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式美——继承传统走向现代的另一条路

1919年8月29日，吴冠中诞生于江苏宜兴一个农民的家庭。他成长于新文化运动和反帝反封建的爱国主义运动过程中，当时家国穷困，社会为造就济世学子，特以青年留学西洋为图。考试成绩第一名的吴冠中，自然被选派巴黎公费留学。

他兴奋地带着对艺术的赤诚、民族文化艺术复兴的信念和准备日后穷困潦倒的忘我精神，从东方走向西方，又毅然决然从西方回到东方。取回西方现代绘画之文明，在中国的大地上，与中国传统绘画之精神，高峰相会，天然形成“哑巴夫妻”，诞生出“混血儿”的绘画“形式美”，促成油画民族化、国画现代化之路。这是中国艺术史上惊人的壮举，既是他的理想，也是中国美术史上几代人前赴后继苦苦求索之缩影，包含着中国文化艺术百年的坎坷和磨难，代表着中国传统艺术走向现代的另一群人，另一条路。

在这条路上，吴冠中既是后来者，也是急先锋，他引起世界艺术史极大的关注。美国版《世界艺术史》第854页，吴冠中的水墨作品《松魂》被收录，书中说：“这幅作品在悠久的中国山水画系统中占有一席之地，如石涛大师一般。”“中国艺术家仍在追求精神上与自然的融合，通过艺术领悟人生和世界。”可见“形式美”绝非花瓶，仅仅表面好看，那是中国一大批艺术家在精神深处对自然和生命的领悟，更是吴冠中的灵魂和血肉。

1992年，大英博物馆破例为吴冠中举办个展，艺术主管梅利柯恩情不自禁地写道：“凝视着吴冠中一幅幅画作，人们必须承认这位中国大师的作品，是近数年来现代画坛上最令人惊喜的发现。”“仅以上10件作品，便足以使这位73岁的画家成为近半个世纪以来屹立于画坛上的巨人。”

这样的艺术巨人如何理解？不少人问：“吴冠中先生讲‘形式美’，从没画过有关社会重大题材的创作，这如何理解一位艺术家的社会责任和担当？”

这个问题，从2010年的俄罗斯索契冬奥会开幕式上，看他们所推出的艺术家，我们就会明白，艺术家的社会责任是多方面的。除了题材外，还要看艺术家对社会、自然、生命、艺术有无新的独特的领悟、认识、体验和远见。记得当年我们熟悉和崇拜学习的列宾、苏里科夫、马克西莫夫，对中国美术史发生过重大影响，他们众多优秀的反映俄罗斯重大社会问题和历史题材的力作，都是我们的示范。但俄罗斯也向世界推出了马列维奇、康定斯基、夏加尔。马列维奇几乎是几何抽象画，康定斯基的作品大都是游动的点线面，夏加尔的作品也都是关于家乡和爱情的想象。但是，因为这三位艺术家对前苏联乃至世界艺术史的进程发生过重大影响，为人类提供了认识艺术、自然、生命的新视角、新方式、新道路，改变了人们对世界的认识，所以他们成为了俄罗斯的骄傲。

一个艺术家所以成为艺术家，就是因为他们开辟了认识世界的新视野、新道路、新方式。吴冠中先生之所以成为人民艺术家，就是因为他用独立自由的艺术精神和思想，开辟了一个完全不同的认识自然生命和艺术的新视角。他看到了中国传统艺术和自然、内在的另一种秘密，将其称为“形式美”。“形式美”在他的心中是一种精神，一种自然的奥秘，一种中西文化互补互动的美，博大而精深。

仔细考察吴冠中的“形式美”，还源于艺术家留学巴黎，接受西方现代艺术洗礼后与中国传统艺术交融而悟得。19世纪末20世纪初，一大批巴黎艺术家，一方面摒弃精准模仿的绘画；一方面注重探索不由任何题材内容决定的艺术表现形式，强调视觉艺术形式的独立性和自律性。这和中国传统美学殊途而同归。不精准模仿，虚以待物，以“一管之笔，拟太虚之体”，习天地阴阳之大法，观自然内在之大美。这给中国留法的艺术家提供了几乎集体性的中西融合的现代启示和滋养。吴冠中深刻地看到了中国传统绘画与西方现代绘画之间内在的相似性和亲和性，为此他比任何人更苦行，更痴迷。他因“形式美”而被称赞，也因“形式美”而被边缘。

