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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剑鸣:我们在人世彼此镜鉴——三子诗集《镜中记》阅读断想

时间:2022-05-27 15:14:29 浏览: 6 作者:笔墨纸砚网

有一次和诗人木朵谈到昌耀,我向他说起我同时邮购了《昌耀诗选》和《昌耀评传》两本书,我的阅读顺序是先专注地研读文本,从独立的审美活动中辨认自己敬仰的诗人,毕竟审美才是文艺欣赏的终极目的。木朵非常赞同这个看法。我们的意思是,必须避开中国语文教育的老经验——先知人论世,再细读作品。在积累一定阅读经验之后,作为好的读者必须对一篇佚名之作独立鉴赏。这时,我们的阅读,针对的是诗歌,是文本。

  但从诗歌到诗人,从作品鉴赏到知人论世,未尝不是文艺欣赏的另一个目标,这是我后来慢慢喜欢读全集的原因。像厚厚的《昌耀诗文全集》,一段时间的阅读,已经是从诗歌到诗人,既了解残缺的爱情和艺术的理念,更多的与文本对应的世俗背景和文化背景,又从中寻找艺术道路上激情和理性,成功和失手,执著和探索。读作品,是鉴赏出好诗是什么样子。而读诗人,能探究诗歌与生活的关系,作为人类活动的一部分,写作在岁月的回响中会是一种什么状态,于社会、于个人会有什么样影响和意义。诗人之间无疑会需要更多的彼此镜鉴,这是与普通读者面对一部诗集时明显的区别。

  对于三子第二部诗集《镜中记》的阅读,我显然更趋向于后者。在诗集中辨认和学习诗艺是一个目标,而辨认一个诗人的出发、抵达,昨天和今天,试图在社会、时代、岁月等更宽大的布景上看清一位诗人的身影,是我更在意的目标。因为,诗人的互相阅读,就像三子一首诗歌的标题,《一朵水花叫着另一朵水花的名字》。我不得不说起这首诗歌的传播。它作为《镜中记》的压尾之作,其实是我最喜欢的作品之一。我最先欣赏它的时候,是2011年央视制作电视节目——春节诗会《春天的心》。后来,我收到三子兄长钟义春先生送来一个典藏光碟,不知道是三子自己,还是其兄的创意。“一朵水花簇拥着另一朵水花/在绵江之滨——/一朵水花在叫着另一朵水花的名字”,这种鲜活的春天场景是富有生机的,符合“春天的心”——这是不是被选上节目的原因?

  “一朵水花叫着另一朵水花”,我和我周围的诗人们,就是这样不断说起三子的。我们,就是指体现诗群,是三子创办的一个民刊,二十年余年来同仁聚散,中断,延续,又中断。当一些外地的诗人来到瑞金,当我们在微信里向陌生的诗友介绍瑞金,我们会说出三子,会把他当作一张瑞金的诗歌名片。而实际的交往中,三子是不同的三子。聂迪会开一个玩笑,说,有人说我的诗比三子好,我承认。圻子会半真半假地说,我从来不读三子的诗,因为我们过于熟悉,我怕受他的影响。布衣则会说,三子早年到他的乡村学校,拿着他的诗稿说,这么好的诗必须拿出来发表,后来果然发表在《诗歌报月刊》了。柯桥曾经特意叫上我们去寻访三子的故乡松山下。而这些情形我都不会有,我的情形也许他们也不会有。一直以来我只是一首一首地读三子。2015年,江苏诗人孙昕晨写了一篇散文《在瑞金遇见“八十年代”》,诗中引了三子一首诗《如果是燃烧》,我确认这是孙昕晨偏爱的一首,而也是我喜欢的风格,但为什么以前我没怎么在意它?以前是什么?是十年前的诗歌期刊?是第一部诗集《松山下》?那时,我只是注意三子的乡村情怀,古典诗意。也许更深地认识一个诗人,也需要不同的背景和机缘,那怕你是熟悉的乡党。难道,一朵水花叫着另一朵水花的名字,我们只是叫着名字?

