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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月刊》头条诗人 | 大卫:缤纷

时间:2022-05-27 15:00:22 浏览: 10 作者:笔墨纸砚网

大卫,本名魏峰。1968 年农历七月初七生于江苏睢宁,现居北京。做医生十年,《诗刊》社编辑五年。《读者》首批签约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参加《诗刊》社第 14 届青春诗会。被读者以网络投票方式入选“中国十大优秀诗人”。作品被翻译成英、法、日等文字。著有随笔集《二手苍茫》《爱情股市》《别解开第三颗纽扣》《魏晋风流》,诗集《荡漾》等。

缤纷(组诗)

推荐语

记得去年8月,我受《草原》杂志之邀,为获奖者大卫写授奖词时,认真通读了他的近百首诗歌和他那组获奖诗。后来,我是这样写的颁奖词:从大卫的诗里,我们能感受到西方诗歌美学给予他的智慧诗学的文本书写,智性表达是他诗歌有别于他人作品的根本所在,其诗辨识度较高,有自己的诗歌叙述语境和系统,“大卫智性诗体”业已形成。时过一年,当他的新作又一次进入我的眼帘时,我再次被他的智性化表达所折服。比如,数字在诗歌里的表达,弄不好就会由于数字本身的枯燥而让诗失去灵性,而大卫就敢在他的诗里多次用数字乃至数学公式来进行诗歌的异化处理。他写出:“亲,我爱你腹部的十万亩玫瑰/也爱你舌尖上小剂量的毒”,“承受它一公斤的孤独/承受它3+2等于4的光芒”,如此等等。这次新作也有“青蛙写一遍,蝌蚪写两遍”“用一千遍写田野/用一千零一遍写田野之外”“喜鹊写八百遍与写一千遍是一样的/唯有布谷值得写一万遍”,有诗评家说他的诗风受瑞典诗人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的影响。我看不是这样,大卫有自己的表达。他喜欢用动词,比如“仿佛鸟鸣在荷叶上打了一个趔趄/但这鸟鸣,又不顺着荷叶边掉下来”“梅子将身子洗干净了,坐在酒里”“我所爱:马蹄踏翻草原,野花扑面而来,我与命运互欠一个趔趄——谁低于尘埃,谁就是大海……”,“你把我抽空了/旷野才叫旷野”。这些,特朗斯特罗姆不会想到或写出的,它是属于大卫的专利。

