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诗人》头条诗人 | 车延高：春天用露水抹了一把脸

车延高，籍贯山东莱阳。现居武汉。1956年出生，一直坚持诗歌、散文、小说创作。出版过文集。所获奖项已成过去时，所以总在0起点上。

推荐语

想象是一首诗得以鲜活和存在的理由。就像一条河流，必须走出岸边一成不变的树的影子，才能更明晰的向前。车延高是诗人中拒绝一切约束，想象最具自由的一位诗人。他的想象如同做梦，而且是白日梦。为了这些梦，他必须一直醒着，醒着走出身体，腾空身体，让想象占领他的每一个细胞，直到建构出一个又一个虚拟的美妙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他写下的每一个文字，都因他的想象而活色生香。它们召唤着读者跟着他，沉浸于他的想象，并被他的想象唤醒。

他的组诗题目《春天用露水抹了一把脸》，以戏剧眼代替自己眼，从自然形象中抓住最具动感特征的“抹”字，便把春天的生动形象展示在我们面前。组诗中的第一首《窗外》通过联想和编排，以“雪、蚯蚓、嫩芽、桃花”四个几乎很难编排到一起的名词，巧妙地结构空间与时间后，让这首诗最终以戏剧性想象交给了读者。《虎跳峡》中，桀骜不驯的父亲，最终总是臣服于水一样的母亲。就如同岸的曲线，它是母亲手里永远的缰绳，其延绵伸展，既有纤长之意，也暗示了很多难以述尽的牵绊。父母的山水合奏，最终塑造了平心静气的我。《放生》以新鲜而又别开生面的想象，重塑和打造出全新的蒙太奇画面。让读者近朱者喜，禁不住想象自己就是那个“坐在花瓣儿上”的人。《冥想》以静谧的姿态出现，诗人把自己的灵魂放在文字里，让它在那里尽情享受着洁净和纯粹，不再像在身体里那样，每时每刻忙于奔跑，先于我们的脚步往前跑。《鲜花饼》以灵性而轻盈的想象，通过联手动词和别出心裁的形容词，将“葬花词、禾锄的影子、爱吃鲜花饼的欧阳、月亮、莎翁、雪花、鲜花、药引”等词穿插其中，给我们喜欢鲜花饼理由的同时，带给了我们余味。接下来的七首诗，每一首诗人都以超拨的想象力，将所看到的一切，用画面作裹，来表现其背后的深意；每一首都是诗人对外部世界的一次远眺，在这一个个远眺里，我们感受到了诗人写作的敞开与自由。

信仰河水的人，才会看到河岸上泊着船，因为它能随时带着他，抵达河的第三条岸。那里是钢筋水泥到不了的地方。诗人车延高的想象总能突破边界，超越俗世，在没有路的地方走出路。这是他的诗区别于其他诗人，进入自由生长境界的原因之一。狄金森说：没有一艘船能像一本书，也没有一匹马能像一句跳跃着的诗行那样把人带向远方。跟着车延高的诗，你一定能到达远方。因为他的诗是一条河流，会带着我们远行。而他的心里，也一定温情地藏着一个大得没边的世界。