  我想起了2015年秋天去寻访三子故乡的情景。我曾经写过一首诗歌,记述当时的情形:“向晚的村子人影稀松/我们与收拾柴薪的妇人聊天/打听故人。竹树修长/如青青子衿。曾经的汗水和文字/涂改了逆境和乡愁。一册诗书/心甘情愿献出农业的修辞/升华的乡村风雅/在替多少人把握逝去的年代/在松山下,沉默是正确的:/那青山和铁路,构成了/向往的高度和广度——/我们未曾尝试,我们驱车到来/为了在斑驳的土屋/目睹岁月赋予的光辉”。记得柯桥还叫人写了一幅字,写着“松山下”三个字。我们在三子老家的土屋前合影,我们把宣纸拉在前面,像一群上访的人。柯桥也写了不少松山下的诗来向三子致敬。但我知道致敬的最好办法就是读他的诗集,他的诗歌。这不仅仅是“一朵水花叫着另一朵水花的名字”,而应该是“一朵水花簇拥着另一朵水花”。诗人是必须互相阅读的。诗人也肯定是阅读中互相辩认、互相区分、互相温暖,这里有一份成长的不可替代的力量。

  事实上,诗人之间的阅读,会随着年龄增长而选择性加强,这是中年诗人的普遍现象。诗歌刊物越来越不想看,同代人和晚辈的诗歌越来越不想看,特别是一些并非购买的诗集,对它的阅读往往会放松时间的要求,漫不经心,等待机缘。我是在一个春日,一个周末,一场大雨中,读完了《镜中记》。作为一个敬仰的兄长,我希望了解他更全面的成长历程,尽管他的作品大部分读过。我在读诗歌,更是在读诗人。“该不该问,十年,二十年/你到哪里去了”,我在猜测这首《镜中记》作为书名的原因,作为第一辑总题的原因,作为诗集开篇之作的原因。我知道这首诗是三子中年之作,几年前的作品。三子的人生发生了更多的变化,松山下,赣州,省城,再到一个异地小县。那时江子说起三子,担心中国多了一个县令,少了一个诗人。作为三子的第二本诗集,显然收集了《松山下》之外的更多作品,不仅包含了中年之后的新作,是他二十多年诗歌道路更集中更丰富的展示。诗集仿佛一副纸牌,打乱了时间的顺序,许多组诗也完全打乱,进入不同的专辑,又显露出一些可供猜测的痕迹,供我们阅读品尝,打量诗人作为诗人的人生。在编排上,《镜中记》与《松山下》是一个反向的思路,把乡土之作专辑《丘陵里》放到了最后,从而显出了诗歌更宽阔的指向。这一切都引起了我的玩味。

  我曾经迷信过“进化论”,比如八十年代优秀五十年代,比如诗人后期会优秀于早期。但从更多人的实际情形中我又发现这并不是全部的真理。江西的优秀诗人中有许多都是青春期就开始发光的,三子就是其中一位。三子在十年前青春期就拿出了优秀的文本。有的时候,诗歌与学历并不成正比,多少学院派的诗人被自己的学院气味所误导。诗歌最重要的还是才气,一种艺术的感觉。大多数人会有这样的经历,当你回过头来看看,你会发现早年读了那么多不值得读的作品——读出了别人的不好,当然并不意味着那些作品不曾作用于你,正如读了西川之后不能就说阅读舒婷是一个耽误。难免会有一个理想的预设:假如有这么一个好条件,让一位优秀诗人开列一个推荐书单,而且你恰好有机会拥有这些书单上的书籍,是不是就能成长得更优秀?而这个条件对于八零后和九零后往往更容易实现,这也是诗坛上对他们有过的一种理想主义的、不一定有实际意义的预期。那么,阅读决定了写作吗?是,又不是。我与三子没有更深的交往,并不知道他的阅读经历如何,不知道这些阅读对他的写作构成了怎样的渊源和影响。我听说三子早年曾经到海子的墓地进谒,这会是一个精神渊源。但我隐约感觉到,一个诗人读了再多的优秀文本,最后并不会成为它,不能成为它,也不可能成为它。有个性的作品不是成为别人,而是显示自己,从艺术的探索到素材的选取。

  对《镜中记》,曾有一个预设的疑问:从农村到城市,作为一个有着许多相同经历的诗人来说,题材的处理会有什么区别?又可以有那些不同呢?阅读中,许多三子个人化的东西,激起了我的回想,或猜想。从文本研读到知人论世,可以很方便地提取一些熟悉的意象体系,或关键词。

