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潮》头条诗人 | 苏历铭 :域外诗篇
苏历铭,出生于黑龙江省佳木斯市。毕业于吉林大学,留学于日本筑波大学、富山大学,主修国民经济管理和宏观经济分析。1983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诗集《田野之死》《有鸟飞过》《悲悯》《开阔地》《青苔的倒影》《苏历铭诗选》和随笔集《细节与碎片》等。
域外诗篇(组诗)苏历铭
科罗拉多峡谷
穿行于堪帕布高原之上
并没有被科罗拉多峡谷
鬼斧神工的褐色岩层所震撼
不敢说见多识广
我早已过了好奇的年龄
对世间的名山大川
越来越无动于衷
前往峡谷底部
搭乘一架通透的直升机
驾驶员是金发碧眼的美国女孩
一边嚼着口香糖
一边娴熟地操作仪器
让我们在峡谷里,苍鹰一样
飞起来
女孩单纯而自信的微笑
比峡谷更像另一个星球
在心机和诡计泛滥全球的年代里
壮丽的山河最终抵不过
清澈如水的眼睛
2017年9月26日•美国亚利桑那
白衣少女
当一幅幅油画呈现眼帘的时候
所有人的脚步变得轻柔
世界忽然安静下来
我不懂油画,说不清
任何一幅油画的来历
但我还是停留在惠斯勒的《白衣少女》前
从白色的幻象中,逐渐
辨识白色长袍的长度
白色窗帘的宽度
以及左手轻捻的百合花
散没散出白色的香气
工业革命改变旧世界
正像现在,科技引领未来
不断加速嬗变的节奏
越来越多的人们游走于文明的边缘
很像茹毛饮血的祖先
手持尖石追逐猎物
穷其一生,无法回到
早已风化的洞穴
我们用语言记述遇见
用色彩描绘想象,付出
一代又一代人的生命
不断迷失于美好的方向
光年测出宇宙的距离,却始终
确定不了心灵的大小
谁能告诉我,白衣少女的脚下
为什么铺着一张野性的狼皮
狼头栩栩如生,目光凶狠
白色獠牙的后面隐藏猩红的舌头
却喑哑无声,再不能发出
穿透黑暗的嚎叫
2017年10月1日•华盛顿
斜穿中央公园
靠近纽约酒店的入口处
两个美国中年妇女在聊天
它们的狗,安静地坐在
各自主人的脚下
听不清她们的话题
来自全球的人影散坐在长椅上
地上落满乌鸦
我要去公园对面的中国餐馆
必须斜穿中央公园
先是一片草地,然后是一个湖泊
一个人站在空旷的舞台上表现自我
一些人骑着山地车
晃动着矫健的身躯
在公园内部的道路上疾驰而过
资本主义的表情通常是居高临下的
他们觉得自己之外
都是需要拯救的人,很像小时候
我们把美帝国主义当成纸老虎
漫画里的他们张牙舞爪
傲慢的鹰钩鼻子通常流着
苟延的鲜血
是的,我刚刚从投资大厦走出来
经过第五大道时,目睹落地窗内
享用下午茶的体面男女
他们一尘不染,指甲缝里
应该没有藏匿尘土
专注于蛋糕的花色,不会关心
远方的树叶落没落下来
我也不关心美国的冷暖
各自安好,何须指望
所有人都能熟练使用筷子
世界是一个拼图,拼来拼去
终究回到自己的位置
正像我前往的中国餐馆
谦让的客套中,有人率先坐下
有人随后坐下
2017年10月4日•纽约
老街地铁站
上班时间,逼仄的通道上
挤满形形色色的人
一百五十年前沉落在地下的铁轨
静候风驰电掣的车厢
我庆幸早起赶路
目睹大不列颠众生相的另一面
临时住在老街站附近的公寓
每次乘坐地铁前,我会站在街角雕塑前
安静地抽上一支烟
端详红绿灯转换的间歇里
人们竖起衣领,裹紧格子围巾
迎着大西洋刮来的寒风
酒吧门前总是残留一地的酒瓶