在“内容决定形式”的主流意识和规则面前，吴冠中充满质疑，他不想安分于“内容决定形式”的窠臼中。他说：“三百六十行，各行有各行关系到自身存亡的大问题，美术有无存在必要，依赖于形式美能否独立存在的客观实践。”“造型艺术除了表现什么之外，如何表现的问题，实在是千千万万艺术家们苦心探索的大问题，亦是美术史上明确的标杆。”这在现在的中国美术界已经不是问题，但在阶级斗争的年月，他被扣上一顶“资产阶级形式主义”的大帽子，划入资产阶级范畴被批判。也因此，中国美术界贻误了或者说缺少了现代艺术的启蒙。

因为“形式美”指向形而上的空间形式自身关系的美学意义和价值。这是吴冠中极为重视的，他说他一生要做的：一是追求美；二是追求意境。

他希望绘画不应受任何题材内容限制，也更不涉及功利。倘若，强调题材内容和社会功能，必然限制和忽视绘画空间形式结构的自律，忘记一切形象和造型的本质由点线面的空间关系所形成。吴冠中的苦心，当时很难为人们所理解。

实践证明，依赖某些题材内容常常会把人带入某种现实的、有限的、实用的、功能性思考，遮蔽人们审美天性的觉醒。吴冠中注重绘画“形式美”，模糊具体形象描绘的精确性，讲究空间整体形象诗意的整一性，这正是中国传统艺术的精神，这只会大大提升对内容的象征和表现。因为“形式”能潜在地作用到人的直觉，及整体无垠的忘我自由的审美感觉能力，并且能在我们不知道画是什么题材内容的情况下，作品就能吸引我们走近它，驻足欣赏它，品味它，甚至因为它而震撼，这正是“形式美”神秘、光明、自由之魅力。为此，吴冠中高呼：“造型艺术不讲形式，不务正业。”

看他的作品，他的“形式美”都来源于自然，来源于生活，来源于真情实感，来源于祖国和人民，他自称这是“风筝不断线”。他常说：“好景不等于好画”，并为他的作品超拔世俗的现象而煞费苦心。他告诉人们“形式美”诞生于“直觉、错觉和幻觉”。“精准写实不等于美。”他面对自然万物，移山倒海，移花接木，诗意的想象，点、线、面的抽象，错觉的白日梦，采自然之“气”，行万物之“韵”，自然人化、人自然化，心物合一，自成庄周梦蝶之境界，物与人无界域，飞也，舞也，化也，浩浩荡荡，让有限通向无限。“诗”和“韵”成为他“形式美”超越现实，超越自我，超越社会，超越功利飞翔的翅膀。他的“形式美”实际是他继承传统艺术的另一条路，需要我们不断在实践中咀嚼和理解。

吴冠中晚年时，正值祖国改革开放的岁月，激发了他埋藏在心底的无限活力。他把“形式美”从“诗”和“韵”的文化根脉，扩展至 “大象无形”的践行上。一方面践行“蛇吞象”，用中国流动的“韵”，融化西方坚硬的“形”；一方面主张“象大于形”，以恍兮惚兮之大美，均齐万物，没有用任何形象做主角，全然化为宇宙般抽象的点线面运动之势象，尽显自然和人性的神采、风骨和情思。微妙微茫的两极浑然为一，“汉柏”“松魂”等都是这类作品，开创了中国画走向现代的新航道。

可见吴冠中的社会责任和担当，在于给我们提供了一个中国绘画走向现代的新答案，推进了民族文化艺术复兴的进程。虽然那不是最终的惟一的答案，但实践证明“形式美”是吴冠中继承传统走向现代的另一条路。我们的祖国所以能坚强地向前迈进，就是因为祖国培育了一大批像吴冠中这样的知识分子，他们能为祖国的文化艺术复兴，默默承受苦难和耕耘。

吴冠中一生坚信“美术立国之本在于美”。他这样说，也这样做。这与蔡元培美育救国的理想很相似。

“美术立国之本在于美”，“艺术家的粮食是苦难”是吴冠中留给我们后人的箴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