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婴:母体与童真:论蓝蓝的童诗
在意大利作家艾格勒·贝奇和法国作家多米尼克·朱利亚共同编著的《西方儿童史》中,曾描述有一位快乐的老师,每天都要用一个小时来回忆自己的童年。弥留之际,他让人拿出所有的旧玩具(一条小鞭子,一顶小帽子,一个放满各种小书的箱子,一个座钟),仿佛那是他精心保存的小博物馆一样。在我看来,这一切都是纯美而动人的。一个儿童心灵的重要时刻在成人的肺腑中浸沐,刹那间,童年向他敞开怀抱,果实般圆形的怀抱,玩具与记忆也开始完成一次世界的邀约,一个人本身也会成为童年的果实,在回忆中体味花蕾的芬芳。时间在此裂开,这是幸福的——我看见的不是那位作为成人教师的形象,而是他幼年时的面孔。在生命伊始的光泽中,他和他童年的梦想开始显形——对此,我们难道看不出这其中潜藏的母体与幼年之间的相互流动吗?是的,这是一次生命的回流,孩子会发现这一切。
我们每个人都带着童年的创伤来到这个世界,诗成了我们认识自己,走向童年的一个永恒的核心,当我说幼年是我的灵魂时,其实我只是想表明那些逝去的童年时光所生出的诗的嫩芽,这种诗成了成人与儿童之间一个崭新的延续,“那最初的自己”到底何在?我们的身体里除了纯粹的回忆还有什么?我想,是时候让“童诗”重获自由了——毫无疑问,真正的童诗会让我们回到记忆之源。
诚然,童诗记录的不是儿童的语言,而是这其中无法弥补的时间的残余。没有哪种写作方式像童诗那样,可以单纯地和语言嬉戏,即使童话也无法达到这样的精度和纯度。换言之,童诗,也就是人类最初的时间——儿童的绝对时刻。它是语言的“游乐场”,是匹诺曹伸长的鼻子和爱丽丝缩小的身体。
可以这么说,童诗就是在创造语言的幼年,回溯到纯粹的自然音域,从而弥补语言在人类外部生长过程中所产生的断裂,这个断裂类似于水晶、火、水与土的内部的自然缝隙。它最终完成的是让“人类的沉默”发出喉音。而语言的游戏促成这这一沉默的仪式感——对未知神圣领域的某种“幻想”。在童诗的世界中,词语、想象、幻觉、迷宫、孕育……都成了波德莱尔所说的“玩具的灵魂”。
值得一提的是,一直以来,我们都低估了孩子的求知与理解能力,他们对于美、对于神秘的探知欲持久而影响终生。对此,加拿大著名儿童理论作家李利安.H.史密斯在《欢欣岁月》中给我们提供了一些重要的启迪:“由于大人普遍误解了儿童感知惊喜与快乐的能力,儿童多少次地被迫读着作家们写的那些毫无音乐性的“儿童诗歌”,而不是由于抒情诗的音乐性和想象力来点燃他们的心智。”接着她引出了作家拉.马雷的重要观点:“一般大众认为,给儿童读的诗应该刻意写得浅显易懂,对于这样的观点拉.马雷是绝不赞同的。他坚持不应强加年龄的限制,要充分相信儿童对美与奇妙的本能的反应。”
事实上,在成人与儿童对立的背后,潜藏着语言的永恒的秩序,儿童慢慢变为成人,儿童的语言慢慢变成复杂的个体经验,而这中间丧失的部分就是童诗的“幻影”,遗憾的是,成人将无法挽回地走向衰竭,变成花朵的鬼魂,而永远无法回归到幼年,时间的连续性在不停吞噬儿童,剥夺它们的语言和游戏。或许正因为如此,童诗才会记录这一流动的内部的梦幻之旅,这个旅行,在蓝蓝的心灵风景中,有时是由一棵树、昏暗不明的星辰、孩子眼中的鹭鸟、木头鸽子等意象来完成的:“一片年轻的楸树走向夜晚。”(蓝蓝《黄昏》)“楸树”这一实体和“夜晚”的虚化之间有个隐蔽的线条水一样流动,这便是水的精神力量和童年的“曲线”颤动。这是想象之美,它忠实于最初的那个自己而非现在我们的心智,因为如今的我们只是一个储存记忆的寄居蟹,幼年的风总能从某个不知名的裂隙吹来。顾城说:“有些诗是写的,有些诗是长的,这是一个最大的区别。”当然,一首诗中除了写的部分,更需要长的部分,尤其是童诗,一切如同儿童的身体发育一样自然。