  火车。那天来到松山下寻访,第一次知道三子的村庄有一条铁路经过。那应该是2005年之后才有的事物。我在诗中写道,“那青山和铁路,构成了/向往的高度和广度——”我直接的反应是,铁路构成诗人三子一个人生命运的指向,从村庄出发,又通远方,不断的回来和离开,是村庄与火车之间的关系。在《镜中记》中,火车显然是三子体味人世的一个道具。“可是,我不能坐上火车去往远方/只能沿着铁路边的小路行走”。三子是乡村之子,自然会从村庄的角度来理解火车,于是有了《火车开过村庄》,作为现代文明与农耕文明的一种对话,火车意味着远离和回归,憧憬和怀念,关连着远方的功名和一段无尽头的倦旅,火车只是村庄的过客。但三子还写了异乡的火车,《深夜的火车》是更有意境的一首,“轰隆隆——/从远处的郊外,碾到十四楼的屋顶//露水上的大地/露水上未熄的灯火,轻轻摇晃着/仿佛一颗孤悬、不安的内心”,三子在这里愿意做一个对尘世有所牵挂的人。当然,所为一直在异乡漂泊的诗人,火车是常见之物,他写过《一个人的火车》,一场火车站的送别和挂念,火车实际上只有一个旅客,那就是三子的牵挂之人。当然,我仍然相信故乡的火车才让他感慨最深。

  春天。三子是春天来到人间的,因而成为春天的歌手,春天的诗篇极多。在诗歌中可以看到,诗人对春天的喜爱有不同的角度,因而春天之诗也就散布于各个专辑子中。第一辑《镜中记》体味着人生如梦和时光流逝,《星象》《美人》《河流》《远逝》等几个长诗,显示了三子早年对美的追求经验,一种纯粹精神生活的记录,因而这辑里的《春日记》,“恍惚之间,春日将至”“我的体内有车马在动”,一种禅佛之境。第二辑《将进酒》记录友人情意,有相见之欢和离别之念,因而感觉到“春风中有陌路”“春风中有慈悲”“春风中有微寒”。第三辑《有所思》我个人觉得最富有诗性的一辑,体现诗歌沉思的本色,三子诗歌不泥于实而又不脱于实的品质,在这里得到较好的平衡。“春天,我想做的事情越来越多/狭路重逢,我能做的事/越来越少”(《春天:日记》),我在阅读中常常想,诗歌是需要灵性的,而不是对世事作出呆板的复述和再现。同样,第四辑《丘陵里》,是对乡村大地无穷的歌咏、眷恋,但诗人仍然是从容的,不是一种沉醉和琐屑。这里春天更多作为节令存在,是一种生机,“是时候了/丘陵于黑暗中缓缓隆起”。另外,桃花是三子诗歌中一个反复出现的事物,这是春天的延伸谱系。

  村庄。我一直充满疑惑,作为一个诗人,村庄意味着什么?去乡村化的提法是否必要?乡土诗歌是否只是诗人在村庄题材上的一种竞技?城市文明成为主导的今天,村庄题材会不会让年轻诗人掉队?村庄的衰落和消失是不是人类共同的乡愁?如果只是个人记忆,这样的村庄是提供给谁的标本?显然,三子对此有充分的体察。村庄当然作为故乡,生命的载体和源头,三子首先试图复述着个人的经验。但我注意到他的节制,他不会复述得太多。三子早就知道诗歌有一个绕不开的主角,那就是时间,他在诸多的叙事碎片中,构筑了一个时间装置,这是诗歌重要的语言张力之一。三子《我的村庄》明确地说,“这是我的村庄,但不是我儿子的”。我曾经有一个奇特的想法,像诗歌这类东西如果可以给儿子看的,或者儿子看了也有触动的,是不是表明就具有了更高有的艺术性,能越过更远的时空。我时常听到女儿说,你们就是一群故意装腔作势的人。从农村到城市,二代人的故乡和童年记忆,在内容上有了质的区别,“父亲的村庄”是不是非得变成自然场景的存在,才能从生态意义上吸引年轻的一代呢?当然,三子是村庄的信徒,他相信“一个村庄破落了/另一个村庄还在”,从社会变迁的角度来看,这是一个真理,年轻的一代,会有自己的村庄。“升华的乡村风雅/在替多少人把握逝去的年代”,我在诗句中这样承认三子的乡村诗歌影响了我们一代人,成全了诗人自己。另外,我记得三子有过组诗专门写小镇,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生活场域,但三子的人生履历来讲并没有小镇,那只是一种想象性写作,虽然颇似轻灵有味,但我觉得不及乡村诗歌来得结实。

