣腿，一举扫荡了

前排形形色色的老花镜。

就算把红晕掺在假干邑里，

也不会让酒窝随便暴露

虎头蜂的艳姿。难怪

你挤一次眉，银河就

绷紧一次古老的心脏。

银河最担心的就是

像你这样忽明忽暗的，

假扮成织女，扑向

猎户的森林，舞动巧舌

低语：“么么哒。”

诗人对各种新生事物，尤其对跟绝爽和欲望有关的新生事物怀有一种好奇心，以及强烈的书写冲动。比如陌陌主播这种东西，在其他人看来无非是三俗事物，但诗人用他的诗为他们书写了一部陌陌版的海上花列传，他这种把当下文学史化的视野是非常难得的。

“我曾经看过陌陌觉得挺有感触，这首诗有一个距离感的调侃的色彩。不是说要写这个大时代吗？这个时代里有一些新生的、年轻人感兴趣的话题，有一些还没有人写过，为什么我不可以去写呢？”

后事指南

我刚死的时候，他们

都怪我走得太匆忙。

其实，我也是第一次死，

忘了带钱包和钥匙。

“一会儿就回来，”

我随手关上嘴巴，熄掉

喉咙深处的阳光。

我想下次还可以死得再好看些。

至少，要记得在梦里

洗干净全身的毛刺。

后来，我有点唱不出声。

我突然想醒过来，但

他们觉得我还是死了的好，

就点了些火，庆祝我的沉默。

现场诗人分别以朗读跟演唱的两种不同方式对这首诗进行了演绎。“因为我配的旋律是比较悲剧性的，但用上海话念突出这首诗歌的喜剧感， 而演唱版选了托斯卡的咏叹调《今夜星光灿烂》，所以是非常悲剧性的”。

与很多人在同一个主题里追求一种痛感不同，这首诗最有意思的地方在于诗人把死复数化，追求一种痒感，当然它不是一种纯粹的搞笑，可能牵带出一种真正的痛，比如亲人对待“我”死亡的态度，但是以痒的方式表达出来。

女银行物语

纸币嗲兮兮，皱起腰说

把我卷成晚霞吧。

故事被翻红浪，股市

露出脚底，踢出白花花。

白花花里有白茫茫，

云端会掉下万人迷吗？

女元宝笑答：那就用

口袋的叮当声给我当密码吧。

密码把子宫锁住，储蓄

长成老胎儿。没有一张卡

可以打开女提款机。

她撇嘴：让我洗完钱睡吧。

睡在小数点边上，女经济

出落成新娘，在红包底下

藏好初夜。她发愁：

把我叠成捅不破的纸吧。

这首诗的镜头摇的幅度比较大，表面上是小小的一首不正经的诗，但实际上是色情伪装下的政治经济批判，爽中带着痒，痒里带着痛。诗里词语所包含的其他未读的联想串联起来，涉及到股市套牢、储蓄贬值、携款潜逃、洗钱、经济指数的小数点作假等等，而且点出了红包及流通过程中的重要性，包含着全景式的社会现实反思。

“我其实很少会以高屋建瓴的角度去关注、或者关照当前政治经济生活，这首诗只是当时有感触，用隐喻的方式书写下来，并多或少的自我批判。我的大部分诗对女性的书写都是比较美好的形象，这首诗里面的“女”并不是完全正面的，所以女性对我来讲还是有复杂性，而复杂性、多面性正是女性的魅力所在。”

寻人启事

法镭，男，原籍乌托邦，短发

无尾。柔情，会吹喇叭花。

一九八九年走失至今。

口音南辕北辙，穿一身迷茫，

喜唱反西皮。曾暗恋曼陀铃，

冷出一脸月色，自此

青葱不再。偶尔歪脖而登高

望远，惊恐时狂奔出窍。

法镭，身高如火，体重

如风。说是去太平洋

学抹香鲸豪饮。二十好几了，

或是年届半百，铁了心，

想一口喝下一碗宇宙。

但背包里只带了三五颗

恐龙蛋，又能填饱几次春夜？

法镭，有家族病史，酷爱

梦呓。满嘴飞机，满眼

巫山云。口头禅是“去！”

爱看时间粉碎，常扮成自己，

等山鬼索吻。好心人

有提供线索者，必有酬谢

半斤蜂鸣，二两水龙吟。

这首诗体现了将错就错的诗学，这也是杨小滨身上的一大特性。“二十几年前我接到台湾来的电子邮件,因为转码经常会把繁体字‘杨小滨’变成简体字‘法 镭’。我回信时就把落款就变成简体字的‘杨小滨’和‘法 镭’，期待转码过去对方能看到简体或繁体的“杨小滨”。后来想这个署名用作笔名也不错，于是就创造了笔名‘杨小滨·法镭’。后来想‘法镭’到底是不是我需要去寻找一下，所以就写了这首诗。后来也试写了一系列有‘法镭’或者说我和‘法镭’之间有对话关系的诗，这可能还牵扯到拉康的主体分裂观念。”

如主持人所说，当代诗歌的一大泛滥词汇就是‘的’。这首诗借着“寻人启事”这样冰冷的应用性文体，通过对古文法、古词汇的创造性使用以及‘会吹喇叭花’、‘喜唱反西皮’等自主创新词汇的使用加上行文/文体本身的错位喜感，写出了这个叫‘法 镭’的另一个杨小滨的孤傲不羁又脑洞大开的一生。 “之前我去东华大学教诗歌写作，有时教大家做一些练习，比如说写一首诗里面不能出现‘我’，不能出现‘的’，后来他们说这首诗里面没有‘的’，我才发现这首里面确实没有‘的’。”

裸露

她走进旧照片洗澡，把水搅混

象表层的泛黄。我

用雾气擦亮镜框，但看不清

是谁，藏在浴帘背后。

“一个少女，”她解释说，

“但不是我。”她扔出

更多的鳞片、污垢、内衣

婚礼上的歌谱。“是美人鱼吗？”

我问得她大笑，水珠

溅在我脸上。“让我念一段

诗经，”她声音宛转而空洞

我听不懂。我捂住耳朵

我飞逃，撞在她身上

才从梦里醒来：“原来

你在这儿。”她漂在玻璃上

默许：“因为

你在梦中跑得太快。”

她擦干，一边哼歌

一边打喷嚏。远远地

她下颔的倒影

悬挂在春天的颈项。

“那是一件礼品，”她喃喃而语，

“我遗忘已久。”

她脱去无数冬天的积雪。

我给她点烟。照片在火苗里

弯曲。“对不起，”我说，

而她消逝无踪。

“我演唱这首诗用了莫扎特的歌剧《魔笛》里面的咏叹调《这是多么美丽的画像》，塔米诺一开始拿着一张美丽的女孩照片，所以它的情景和照片有一个对应关系，前面用《我的太阳》唱《为女太阳干杯》或多或少与‘太阳’有对应关系，用《今夜星光灿烂》唱《后事指南》或多或少跟‘死亡’有对应关系。”

▍关于诗人

杨小滨，诗人，艺术家，评论家。耶鲁大学博士，曾任密西西比大学教授，现任中央研究院文哲所研究员，政治大学教授，《两岸诗》总编辑。著有诗集《穿越阳光地带》、《景色与情节》、《杨小滨诗X3》、《到海巢去》、《洗澡课》等，论著《否定的美学》、《中国后现代》、《感性的形式》、《欲望与绝爽》、《无调性文化瞬间》等。现居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