蓝蓝的童诗试图向我们揭示语言的胚胎,或者说是幼年的遗留物。她向我们逐一展示了那些被历史抛弃但又无法消逝的事物,不同的是,这种展示不是“事物的嫩芽”,而是“事物的尾巴。”她清理这些残余的同时,也是为了确保童年语言体系的连续性,让那段消逝或正在消逝时光标本在母体中复活。
“儿童是未长成的大人么?”在周作人翻译的日本作家柳泽健的作品《儿童的世界》中如是说。作者似乎向我们抛出一枚问题的果子,儿童和成人的对立代表两个世界之间的断裂和沉默。儿童语言沉睡在体内,并随着形体的生长而逐渐消逝,或者说,时间衰落和延迟了我们发现自我幼年语言的可能。成人的童年世界封闭了,语言成了唯一可以依靠的过渡。母体衍生的胎动为语言提供了双重意义。世界的快速变换没有加快人类语言的进程,反而剥夺了它的纯粹性和美,因为不会有人耐心地聆听蟋蟀喳喳的声音了,也不会有人认真的听风说话,山水成了转瞬即逝的照片,最重要的是,连婴儿的咿呀也会被忽视。儿童语言的丧失趋向于诗意被分裂和破坏,语言沦为形式的场所。
于是,那些纯粹的声音成了童诗的最佳指南,内在的音调、节奏和气息糅合成童诗花朵。这让我想起智利诗人女米斯特拉尔向我们呈现一个母亲重返天真的过程:
宝贝儿啊,我
摇啊摇着你,
我在将世界打磨
用我跳动的脉搏。
世界啊,女人
用手臂打磨着你,
你为我变成了
洁白的哈气。
……
想象、婴孩、母体的联合,加深了我们对世界的认知——孤独。“脉搏”般跳动的孤独。是的,从某种意义上,蓝蓝和米斯特拉尔有着心灵和心智的通融,同样是女性,同样是母亲和最优秀的抒情歌者,她们都喜欢在逝去的童年记忆中拯救数也数不清的词语幽灵。用本雅明在《柏林童年》中所说:“这样的记忆并不是简单地重现过去发生的事,而是将之重新整合到了一个新的形态中。”
诗人选择童诗,也只是选择一个姿态和表达的媒介,当诗人把自己作为一个母体去感受时,他/她的身份就会发生转化——由成人向儿童的转变,或者由想象中的儿童向未来的成人转变。这其中隐藏着一个语言的自由,词语间的幽灵在它所能产生的幻象中,母体是一种庇护。蓝蓝转向内心的自然状态,那个纯净的空间和儿童式浪漫的回忆,诗开始在空白的纸页上回到它原来的位置,那些变形的、幻象的、童真的语言结晶,在父母与孩子之间可以清晰看见连接的脐带,当然这一切都是隐蔽的,是的,蓝蓝的童诗似乎无时无刻不再向我们昭示:它既是轻松的,又是成人的(奥登《轻体诗导言》)。
在诗集《睡梦,睡梦》的序言中,蓝蓝像孩子一样卑微:“看看我,听着我,不要离开,不要忘记……”爱在此成了她情感和精神的训练,准确的说,爱是一个诗人最后的屏障。这和法国儿童理论作家保罗.阿扎尔在其论著《书.儿童与成人》中所言:“儿童将我们带到活力的源头,我们疲倦又衰弱,我们看过了那么多令人奇怪的事物。他们呼喊着我们,邀请我们去看、去喜欢因为有他们的存在而变得有力又简单的画面。”我们看到这些在无意识状态下的呼喊,暗含一种心灵的危机,无论是成人还是童年,都渴望被邀约进入“未知事物深处。”从而用语言之链将我们连接起来,“我”逐渐消逝,一如童年退回到影子当中。在这个意义上,童诗与童年究竟存在着怎样的关系?它们的沉默是否意味着我们也要从语言的诗意中脱离出来?童年的场所丢失了,宛如果子失去了花朵的小围裙,渐渐的,童诗成了我们净化语言、捕捉记忆的蜜蜂,飞舞在成长的经验中。正如,在蓝蓝的童诗中,我们始终都能看见一个成人的影子,她就站在孩子身后,于是蓝蓝开始与孩子之间的谈话:
“你是我的父亲,母亲!”