他们的话题应该不会涉及东方
要想转过头来,通常
需要一个世纪的时间
生命的诞生大多是一次意外
无法选择各自的祖国
在老街地铁站里
我喜欢察言观色
老牌资本主义大都喜欢风衣
绅士一样彬彬有礼的样子
真理是黑暗中的灯光
照亮站台的同时,又被赶路者的脚步
踩碎一地
2017年12月13日•伦敦
伦敦桥
走在伦敦桥上,我的脑海里
浮现狄更斯笔下的雾都孤儿
逃窜于屋顶上的画面
圈地运动过去二百多年了
资本积累变成坚硬的石砖
留在泰晤士河两岸
我怀疑人类来自遥远的星系
和猴子没有任何关系
在平行空间里,我们不过是
还原另一个世界的场景
任何一座教堂的尖顶
都在指向返乡的方向,只是人类
早已蜕变成迷途的羔羊
工业革命豢养出大量的新贵
很像今天的成功人士
穷尽一切办法,追求高额利润
内心越来越空落
却要表现得冠冕堂皇
当爱情沦为货币的兑付
不忍拆穿谎言,一直怀念
那个叫简的英国姑娘
伦敦桥不过是戏剧中的一个桥段
历史用它转折两个时代
一个是静止不变的田园,另一个是
脚下激进的文明
人们都是群众演员,演着演着
很多人脱不下戏服,直至
自己演丢了自己
2017年12月15日•伦敦
万有引力定律
传说牛顿是在他姐姐的院子里
被苹果砸中了脑袋
三一学院则把这个故事
移植到学院的绿草坪上
那里确实长着一棵枝繁叶茂的苹果树
月亮之所以不掉在地上
是有一种力一直拉着它
苹果全部掉在地上
是它们都是无依无靠的孤儿
倘若有一种力,拉着它们飞向相反的方向
空中飘满果实
资产阶级不会掉到无产者的怀里
西半球不会滚向东半球
诗人拜伦无法修复自己的瘸腿
被一种力牵制成既定的格局
让可能性变成不可能
百思不得其解的难题
全都小于一个苹果
当真理已被发现
人类不再浪费脑筋
学院外的剑河岸上
晃动着几个会说中文的英俊青年
他们并不关心苹果
一只手撑篙,另一只手热情地招揽游客
坐在游船的中间
2017年12月18日•英国剑桥
英式下午茶
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
把午后的喝茶休息,叫作英式下午茶
穿过海德公园
没有听见任何政治性演讲
更不见跳跃的鹿群
雨后的草地上,遗落着一把红色的雨伞
坐在里程碑酒店的大堂里
一层层的圆形托盘上
摆放着各式各样精心烘培的点心
很像供人欣赏的艺术品
衣装笔挺的侍者
不断往花式茶壶里添水
每次,我都要礼貌地点头致意
始终挺直腰身,把自己
装扮成现代文明的绅士
不能让带我前来的女儿,察觉到
骨子里的厌倦
我知道自己是一个自然之子
配不上这体面的场合
伪装一时,却不能忍耐永久
贵族生活像是一副面具
迫使人类最终沦为演员
我羡慕落地窗外的肯辛顿花园里
迎风招展的青草,暮色中
任意飞行的乌鸦
2017年12月21日•伦敦
萩市海岸
清晨的阳光穿透废弃的修理车间
照亮空地上一堆旧螺丝,金属的反光
搅乱不远处的海面
到处奔跑着光亮
异乡难以入眠
早起漫步,我推开寺院虚掩的门
乌鸦迅疾飞走
带走残夜的黑暗
而心里的黑暗是轻易带不走的
便利店门前寂寞的老者
一直静坐,抽着自己的烟
忽然想起寄养在犬舍的狗
像是被剥夺自由的囚徒
即便咬碎绳索,铁栅栏之外
依旧耸立着围墙
围墙上面,画着一幅幅
美好的图案
路上没有遇见早起的人
直至穿过北古萩町倾斜的树林
我看见一个陌生的红衣女子
一动不动,坐在海滩上眺望大海
顺势坐在远处的长椅上
我也想看看海面上漂浮的一切