—— 李云

万物变得温柔,在你转身的时候

空气有弹性,风也不是硬邦邦的

宁静这个词仿佛刚发好的面团

用手轻轻一按,就会产生美丽的凹陷

巷子愿意笔直就笔直

愿意弯曲就弯曲,挂着的灯笼

与躺着的灯笼怎么看都是一家子

连自行车都是它自己

屋檐用野花勾边,野花不够了

就用燕子

暮晚,有归家的人,有钟声泼于河面

应该,再有一只小小的乌篷船

欸乃之声里

霞光落入河水,桨不动,船任意滑行

蜜蜂与蝴蝶,分享同一个天空

鸟不用飞翔,走着的与站着的

都没有重量,花开就是重复自己

云彩可以落在街东

也可以,落在街西。

而你,只需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抿着嘴,而又不全是火焰的样子

微微转身,整条街道都是安静的

是宝盖头的那种安静,你的手里

再有一只手就完美了

肩膀上的空气,与脖颈处的空气

都甜得可以亲

你站在那里,让天使第一次有了烟火气

让整个世界,变成一座花园

每一朵玫瑰,都在它自己的亲切里

每一枝百合,都在它自己的摇曳里

唯有布谷的叫声,值得写一万遍

青蛙写一遍,蝌蚪写两遍

荷花可以只写最绿的那道边

用一千遍写田野

用一千零一遍写田野之外

河流不管拐几个弯儿,写三千遍就够了

苜蓿盛开的时候

写最灿烂的那一点

喜鹊写八百遍与写一千遍是一样的

唯有布谷值得写一万遍

特别是它的叫声,如开水之沸腾

黏稠,多汁,越写越有金属粉末的意思

布谷每一个叫声都可以像土豆那样切成丝

有层次感,适合凉拌

布谷的叫声一点都不像针尖儿

它经过麦田的上空

甚至,是有点迟钝的

所以在布谷的叫声里试图找到麦芒

是不可能的,他最擅长的是

潜入每一株麦苗的根部

不停地上升上升,直至黄金形成

在鸟鸣中睡去,又在鸟鸣中醒来

在鸟鸣中睡去,又在鸟鸣中醒来

中间的部分可以省略了

一场睡眠,仿佛甘蔗

我只要最甜的一端

月光如刀,不大,也不小

月光落在河面上

会不知不觉地下沉

月光如刀,无非说明河流才是

真正的刀鞘

在鸟鸣中睡去与在鸟鸣中醒来

其实是一个意思

人间能忘却的都尽可能地忘却

你不是蚕,夜也不是茧

你只是一盏灯

可以把自己拨得更亮。或者更暗

你只想做一张新鲜的荷叶

不必镶着蛙鸣的金边

也可以承接任何一颗水珠

按自己喜欢的样子,晃荡,倾斜

或者翻卷

白塘河湿地听芦喳

这芦喳的叫声有七百亩,如果再

加深五厘米,就到魏楼村二组了

如果回到三十年前,这声音

是可以在苇叶上筑巢的

我坐在岸边,看芦喳的声音

沿着水面扩散,遇到菖蒲会反弹回来

坐在木质栈桥上,脚伸进水里

我就是那个打水花的孩子

水珠落进荷叶

荷叶向有风的那一面轻斜

水珠被荷叶抖来抖去

仿佛鸟鸣在荷叶上打了一个趔趄

但这鸟鸣,又不顺着荷叶边掉下来

仿佛鸟鸣与荷叶

都在等待着风再大一些

赞美一只白鹭

白色才是真正的发动机

尤其白色和翅膀结合在一起

放开双臂尽情赞美一只白鹭

直至她带着我的心跳起飞

直至她带着我的心跳起飞

翅膀经过的地方

留下弹簧一样

颤动的空气

白鹭向下俯冲的时候

荷叶抖落身上的水珠

带着整个天空相迎

带着整个天空相迎

我与白鹭擦肩而过

那微妙的瞬间,互相拥有

又互相清空

互相拥有,又互相清空

如果灵魂是有颜色的

它一定是白鹭

眉尖上的那种……

如果灵魂是有形状的

它一定是白鹭

剜出的那片空气

必须用同样的空气

才能填充……

我所爱

我所爱: 三两盏淡酒,有鸟啼的清晨

石头生出青苔,草木长出年轻的心

落花中的归人

我所爱: 耳际的絮语,枝条在星空下

弯曲,露珠在荷叶上滚动而荷叶不知

梅子将身子洗干净了,坐在酒里

我所爱: 月光的小手,轻扶每一朵花的额头

我所爱: 寂寂的旷野,唯有更寂寂的旅途才能分开

我所爱: 马蹄踏翻草原,野花扑面而来,我与命运互欠一个趔趄——谁低于尘埃,谁就是大海……

偶感

把鲜花从石头里抽出来吧

流水该说的,也都说了