啊,孩子,诗人没有说错
此刻,我的头无力地靠在你小小的前胸
你俯身,嘴唇紧贴着我哀伤的
乱蓬蓬的额发
啊,我的孩子
这一瞬间我忽然辨认出
你眼睛里
那曾养育过基督的光芒——
——《病中——给孩子》
诗人像是在低述,而且更是一个倾听者,这些诗来自一个母亲的身心深处,“你是我的父亲,母亲!”正如前文中提到的,这样的身份转换如同花朵与果实的转换。孩子,对母亲而言,寄居着自己曾经的梦想与纯真,阳光普照,葳蕤生辉,“永恒的孩子”总是预示着我们的未来,华兹华斯也说过:“儿童是成人之父,”不同的是,蓝蓝从孩子的世界中能挖掘出自己的生活(当然,她是在“用笔挖掘”希尼诗句),在这里,爱是唯一的真实,也是圣洁之光,因为,童诗承载的意义不光只是孩子的呓语和成人的幻象,它更是一个神圣的存在,它是多元的、美的,它显示出泪水和悲悯的来源——基督的光芒。
每个诗人最初躲到诗里去看自己的童年,必然有着某种情节。花开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在凋谢了。母体,从一个孕育之瓮开始向语言之瓮转变,这是必然的进程。在西方,中世纪以后,死去的儿童形象才会出现在墓碑上,这给我很深的震撼,原因之一是,儿童意识和儿童地位在生活中被重视起来,儿童不再被视为某种“动物”或者“玩具”。阿利耶斯称之为“发现儿童”的重要观点,是一个重大发现,这有助于我们把真正的生活和世界还给儿童。
这让我想起威廉.布莱克的《摇篮曲》的诗句:
可爱的宝贝,在你的脸上
我可以看见柔弱的欲望;
隐秘的欢乐和隐秘的微笑
……
——张德明 译。
孩子的欲望是最真实的表达,人越走向未来,就越怀念孩提时代,孩子的欲望纯净如泉,在父母的身心中流动,最终汇入幸福的母体。因为,母体是孕育他们的源泉,是诗的不尽绵延。没有谁比一个童诗人更懂得如何珍视孩子的心灵,无论是金子美玲、史蒂文森、罗大里、汉斯.雅尼什……还是蓝蓝……本质上而言,他们都是在扩大儿童的心灵迷宫,进而希望重新回到过去之中,他们非常珍视成长的蜕变丢掉的那部分,那是最珍贵柔软的部分,随着我们生命的进程,我们的童年被上帝一点一点收回,连同我们儿时的语言和记忆:
许多人很坚强
我怕着长大——
愈来愈柔软——
在我仅有的蓝蓝童诗集《小树与诗人》中,我目力能及的部分仅仅是一个母亲的童年回忆,还有对童真的精神回溯。当然,还有对世界的质问和疑惑,意大利作家吉奥乔.阿甘本在《幼年与历史:经验的毁灭》中给我们提供了无限的启迪:“是否存在着人类的幼年?幼年如何在人类是可能的?如果可能,它的场所在哪里?”阿甘本最终探寻的是语言的实质,幼年无非就是一个精神现象,是流动的水的意识,而语言的纯粹性需要幼年这一经验的辨析,他指出“人的幼年其界限可以由语言来划定”,“幼年和语言似乎在一个循环中互相指涉,即幼年作为语言的起源,语言作为幼年的的起源。”阿甘本将幼年这一概念,通过语言的过滤而变得纯净,这也是儿童语言的珍贵礼物,对幼年的关注本身就是在关注儿童的语言。
作为一个童诗者,我深知儿童语言的重要性,相信蓝蓝也深有体会。儿童的语言有它内在的逻辑和破坏,它是新鲜的,同时也是荒诞的(当然,这只是对平庸的成人而言),我想,蓝蓝也深谙此道,去年,在北京国际书展中,我见到了我心中美好的诗人,在往后的交谈中,我隐秘地发现,蓝蓝对儿童语言的敏感和迷恋是先验的、轻柔的,是的,她就身处儿童的语言之中。
蓝蓝的目光投射出的天真总是与最遥远的自我相连,她精心雕刻词语,并通过记忆的变形增加童诗的绵柔和可信度,她知道如何描摹读者的呼吸,蝴蝶从时间深处飞进语言的律动中,它是儿童的玩具,也是整个人类的雏形,它还原了我们心中的形象——最初的生命的萌动。
记忆投下的阴影超越我们自身的存在,它是独立的个体。我们需要母亲这一永恒的命运,她是我们保存童真的最好的宇宙,随着记忆的消逝,孩子从神性中剥离,周围的事物也开始被连根拔除,一切都在变形,包括我们的肉身:
我童年的大沙埠,哪里去了?