其实除了光,什么都没有
没有帆影,没有海鸥
甚至没有翻卷的波浪
2018年8月13日•日本萩市
松下村塾
幽暗的草席上,盘腿坐着一群年轻人
个个都愿舍生取义
冷风呼啸的年代,他们把自己的筋骨烤成炭
点燃熊熊烈火
我坐在他们坐过的地方
盛夏的炙热顺着发丝滴下汗珠
滚落齿间,像海水一样咸
真想变成维新群体的一员
改造江山,却错生了时代
祖国是多么美好的词
祖祖辈辈都在爱着
爱得死去活来,爱得忘掉自我
甚至付出生命
我早已手无缚鸡之力
内心激荡满腔情感
竟一个激愤的字也说不出来
在时间的长河中
所有人都会倒下,倒下后
个别人流芳百世,变成纪念碑
和石头一样坚硬无比
也会有个别人遭遇唾弃
遗臭万年
2018年8月13日•日本山口
平砂食堂
和多年前一样,乌鸦栖身于树丫之间
通往市中心的路上依旧行人稀少
暑假中的校园很像分娩后的少妇
静卧于炙热的阳光下
追忆曾经的似水年华
学生套餐的价格没有变化
免费酱汤里的豆腐细块,和光阴融为一体
散发着土地的清香
和当年一样,面向落地窗而坐
我想看清树梢上奔走的阳光
一闪而过骑单车的淡雅女生
每次在平砂食堂午餐
我都不急着离开,经常遇见国内的同学
彼此交换残缺的信息
一起猜测变化中的祖国
我们像岸上的鱼急于游回大海
遨游中再长出透明的翅膀
当年熟悉的面孔消失于时间之中
大家走得都那么快
沉没于生活的低处
或许有人也会故地重游
坐在同一个位置上发呆
夏天的雨说下就下
玻璃窗上迅速挂满水珠
很像青春的泪水。平砂食堂前
有四条不同去向的道路
每一条路通往不同的人生
而今天,只能原路返回
我已浪掷所有的本钱
2019年8月1日•日本筑波
寅次郎
每次返回葛饰柴又
寅次郎都像一只受伤的麻雀
躲在窝巢之中
愈合自己的伤口
他的黄格西服盖在皮箱之上
遮蔽一路上的遇见
其实他的爱情都是一场场虚构
自以为是的美好
义无反顾的奔赴
不过是庭院里晚春的樱花
绽放即是凋谢
静坐在寅屋窗前
长久沉默之后
用手突然轻击自己的额头
低声骂自己傻瓜
最终嘴角轻扬
露出久违的笑容
在帝释天参道上
他总能返回内心
把过去变成风
一吹就远了
一远就没了
2019年8月2日•日本东京
江之岛车站
站在对面卖店的屋檐下
阳光正从缓行的车厢顶部
跳到铁轨上,像武士
抽出随身的宝剑
闪烁耀眼的光亮
在叮当叮当的警示声中
栏杆降下,拦截前行的人群
透过电车的连接缝隙
我看见一张张优雅的脸
被速度剪辑成一部久远的默片
我喜欢喧闹中的宁静
喜欢古朴中的笨拙
愿意花上时间,安静地看一位躬身慢行的老奶奶
缓缓走过街道,像读一本小说
把她当成主人公
曾经波澜万丈,拥有过刻骨铭心的爱情
依然活得无声无息
人生终将只剩下自己
不需要眷恋簇拥和赞美
海水的涌来与退去,紫阳花的盛开与败落
青空中的云朵聚集与散开
都不及街猫的气定神闲
一旦眯起眼睛,迅即回到内心
自己就是全世界
2019年8月4日•日本镰仓
在珀斯铸币厂
为了攫取一块黄金
殖民者把脑袋别在腰带上
穿越浩瀚的死亡
不惜付出生命的代价
只为寻求最终做一个
耀武扬威的富人
黄金变成通行的货币
聚焦人类的欲望
围绕一块黄金,上演各种悲喜剧
豪夺和窃取,蒙骗和欺诈
黄金不是用来衡量价值的
像是索命的利器,终结
多少豪杰的性命
穿越时间
回到茹毛饮血的原始社会
用石尖划破土地
用石头击碎野兽的头颅
生来只是为了一顿饱饭
欲望大不过一块石头
今天,黄金早已超越金属属性
进化成人类的图腾