我就是那起风的人

周身寒彻

拿走,这小疯狂

拿走,这小凛冽

你把我抽空了

旷野才叫旷野

倾听

这声音真好啊

孩子一样在丝绸上

奔跑

蝴蝶停在棉布上

棉布有了尖叫

这声音真好啊

经过我的时候

是长了翅膀的

这声音好到

万物都在长出翅膀

而万物自己却不知道

这声音真好啊

像雨滴那样好

像发梢那样好

像我打你的窗下经过

只有月光

和玫瑰花知道

这雨下得太好了

这雨下得太好了

让我什么也做不了

只想像草叶那样把自己摊开

承接雨水和被雨水打湿的世界

这雨下得太好了

雷的叫声也好

雷叫起来的时候

比雨要猛一些

仿佛一万把钢琴被它拿来

这雨下得太好了

鸟避雨的姿势也好

连影子都是湿漉漉的

雨借助鸟的翅膀落下来

那落到我肩膀上的

会变成青苔

这雨下得太好了

雨滴在下落的过程中

像情人那样抚摸,拥抱

这雨下得太好了

鸟的叫声,雨的叫声,雷的叫声

可以各自独立

又可以互相混淆

和父亲在小树林里

白晃晃的月光

落在树枝上

父亲拉着我的手

那一瞬间,我闭上了眼睛

父亲说话声音有些快

他的身子高高的,瘦瘦的

父亲说话的时候

槐花落在他身上

如果再轻一些

槐花就是雪了

槐花落下来的时候

月光也落下来了

槐花带着自身的香味

她比月光落得

要稍微慢一些

父亲说着,我听着

晚风轻轻地摇着

槐花轻轻地落着

月光落到肩上有点淡

在月光下拉着父亲的手

仿佛一粒盐

拉住了另一粒盐

父亲与我说柳树、杏树

也说村西的那口水井

玉米地被他说过两次

汪塘边的高粱也被他说了

父亲也会提到祖先

提到祖先时

我是听不懂的

我的父亲是红的

我的父亲是红的,他是火焰的

弟兄,我的父亲是红的

他那种红,来自于动脉

父亲发火的时候

月亮是红的,这个生了五个女儿

终于生下最小的儿子的父亲

他的悲伤是红的

面对五朵饥饿的花

他有无可奈何的红

一塌糊涂的红

从明光挑一担粮食到睢宁

一路吃洋槐花和树皮的父亲

他有二百公里的红

我父亲最红时候

莫过于那个夏夜

他把自己咳成了一块烙铁

往空气里一扔

一个人制造绝望

一个人编织苍穹

他把自己扔在空气里的时候

一米八几的身子

比所有的烙铁都红

炽热的空气被他灼出

一个大洞——

我的父亲是红的,当我把他

比喻成一块烙铁

无非是想说

他可以在空气中走动

在他经过的地方

空气疾速闪开

那来不及闪开的

全部被他使用

我的父亲是红的

他经过的地方

铁变得无用

空气发出吱吱的叫声

我的父亲或许从未在人间出现过

他所有的红都是铁把自己

往空气里一扔……

雨中的鲜花山谷

用鲜花填满山谷

玫瑰可以命名

任何一阵风

雨水挂在松针上

它们不是宝石

也不是星星

雨水在松针上挂着

像一个人的颤抖

像水晶做的心

像轻触又收回的手

雨水给山谷带来

巨大的宁静

你不在,我的心多么空啊

如果地球也是一个水珠

一定有人动用了爱情

记一个早晨,或比早晨更清爽的时光

这些花儿多么好啊

骨是骨,朵是朵

蕊,是照月亮的形状做的

我看这些花儿的时候

花儿也在看我

想叫她小乖乖

颜色白的小乖乖

影子轻的小乖乖

心跳怦怦的小乖乖

远处的风,悄悄走了过来

风与花越来越近

风吹花儿的时候,花晃得

可逍遥了

那逍遥感染了我

仿佛我也是一阵风

可以被云彩托住

无限地接近天空

如果我是一棵树

现在可以喧哗

也可以默不作声

与一朵花相伴

树才可以做树的事情

那落叶是我的

落叶触到地面时

那“噗”的一声

也是我的

晨光按我喜欢的样子

先照花,又照树

露珠和水晶比心情

一群喜鹊从河的这岸

飞到对岸

飞得快的,身子变小

仿佛空气是为它的翅膀

量身定做的

草丛中飞出的

是穿彩色连衣裙的蝴蝶

飞得不紧不慢

似乎它的翅膀才是剪刀

在这小小的林子里

可以制造波澜

也可以打败时间

(“头条诗人”总第539期,内容选自《诗歌月刊》2021年第10期)