——被拆光、被平了。
诗人像是一个旁观者,或者在母亲和孩子的双重目光下衡量着这个世界的文明,事实上,这里的一切都被消除了,童年的碎片并不足以拼贴出那些浮光掠影的瞬间,当诗人作为幼年的自己和读者亲密交谈时,呼喊代替了低语,“在那远远没有到来的往昔时光”中。
不难看出,蓝蓝的童诗,本质上而言,就是一个成人在述说记忆的花朵,仿佛,童年一旦离去,花朵便会凋落。这是真实的。这和一个孩子想象妈妈是不同的,一个孩子的母亲死了,孩子嬉闹歌唱如常,雨果在诗中写道:
悲哀是一只果子
上帝不使它生在
太柔软的载不起它的枝条上
孩子的世界是反常的、变形的、新奇的,正因为如此,他们才如此的真实和纯洁,难怪,曼德施塔姆会在诗中吟唱:“我想对着世界多惊奇一会/还有儿童和雪。”因为,儿童,作为母体的孕育之果,重新塑造了我们身心之中幼年的形象,而童诗正是这一形象的回声,它会为我们涌现出回忆的活力,我们必须重新发现我们尚未被认知的部分,而在这发现的过程中,某些时刻在心跳的间隙被定型,那些静止在我们身上的童年一下子又重新在纸上生长。
那么终于,诗人必须依靠童诗的特有的个体的音调精确地找到自己幼年的位置。诚如在《童诗中的想象力》一文中,蓝蓝为我们画出了她内心世界的童诗线条:“杰出的童诗不但要孩子们喜欢,也要经得起最专业的诗歌读者的评判。”接着,她扩大这个音域的波纹,一圈圈荡漾开来:“我认为,在一些非常优秀的童诗中,包含了最初的哲学思考,最初的对世界何以如此的思考,也包含了对自我、他者、大自然等关系的重要思考。”
蓝蓝的童诗也在践行这一标准,只有永恒的孩子才能让我们回归灵魂的本源,透过《孩子的眼睛》,诗人看见了自身的梦境——鹭鸟般的惊恐:
你爱看窗外
在风中神秘颤动的树叶
炉膛里闪闪跳跃的火苗
你被画着青蛙的插图吸引
你的眼睛里有一只鹭鸟
久久地,你盯着一只蚂蚁
把春天从地洞里拖出
你的目光追逐着花丛中
一只蝴蝶的身影
此刻,你用注视过它们的眼睛
注视着我
——亲爱的孩子,这使我快乐
又猝然感到
惊恐
这样的恐惧伴随着快乐渗透在每一个读者的视野中,往昔的情景融化成颜料,孩子模糊的面孔,一个母亲在巨大的安宁中守护这个面孔,虽然,绵延的时间持续了这一“生命力”,但事物终究会在时间的循环里逐渐静熄,成为我们回溯的仪式和经验。而在皮扎尼克的《时间——致奥尔加·奥罗斯科》一诗中,这样的恐惧还在延续:
我所知道的童年
只是一种发光的恐惧
或者连天空也是“死去童年的颜色”灰暗的母性色调将孩子的生命刻度降到最低,因为爱必须在深谷里才能体现高度的巍峨。她们都做到了,并且,做的很好!