石头已被遗弃,甚至风化成
不见踪影的粉末
黄金依旧变不成果腹的食物,却能
让不爱变成爱
让黑变成白
2019年11月14日•西澳珀斯
尖峰石阵
置身于一片金色的砂石之间
像是远离了地球,全然是陌生的外星球
举目望去,一根根石柱
指向辽远的太空
我不相信这是自然界鬼斧神工的造化
分明是人类文明之前的另一种存在
即便消失了亿万年,石柱不曾倒下
为前一个文明不肯消亡的游魂
留下怀念的家园
烈日烘烤地表,沙砾间蒸腾着颤抖的光线
倘若有人被遗忘在尖峰石阵
或许熬不到下一个日出
人类用水分滋养生命,同时又滋养爱情
生命不堪一击,爱情的美好
大多是被美化的童话
在尖峰石阵
我再一次感受到自己的微不足道
哪里有沉重的肉身
无非自己臆想的永恒
在不可知的世界里,大地不过是一捧土
我们不过是一捧灰
2019年11月15日•西澳杰拉尔顿
邦迪海滩
我喜欢海岸步道上遛狗的人
比如遇见的一个老者
他和他的狗走得很慢,仿佛
一个世纪过去了
依然没有走出我的视线
之后又遇见一群人和他们的狗
他们围拢欢谈
小狗们欢叫着嬉戏追逐
人犬相闻的和谐,让我想到
驯化之初的一万年前
一万年前的沙滩应该也是白色的
落日坠入海面的鲜红
依然惹来生命的惊叹
或许是落单的野狼,无意混迹人群
把人类当成自己的主人
我更相信一切都是神的旨意
否则解释不了世界奇妙的构成
不曾想过与狗为伴,现在我成了一个遛狗人
有人问我看没看见日光浴的美女
把目光转向白色沙滩
我会越过人类,只看见几只狗跑向大海
湛蓝海水里,露出
一个个小脑袋
2019年11月21日•悉尼
蓝花楹开
从酒店背后的街上
我要步行一公里,才能到达
与合伙人会合的地点
本想急着赶路
却被整条街盛开的蓝花楹
羁绊住脚步。很像小时候背着书包上学
突然想起榆树上的鸟窝
迅速忘记学校这件事
多年来的投资银行工作
面对数不胜数的商务洽谈
这让人厌倦,就像厌倦
白色衬衫上不易察觉的油渍
此时,蓝花楹缀满每一棵树
和各式各样的老房子
构成憧憬的生活
我要说服各种各样的偏执
改变自我中心的坚持
解答质疑,抚慰焦虑
始终面露微笑
装作听不见诋毁
夜深人静时,独自转过身来
回溯酸楚的泪水
这条街很像余生的去处
飘忽于世界的一隅,适合隐姓埋名
我想开一家小店
把记忆中母亲做过的菜,整理成
手写的菜单,亲手烹制小菜
和陌生人嘘寒问暖
如果偶遇老友,不再提及过往
我只面向未来
2019年11月23日•悉尼
罗特尼斯岛
我必须趴在地上
才能看清树冠下的矮袋鼠
它不胆怯,一双明亮的眼睛
从不移向别处
始终与我对视
很久没有对视过人类的眼睛
习惯于躲避彼此的直视
每个人都在隐藏秘密
总在不经意间,察觉到信誓旦旦的背后
竟是颠覆的背叛
貌似忠贞不渝的爱情剧本
写满讨价还价的台词
在罗特尼斯岛
到处都能遇见矮袋鼠
它们天真无邪,毫不设防
经常跑到我的面前,歪着头
看我一点点抽离
肉身中的心机
我想变成瓦加姆帕灯塔
为深海里遨游的鱼群导航
不再因迷失而沉睡海底
变成死寂的珊瑚
或者变成灯塔下站立的矮袋鼠
回到生命的原生态
热爱草叶,放弃皮毛以外
所有的东西
2019年11月19日•珀斯
(“头条诗人”总第453期,内容选自《诗潮》2021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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