——孙思

窗外

铺排的雪，把寒冷藏起来

风开始煽情

土地被一根蚯蚓翻过之后

不管嫩芽是不是春天的舌头雨舔过的玻璃

泪眼婆娑

窗外，桃花就开了

虎跳峡

没有看见老虎

我暴躁的父亲一直在那里咆哮

用桀骜不驯的性子和不温不火的岩石讲理

水做的母亲不乱方寸

岸的曲线不失尺度，是女人手里永远的缰绳

把野性和力量驾驭的游刃有余

在这里驻足的眼睛被一种壮观震撼

惊诧是真实的

看见了山水合奏的交响曲

看见了自由用什么样的胸怀释放野性

我把三根手指摁在岩石上

平心静气，给绿水青山的未来

把脉

放生

不用睁眼

我知道月亮上了半空

不关窗，留一树桃花给镜子

你坐在花瓣儿上

是灯影里，不灭的神

我命令风停下，放生一段儿残香

这时没有蝴蝶

星星

在天上开花

冥想

非常清楚，浪花不是莲花

礁石还是归静，一动不动的打坐

远处，剃度了大海

或刚刚被大海剃度的太阳，披一身袈裟

佛光普照

没有木鱼声

潮水用它的方式诵经

我坐在一朵浪花上冥想

苦海到底在哪里

一颗心滴血，能不能长出干净的莲花

鲜花饼

舌尖挑剔，味蕾进化得别出心裁

葬花词就悲怆

被一个禾锄的影子打理得风姿绰约

爱吃鲜花饼的欧阳不屑于花心，修炼得江河日上

一夜写字，一夜尝遍丽江花

饼，被月亮勾画得惊心动魄

该是惟妙惟肖的莎翁遗风

温莎的风流娘们儿情痴，来不及梦寐以求

恰如花朵争风吃醋的绽放

忘了国籍、性别，忘了雪花不认识鲜花

玉龙雪山善解人意

任由玉蝴蝶否定高处不胜寒

又把普洱、冰岛、大邑饮得口齿生香

低血糖进化成相思病的药引

手刚刚掰开鲜花饼，半空里

月亮欲哭无泪，笑得咬牙切齿

胡姬

风哼着小调

春天用露水抹了一把脸

直接从一根柳条上走下来

酒幌一摇，胡姬从店里出来

她美，鬓边别着大青山上一片云彩

李白坐下的青骢马不走了

压酒劝客时候

她走出一行红柳的模样

眼睛灿烂。有十万亩桃花在开

李白坐在那里

今天，他一滴酒没喝

已经醉了

在露珠的宫殿里早朝

让科尔沁的风迎驾

不要王位，我只想在露珠的宫殿里来一次早朝

试一试王位重

还是

科尔沁草原的草尖儿有力量

匍匐在土地上，尽管

连一粒尘土都不是

还是想让耳朵为一颗心认真的打一次工

听一听，马蹄到底是不是草原的心跳

一茬一茬的草被牛羊啃食

会不会喊疼

顺便，要问一声

大草原如果允许，我会去临幸那一洼一洼的野花

这里应该是家

我的蒙古包是天，诗人叫它穹庐

在这里真好，草是我的臣民

所有的花朵都封为皇后

敖包

和草原，苍狼山一起仰面

太阳月亮就活生生的，是拽在手里的风筝

那根线看不见

用时间量，比草原上所有的路都长

敖包不仅凭丰富的想象等灵出世

每块石头都是汉字

时间的笔尖儿不会累，把诗句

写进天地的尽头

我绕敖包走了三圈

坐下来，冥想中

有把命匍匐成沙砾，表达虔诚的

有让马蹄踩疼自己，又踩死苦难的

有把爱揣在心里，又把心化成一块石头的

睁眼时，敖包又长高了

正和青天有情有义的说话

科尔沁的心跳

我来了，没学会自卑的怪柳把风拴在苍狼山身后

沙漠温顺

像一匹柔韧旖旎的绸缎

我离开时

蒙古包没有摇动一根根炊烟的手臂

日头，在双合尔阿古拉山顶相送

远方的路多像诗句，铺着金色的光

白音查干湖，姑娘一样美

把科尔沁最大的一碗酒当大海捧着

不掂量，就知道情分多重

一根无名指指跟着虔诚在圣洁里蘸了蘸

先敬天，一道彩虹凌空