作为一个双胞胎孩子的母亲,蓝蓝深知儿童思想的流动性所带来的对语言的冲击,因为她敏感的心灵也在和孩子一起生长。在孩子身上,她渴望找到自己的影子,那个曾经挥之不去的语境之梦,那个纯粹的语言的某个实体,它曾经占据过我们的身体,先验般的存在。而在童年和现在之间,诗人需要找到一个中介物,于是,童诗,作为最柔软的发音装置,为我们提供了一个不可知的领域,这个不可知是内部的神秘性——换言之,即心灵的最初形式。
诗人,在他者的花朵中孕育果实,完全的贞洁,来自儿童神圣的纯净,这种纯洁充盈着成人式的诗歌影像、专注、水和火焰的流动。不难看出蓝蓝的童诗和其成人诗是气息贯通的,两者之间存在着一个隐秘的语言通道,通道左边生长着“雁肠草”,“脚下的大地寂静无声。”右边是“我的孩子”眼中折射出的“那曾养育过基督的光芒。”童诗的语言在此得到嬗变,这是一个圆形的语言,在回忆的环绕中构筑了时间的连续性。在这里,在蓝蓝的生命影像中,与其说她写的是童诗,不如说她只是在和儿童对话。因为本质上而言,诗本身就是一种潜在的对话,而最纯粹的倾听者就是内心和灵魂深处的另一个自己,只是,这个自己必须是自我的幼年——一个熟悉又绝对陌生的存在,一个脱离母腹的孩子,一个完全的他者:
孩子在夜半醒来
她只会爬,用一只小手
摸摸我的脸
默默地她看着我,真乖
我抱起她,为了
不警醒另一个婴孩
——开门,走向阳台。
黑暗中,她睁大眼睛
久久望着一个方向
循着她惊奇的目光
我看到了伟大星空
一颗星的
微明——
这里我们可以看到蓝蓝用错位给我们带来的惊喜,在孩子的视野之内,探寻、冒险与沉默构成了一个完整的主体,它像星辰一样完整,明亮。而在诗人的梦境中,两个孩子,一个隐性,一个显性,两者在一个循环中变为神圣一体。这其中似乎有一种不可言说的神启,卢梭在《爱弥儿》中早已言明:“大自然希望儿童在成人以前就要像儿童的样子。”儿童的宇宙在不停地转换语言的场所,诗人——孩子的母亲,她已身处他们之中,身处他们的视野和语言的范畴,参与了他们的游戏和幼年的交响曲。
有趣的是蓝蓝也在收集记录女儿的语言作为童诗的印证,在一篇公益讲座《为孩子保留诗歌的种子》的发言中,蓝蓝引出了自己和女儿的有趣对话来阐述一首童诗的诞生过程,她说:“它(指下文的童诗)是我女儿小的时候,我和她谈话的一个结果。记得她小的时候,有一天我哄她睡觉,她不太想睡,那么我就把灯拉灭了。灯灭之后她就开始哭,她说‘我去哪儿了?我找不到我了。’我再把灯拉亮。她看看自己的手,然后就笑了,说‘妈妈,你看我又在这儿了,我又回来了’。”于是一首诗就诞生了:
我去哪儿了?
胡若羽(4岁,蓝蓝女儿)
妈妈把灯拉灭了。
我去哪儿了?
我找不到我了,我不见了,呜呜!
妈妈把灯拉亮了,
哈哈,我又回来了!