  天空。三子写云端的日子,写精微的蓝,写星空,都有非常出色的诗篇。有时我想,没有天空这个视角和维度,诗人会不会无法找到自己的精神上升之路。一般来说,诗人见出高低,是在诗歌的精神性方面。当然, 精神性不只是一味的高蹈,像卡瓦菲斯,即使写作的是尘世的肉欲,也经过了精神性的处理,从而与中国诗歌口语诗中的那些黄段子有本质的不同。海子是一个精神高蹈的人,有人把他作为中国最后一个抒情诗人,从而把他之后诗歌的尘土飞扬、鸡毛蒜皮、鸡零狗碎作为一个反拨。当然,事实上诗歌并不需要浪潮性的事物存在,像政治一样玩起时左时右的游戏。诗歌始终会是精神性的领域,只是表现精神的手段有多样。我曾经记得三子有一首诗歌题为《抓一把沙子撒向弧形的天空》。三子的诗歌是向上的,他有一种精神洁癖,他似乎不喜欢直录的东西,不喜欢把地面直接抬进诗歌,陈述它的杂乱和无序,尽管在一些诗歌里说出了村庄的苦难。那种诗歌里的泥土味,更多是回忆性的馨香。三子的村庄是时间的装置,树木是会走动的,鸟儿像一些时间的颗粒,被文字捕获。我注意三子尝试过不少十行体,其中有一种3331的诗节形式,创作过十余首两字为题的组诗。这批诗作是三子诗歌最富有精神性沉思的作品,它打破或融洽了乡村、小镇、城市的地域性差异,而着眼于人生精神性的体验。其中一首《星空》写道,“——我就在这里/我在你馈赠的每一片落叶和露水里”。三子在这里不是惟一的停留,但在这里撑起了自己的精神天空。

  寺庙。我常常想,诗歌要不要思想资源,要什么样的思想资源?杨键诗歌里时常有一种民间佛教的思想资源隐约闪烁,但我觉得这不是他诗歌真正出色的关键。诗歌对现实生活和人生阅历要作出处理,思想资源一定程度上会决定诗歌表达的角度和走向,同时诗歌必然会显示一定的趣味和意旨,而这个意旨会显示诗歌品质的高低。寺庙是三子诗歌中经常提到的事物,而且有具体的名称,比如寿量寺、莲花寺,但这并不是表明三子思想资源里有佛教的东西。在中国当代诗歌中,诗人们似乎很喜欢写到寺庙,但更多的时候无关信仰,而只是中性的尘世事物。有时候中国诗人很容易迷惑人,明知道寺庙只是一种世俗之物,但又希望自己通过文字的描述来另外造一种宗教场所。三子确实在诗句中提到《金刚经》《心经》,我相信他像我一样研读过,像中国许多文人一样喜爱过,因为作为一种世界观,这些东西有它观察人世的一个办法,可以开启心智。作为诗歌并不需要散布这些,但诗歌借助这些寺庙之物,可以塑造精神的氛围。比如《渡口》《大雨滂沱》,是三子非常有意境的短诗。记得十来年前,我一边听着《万物生》,一边阅读这几首诗歌,确实有一种禅寂之境。

  信札。三子是愿意交流的。我有几个例证。一次诗会上年轻诗人请教递上作品,三子认真阅读并写起了批语,没有一点架子。2016年回乡,我们有过短暂会晤,他说起过当县令之后曾经召集当地文人,鼓励他们要好好写,要写就要有专业水平。我从中窥探他有不泯的文学情怀。三子成长在一个纸质信札的年代。他早年与许多诗歌前辈和同仁有频繁的通信,我也保留着他飘逸的书法。对于诗人来说,翻读信札是丰富有而意味的情节,是微信时代无法体察的人生滋味。“叙事省略了,索性——/把抒情也省略去吧//剩下一张白纸,比月光更白”,写信成为三子的一种人生乐趣。我以为这里有一个不简单的襟怀,也是他的诗歌写作能够迅速成熟的原因。《镜中记》有许多写信、致友人的诗篇,这种文人之间的互相牵挂和彼此镜鉴,让亲友成为镜中的另一群影像。诗歌本质上是一种交流,三子的诗歌语言大部分是明朗的,易读的,特别是到了后期,呈现一种清淡的语风。当然,这是他经历了精致深微的书面化语言之后的反思。我们时常在猜想,三子会不会坚持写下去。我想他如果写着,会选择精简冲淡的语风,如果是早期那种书面化的思考和造语习惯,时间成本对于他现在的处境可能是一种奢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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