再敬地，金莲花野野的开了

手指抹过额头

一根多情的洗辽河被马头琴拉响

敖包突然间古老庄重，经幡

用风的嘴唇道白

安静！马蹄声远了，又近了

这就是科尔沁草原的心跳

石鼓

书院里存放的思想越多

石鼓越沉默

静，是思维自选的面壁

可以放大一只蛐蛐的吟唱

让翻书的手，碰醒一颗心

听见屈原投水的一声心跳

听见汉字为诗歌移行挪位的脚步

听见月亮和星星在远处说话

听见囚禁在书里的知识劝文字一起越狱

当嘈杂在沉淀中明心辩识

一根针落下

石鼓，也能准确找出试图藏匿破绽的颤音

在鼓面上打坐的时间一动不动，真可爱

远近

皆是天籁之音

哑妹

我发现

能说会道的人太多

我还发现

太阳、月亮不说话

观音菩萨不说话?

圣母不说话

有一对翅膀的天使也不说话

所以你不要难过

下一世我去找你，找一个干净地方

把所有的声音赶走

只剩一块条石，还有你我

对坐，我闭口

就听你一个人说

先说说有口难言的痛

再说那个把爱挂在嘴边的人

是怎样欺骗了你

怪柳

肆虐的风掠过，飞扬跋扈的沙砾掠过

执拗这家伙如痴如醉，反复撕扯着另一种执拗

根被咬住？还是命死死咬住了奈曼旗沙漠

岁月不依不饶

把沧桑和蹉跎抽象成树干上历数苦难的疤痕

枝条倔犟，用个性把自己剪辑成风的形状

没有红颜劫，没有扫荡蔽野的一段残香

水天一色的梦里，干涸的笔名叫欲哭无泪

长河不见，大漠落日依旧是圆的

柳笛声里，勾魂摄魄还是一轮月亮

真美，有用不尽的月光

那阵子

那阵子，一驾慢腾腾的牛车给岁月提速

车上坐着个日子

一根牛尾打着乐拍，也没把唐朝运到民国。

那阵子，土地面黄肌瘦

看一眼垂头丧气的庄稼，就知道

日头强势，流水还没学会信口开河

那阵子，雪花旖旎，无缚鸡之力

神，摇着鹅毛大扇

寒霜一脸苍白，就敢称一统天下

那阵子，男耕女织就是日子。爱不挂在嘴上

大难来时，夺一条生路

让自己爱的人先走，自己断后

那阵子，露珠只是月亮的泪滴

雪山被太阳感动着，风甩响一根鞭子

草尖上，就能放牧一群牛羊

那阵子，杀戮，是血滴绽放颤抖的花朵

让死亡歌颂勇敢

征战的终极，是让死神平息征战

那阵子，心就是每条命的菩萨

去禅院外苦修，自己做自己的神

神通，也叫方便多门

那阵子，道高一丈是口头禅，不拼血气之勇

马革裹尸，只算个死士

让魔鬼放下屠刀，才叫立地成佛

那阵子，山叫龙脉，是祖上盘下的一脉风水。

用来高瞻远瞩

挖山，等于挖自家的祖坟

那阵子，气节长进书生的骨头

建安风骨比大雁塔高

让骨头折腰，叫谄媚，让气节站着，叫傲骨。

那阵子，黄河年轻。

用天地的力道搓一根绳子，比时间短，比历史长

一头拴远古，一头拴着今天

那阵子，脚力被马蹄和驼铃累死

路是苦难踩出来的

有人活着，进了坟地，有人死去，进了青史

那阵子，一粒豆火短，夜就长

翻累了竹简的手去前朝考古

穷经皓首，也熬不瘦眼睛里的一束光

那阵子，圣上惜墨如金，才有一言九鼎

唐诗宋词各领风骚，一个说书的人唱着

皇上金口，诗人玉言

那阵子，有翅膀，才敢在天上走路

南船北马追上了蜗行牛步

却不知有南极北极，也不知东半球、西半球

那阵子，灵感还没有出世

想象力把诗句酿在酒里

把酒问青天是苏轼，叹明月几时有的是我

（“头条诗人”总第591期，内容选自《上海诗人》2022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