这里,蓝蓝称之为儿童对自我存在的关注,我想,同时也暗含了儿童对潜在的自我语言的关注。因为“我不见了”意味着儿童心性之美的诗意,灯光的流动见证了这一圣洁的时刻。最终母亲和孩子之间成为一体,语言之欢如同最初的孕育和温度。
有时,我在想,我们为什么不给自己的童年一个拥抱呢?难道仅仅因为我们不再像孩子那样惊讶?或者曾作为孩子的神性时间的消逝?在本雅明的思想中,童年是成人的某种精神残余,纯粹童年的回忆笼罩在水上,在个人的生命历程中,我们需要一个固定的时间点来定格我们的形象,这其中,诗人会找到属于自我的相框,尤其是儿童诗人,他们擅长通过童年的记忆将“历史的幼年时刻”拯救出来,使之重新焕发活力,作为优秀的抒情诗人,蓝蓝擅长将一切幻想转化成抒情的特质,在成人诗中她锤炼着这门技艺,而在童诗中,她使语言净化成水晶。是的,她的口中有一个语言的精灵,在鸣叫、歌唱。
好的童诗就是呈现,让万物代替我们去说话,这里没有年龄的界限,从童年到老年,美与纯真将遗忘的火种带回我们身边。这与目前中国的童诗的说教气息有着迥异的区别,我们无法在童诗中告诉孩子什么道理,因为散文或者童话会说的更好!童诗要做的就是将幼年的心理状态重新激活,并整理出曾经或现在自己心仪的玩具、梦境、孤独和游戏。甚至可以这么说,只有童诗可以如此简洁有效的直抵童年的核心,这一点蓝蓝深有体会,于是她开始试图打开儿时的语言的花朵,并以果实的心灵思索儿童语言的秩序和法则。当然,有些成功,有些是失败的,而在成功与失败之间存在着一个封闭的区域,这个区域就是消逝在我们对儿童把握的不确定性,也是我们心理的某种反差,但这并不妨碍蓝蓝对儿童语言的探寻与重构,比如现代诗语言的植入、想象的推动、现实场景的思辨等等。可以说无论是自然、童真、回忆,还是自我文化结构的经验,都成了童诗的助手,同时也会是一种障碍,还好,蓝蓝找到了比童年本身更重要的价值——母性的幻梦与经验。这时,我看到她开始和米斯特拉尔的诗性之光重合:
从我的气息中可以嗅到另一种气息。
我的腹部和心灵同样高尚……
——米斯特拉尔《母亲的诗》赵振江译,下同。
这些带着母腹温暖的光泽摇篮般亲切柔软,因为有婴儿在“我”之中,血液和水在同一个心脏里汇聚,米斯特拉尔用身体在感受一个孩子的降临,同时也是在寻找一个母亲的在时间之水中的位置。因为孩子是母亲童年的“第二时刻”。这一点,蓝蓝和米斯特拉尔有着母性和诗性的通融之处,甚至可以这么说,通过语言这一媒介,她们不可言说的交织在一起,同样是对儿童“神秘经验”的迷恋,同样身处母体的欢愉之中,她们都在寻找“摇篮般的起源”比如米斯特拉尔的《儿子的诗》《摇啊摇》《苦涩的歌》《小花蕾》等等,这些诗和蓝蓝的童诗呼应着前行,如同两个果子在风中摇晃。其中,母性的个体体验促使她们的写作闪烁着纯粹而智性的光泽,如同蓝蓝在《母亲》一诗中写道:
一个和无数个
但在偶然的奇迹中变成我。
“我”的出现会让这一切变得更加澄明、光亮。是的,母性的回流将我们带到情感的源头。重温童年的记忆,重获孩子的心灵,可以重新塑造记忆的历史,而这来源于一个诗人的身心深处,温柔、敏感,充满触须的灵魂:
孩子光明的脸
在沉睡中
并不依赖阳光
她干净的身体奔跑
发出溪水般清澈的笑声
我们看着,像惊奇于非尘世的事物
我们太多黑暗的眼睛
无法看到孩子的秘密
太多的哭泣,石头般身体
——我怎么是她的母亲?……
正是一个母亲对孩子的记忆和认知的取景,才让我们看见语言在某些场合的必然性,孩子无法选择自己的父母,父母也无法把孩子置于断裂的脐带之外。在这个意义上,母体等同于石头,爱只是一个引擎,点燃的不是情感之火,而是先验的沉默,“我怎么是她的母亲?”所有的疑问源出无法言说的语言的幽幻,还有内部的神秘。
与此相对应的是,米斯特拉尔也在追寻一个母亲的声音,她面临的心灵状态和蓝蓝一样,她们追求的都是儿童永恒的命运:
母亲,将你早年所体验的痛苦告诉我。告诉我那小家伙怎样生成,怎样出世,此时此刻他正在搅动我的内脏……
——《母亲的诗》
