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诗歌》头条诗人 | 陆健：泥土、玉兰树及鸟

陆健，1956年生，河南洛阳人；出版诗集《窗户嘹亮的声音》《名城与门》《日内瓦的太阳》《一位美轮美奂的小诗人之歌》等20余部；曾获《飞天》“首届大学生诗苑奖”、《星星》诗歌奖、《十月》文学奖、《人民文学》年度奖、首届屈原诗歌奖银奖、第二届昌耀诗歌奖等奖项。有诗作被收入《中华百年诗歌精华》等选本。

推荐语

在某种意义上说，质量上乘的诗往往是诗人人生经验与情感的结晶。当他将他的世界从单纯变得丰厚时，诗也就更加丰厚了。诸如陆健的《我是我自己林子里的一只什么鸟》，在这里，林子和鸟便是他拟喻的意象，以借拟喻的意象来表现他的人生感慨和他对他的世界所作的一次崭新的开掘。还有《泥土，你……》、《我工作了20年的楼下，玉兰树》等等，都是如此。

——谢克强

泥土，你……

我们所拥有的一切都高不过泥土

我们无法拥有的，也高不过泥土

高山，山上高蹈的带电的鹰

速度，力量，和所谓智慧

人间的荣耀，俱是渺小微茫。云彩

化成雨水落下，纵使还会升华为云

土地的肤色无垠展开，上面并排站着

我的家谱，和树木、庄稼的深刻

浩荡的江河是你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打滚嬉闹。也有庄严，伴着

人间的正经事由，以及——戏剧

泥土，艰难地、满目苍凉地

消化着战火和塑料的狼藉的泥土

湖泊，因为搞懂了物理，道理

于是安静，消弭了浮泛的波浪泡沫

阳光投身在土壤，变为颗粒

也不再回太阳里去。我的母亲

因为一生俯首劳作，因为爱与虔诚

而得以安眠——闭合她曾有的明媚

泥土啊，丰饶、包容到使人流泪的泥土

你的承受、忍受，你的带酸碱度的恩情

已经很久了，我因无法报答而默默无语

已经很久了，用不了太久，我就会

向你交回我的生命，我的全部，我的愧疚

向土地归还我已用坏了的、这残缺的全部

我工作了20年的楼下，玉兰树

一夜雨意推出。色彩爆炸

她拼尽元气拼了性命地开

每一片叶子都燃烧。焚身成花朵

就义般的隆重。像迎接像诀别

彻底的贲张。裸露。被献祭

一腔血泼向对面的注视

泼向对面的自己

生命中蓄积多少刀刃与火？

轻笑、鄙夷的裂纹。恣肆无忌

绚丽的喊叫，尖锐的快感。蒙大恩

遭受凌迟而无幸与不幸之言说

毁誉只是别人家闲愁，天下已无余地

沿花瓣的边缘溃散。生与死

灿烂。灿和烂合为一体。决绝？

何等的满足灌注她的怀抱？瞬间凋谢

川北麻将——给J君

我的朋友回四川过年

家就是母亲，年就是母亲

我不愿打扰他。我的羡慕是一个

没了母亲的人对一个有母亲

的人的羡慕

母亲劳累一年，只在今天

享受几小时的简单放松

一只骰子时而碰在牌阵上

行走江湖的刀，存放于剑阁

让它的锋芒休息。满腹经纶此刻

不过是手中的一张白板

母亲笑了，劳累了几乎一生的

母亲笑了。疼了儿子的心。母亲

赢了——愿意为儿子做任何事的母亲

是爱赢了。如果不是这样

人间早就输得干干净净

笑意照亮了夜晚

笑意使母亲回到年轻。她的日子里

有风，有雨，有踉跄的脚步

从无超出糊口之资的奢望

她的日子里有一只凤凰

为什么我们诗写得那么好

为什么我们诗写得那么好——

感动到差点被自己涕泪的横流淹死

生活却像一堆被反复用过的抽纸巾

肮脏不堪？日月星辰争抢着滑倒

在词句里，夜的真实已从

内部掏空。日子白惨惨？我们

双手忙乱，捞出满把泔水般的

比喻，无非是些假货二手货，假设

已陈旧，败坏，难修复

那些碎片，那些木马。诗和生活

脑袋与脚按照一个颠倒的说明书

去行事，去爱。你，我，他

仅仅是一个——个体，用孤单领养

孤独。而我们的“们”，都是谁啊？

也许还来得及

长长的走廊，或甬道

我端着些从不离身的文字

屋子很暗，很有耐心地等待

——我眼睛的逐渐适应

破损的台阶，蒙尘的工作台

生锈的锉刀、锥子

缠了一半的线圈

手的模型摸索着伸向废电脑

静极。像等待破裂或谁的

耳廓里的一段音乐

几颗星星被钉在墙上

马上要滴下来的样子

我忽然明白了诗是什么

我是我自己林子里的一只什么鸟

真还不怎么知道呢

抬抬指爪，转转脖颈

梳梳羽毛，怎么都看不清

画眉鸟。报喜鸟。雌性激素太多

雌鹦鹉因为谄媚雄鹦鹉

才发明出虎皮鹦鹉这个词

嘟嘟囔囔的老孔雀，抻抻尾巴

把落叶打扫得很干净

风把白天引领到夜

有点虚脱的唿哨

把夜推进白天。成排的树影

在光照中成为栅栏

季节去星星周边找虫子吃

那只发出

像被门缝夹了一下的叫声的

又是一只什么鸟呢？

想起他小时候，那次

十二年前。那时他两岁半——

我的小儿子，特别喜欢奔跑

像是有很多好东西在前面等他

那次跟妈妈散步，见到我，甩着小手

飞奔而来。我相信孩子都是会飞翔的

我相信脚面之上就是天空

草尖上的露珠也是天空上的珍珠

我的小儿子飞奔而来。他摔了一跤

扭动着——爬起来，继续跑

我像往常那样蹲下。他扑进我的怀里

他说，我摔倒了。爸爸我没哭

我站起身，像是跟着他一起

飞高了些。我擦擦他眼角的泪

我和他在空中紧紧地拥抱

夤夜，再读博尔赫斯

你的智慧常常对我

进行降维打击

这我已习以为常

不过是打击。不过是打击

我不过比较平庸罢了

你住在三楼。二楼的人们

给过你十分，加上十分的

认同了，甚至是恭维

一楼的我，也寻不到更多词句

可是我见到，你的眼睛

睁开了。你一眼就读遍了

图书馆里所有的书

书中的字，带着声音缓缓升起

我只有一本书，摊开在膝盖上

翻一页是痛，再翻一页还是痛

（“头条诗人”总第601期，内容选自《中国诗歌》2022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