母亲的情感似乎都有与生俱来的成分,像花朵散发的芬芳一样,而这种爱在蓝蓝看来却并非完全忠实于我们的感知,我们还需要从这样的境遇中解放出来,这是真实的,也是超验的:
无论是母子、父女还是别的什么血缘骨肉关系,原本都是陌生人的关系,并非是一开始就是爱的关系。
中国家庭对儿童的漠视根深蒂固,这一点不言而喻,即使现在更多的父母开始尝试居高临下的与孩子沟通,但是“尊重”这一课他们至今都无法明白其中的差异。因为儿童在他们心中如同私有物品,是自己幽灵的幻影。周作人在《儿童研究导言》一文中谈到:“盖儿童者,大人之胚体,而非大人之缩形,如以初生儿与大人相较,理至易明。”从这一点来看,周作人可谓是第一个真正了解儿童关注儿童的人了,而在另一篇《儿童的文学》里,他更是先验的提出至今仍震耳发聩的见解:
我们承认儿童有独立的生活,就是说他们内面的生活与大人不同,我们应当客观地理解他们,并加以相当的尊重。
我们必须正视儿童这一个体的独立性,正视每个时刻他们都是完整的、圆满的个体。他们不是成人时间里的某个瞬间,他们身处语言的核心,为语言的果子举行婚礼,这是上苍的安排,一切都会赋予他们心灵的感知,这样的感知慢慢化成语言,类似于词语的游戏和时间的镜子,当这一切结束,也就意味着我们已经被童年抛弃了,同时我们也被这种天真的语言抛弃了,一个个时间的维度向我们挤压、变形,我们真的堕入到雪莱所说的那个状态:
那时刻永远逝去了,孩子!
它已沉没,僵涸,永不回头!
——查良铮译《那时刻永远逝去了,孩子!》
儿童在愚蠢无知的父母和扼杀想象的学校之间逐渐变成成长仪式的幽灵,他们的生命流淌“在生之幽暗的河流。”上面漂满了枯竭的花蕾。
这也是蓝蓝一直践行独立、平等、爱和自由等儿童法则的原因。从她的近作《童话里的世界》这本书里可见端倪。蓝蓝的许多篇章和访谈中都让我们体验到重获儿童时刻的必要性和重要性,无疑,童诗的存在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更为纯净而快乐的时光,这让我们坚信:童诗的存在最大限度的保存了纯真的宇宙,它构筑了我们身心之中即将消逝的幼年的经验。当我们阅读一个诗人的童诗时,我们就已经介入到他/她的童年、时间的地海、记忆的空间等等。
对蓝蓝来说,诗更像是一场离心运动,她的轴心——童真之爱。在美丽的语言游戏中(童诗本身就是纯粹的语言游戏)获得一个绝对的空间,这个空间就是她天然的母体——一个可以言说的语言之瓮。
然而,随着多元化时代的进程,童年在不断的压缩、变异、加速、模糊和丧失。儿童所能获得神秘体验越来越少,比如在自然的怀抱中体验昆虫、花草、水与土的“内心独白”。社会浮动的信息的翅膀无处不在,儿童捕获的经验也随之增加、膨胀,过早的介入成人世界的“经验场所”,意味着儿童语言的早熟,用鲁迅在《上海的少女》一文中的话来说:“精神上已是成人,肢体上却还是孩子。”这是儿童之殇,原因之一是,语言的幼年在儿童的心灵世界中先结青果,未见花蕾。犹如水、火、雪、时间的幼年一样,我们身在其中却将自己驱逐,我们丧失了最珍贵洁净的心灵,保罗·阿扎尔会告诉你这其中的秘密:
以儿童或者动物的眼光审视这个世界,简单而神秘。那些尚未成形的事物吸引着我们,他们拥有新鲜的活力。
因此,时间很难在我们的身心里储存,我们永远都是童年的半成品,我们生长的只是日益衰微的肉身和灵魂,这样的生长让我们越来越远离童年的状态。可以这么说,儿童只是现实世界中一个弱小的投影而已,其后面还存在着另一个世界,或许,这个世界才是真实、新鲜的。
天然的行为,温柔而活泼的灵魂。像彼得潘一样,孩子天真的渴望能从自己的手中创造一个乐园,他们拥有自己的孩子(虽然这可能只是一个布偶),他们的爱不比成人少,只是更随心更真诚。正如保罗.阿扎尔所说:“有的时候用儿童的眼睛重新审视世界,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当然这在蓝蓝的童诗中需要植物和动物同意才行:
如果我们能相爱,能原谅他人和自己
这才是最正确的事情。
树和花儿同意。清凉的井水同意。
牛群和羊群也同意。
——《我和毛毛》(组诗节选)
回忆让人变得柔软,这时诗人不再作为一个母亲,而是作为“母亲的孩子”,一个真正的孩子出现了,她幼年的自己重新生活在那个时间和空间的秩序中,从遥远的梦境里摇摇晃晃走来。这时,孩子是未来的母亲,母亲也是曾经的孩子,一切都源于“我们那藏起来再也找不到的童年。”(蓝蓝,《红薯窖》)可以这么说,毛毛是诗人另一重身份的童年,另一个自我的映照。他在诗人的语言建构中承担着重要的角色,因为童诗最终造成的就是自我童真的塑造,甚至它还需要借助动物、植物、河流、石头等语言来完成。这一点,阿甘本说的很明确“动物不需要语言,它们已经身在其中。”而童诗有时恰恰就是在采撷动物的语言,准确点来说,是神秘的自然的声音。借助德国作家于尔克.舒比格的话来说,“当世界年纪还小的时候,”一切都很小,包括动植物的幼年,包括房子、桌子、衣柜、花盆、光和水等,它们的幼小的时候,时间是唯一的神明,它在推动所有孩子的梦想,而童诗也会瞬间贯穿一个人的各个年龄段,陪伴他们终老。
这让我想起我的诗歌大师和“朋友”里尔克,他在《马尔特手记》中说:“我曾祈求我的童年,它真的回来了……”每个诗人都无法摆脱自己的童年,一如无法摆脱母腹的轮廓与线条。接着,我读到了里尔克作为孩子的呓语,所有的一切都会在语言中实现:
恰如一件失去很久的东西,某天清晨,又完好无损地回到它原先呆过的老地方,而且,几乎比失踪的时候还要新鲜,简直像是有人一直在精心照管着它——就像这样,此刻在我的床单上摆满了我童年时代失去的东西,而且崭新如故。
——里尔克《马尔特手记》
里尔克向我们传达的经验仿佛来源于另一个世界,本质上而言,我们一旦脱离母体,就已经开始生命的运转,而运转的轴心便是语言。蓝蓝说“一根削尖的笔紧紧攥在/妈妈背在身后的手中。”(《杀怪兽》)我想,无论如何,语言在蓝蓝的童诗中解放了,有时,童诗,我相信它也在寻找诗人,这个诗人不是孩子,而是一位孕育的母亲——一个温柔的纯真的灵魂。
我曾在一篇评论中谈到,真正的童诗人,就是一个收集儿童语言的人。这里,我还想重申一下,他/她更是收集万物声音的人,只是这个声音不是成人经验式的声音,而是最初的母体般的源头的声音。而每个人也会在她收集的语言中找到自己的“幻影”和玩具。并让加深我们对童诗的认知:它既是儿童的,也是成人的。
至此,我越来越能理解到那个“快乐的老师”每天花一个小时回忆童年的做法。因为童年的诗意、纯真和美就在这里诞生,并会在我们的身心中一直流动下去,淙潺不息……
2018年4月9号完稿 合肥包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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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关于绵绵的诗词 绵绵大山悠远见,不识大海在眼前。 绵绵留得情意在,不许此生来意长。 我把青丝盼白发,等的绵绵何日橡清到。 门似圆盘锁缠缠,院似梁困前罗裙意绵绵。 琴箫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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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的诗意? 你问的这个问题,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的诗意?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这两句诗出现在唐宋八大家之一的苏轼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