随笔:蝴蝶是天空的一次对折

大卫

关于蝴蝶,我一直找不到更好的比喻,从拙劣的“树叶是蝴蝶,雪花是蝴蝶”,到“寂静是蝴蝶”,甚至“白云是蝴蝶的长裙子”……我都不满意,总感觉“隔”。

我对想象力天然的喜欢,甚至偏执地认为,所谓诗歌,就是想象力的胜利。天马行空,在不同的事物之间,找到关联,诗人有时就是在万物之间划等号的人,他的想象力必须是天才的,比喻要空前而且绝后。

好的比喻,必须是一次性的。也就是说,只能使用一次,能被用第二次的比喻,都不是好比喻。就像蝴蝶只能被庄子使用,也就是说在哲学的意义上,庄子用过的蝴蝶,别人不能再用了,蝴蝶一旦被庄子用过,他就姓庄了。国内很多诗人用过,用得最好的是李商隐;国外当然也有很多人是蝴蝶迷,最著名的非纳博科夫莫属,甚至,蝴蝶已经深入他的生活。

先说李商隐,不能错过的是那首《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解释这首诗的文字,车载斗量。以我有限的阅读,目前还没有见到让我相见悢晚把栏杆拍遍的文字。李商隐恐怕也只得叹息一声:无人会“蝴蝶”意。

在这首诗的颈联,李商隐安排了蝴蝶,用的是一个大家都熟悉的《庄子·齐物论》的典故:“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李商隐这首《锦瑟》,大抵被认为是情诗,庄周梦蝶有一般的哲学意味,但在这里,是一个暗喻:我与你,不分彼此,如庄周之与蝶。这有点像管道昇写给其夫君赵孟頫的那首著名的《我侬词》——

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如火。

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

将咱两个一起打破,用水调和,

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

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据统计,李商隐光以蝴蝶为标题的诗就有五首,其中四首标题直接就是《蝶》,另一首题为《蝇蝶鸡麝鸾凤等成篇》——这对于动不动就以《无题》来命名的诗人来说,多么难得,显然蝴蝶是他诗中的主角。说这话的依据是,除了标题,他的诗中涉及蝴蝶者尚有29例。也就是说,在李商隐的诗中,蝴蝶至少起飞了34次。

我猜李商隐如此钟情蝴蝶,大概与蝴蝶的优美,脆弱,斑斓,迷离有关系。蝴蝶翩翩起飞,那是花在穿裙子,蝴蝶又是脆弱的,它凭借风但又抓不住一阵风,它翅膀斑斓多姿,仿佛整个春天的花粉,都可以抹在透明的翅翼上,蝴蝶又是迷离的,恍惚的,由于特殊的翅膀结构,它无法像鸟一样直飞,它必须振翅,忽上忽下忽左忽右,蝴蝶不能控制自己,它在空气中,像翻飞的醉意,或者说,蝴蝶就是一滴酒,喝醉了自己,每一秒,都是迷离。

蝴蝶是不需要翻译的,好的诗,也是,李商隐许多诗,在古汉语里妙不可言,但一翻译成白话文,就味同嚼蜡了。看在蝴蝶面子上,还是放过李商隐吧,就把他放在繁体字里。

相对于李商隐的蝴蝶入诗,纳博科夫更狠,他直接将蝴蝶拽入了生活。

这位以《洛丽塔》闻名与世的作家,在其一生中,虽然“作家”这两个字更为体面——至少在中国人看来是如此——但是纳博科夫总是试图与作家划清界限,他反复标榜自己对蝴蝶的兴趣。他有两句话,一句比一句狠——

“我对野外、实验室、图书馆里的蝶类研究比对文学研究和实践要有热情得多。”

“文学灵感的快乐和慰藉同发现(在显微镜下)蝴蝶的一个器官或在伊朗或秘鲁山腰上发现一个未被描述过的蝶类的乐趣相比就不算什么了。”

如果不是深爱,是说不出这种话的,虽千万蝶,吾往也。蝴蝶不仅是生活的一部分,而且是生命的一部分,仿佛纳博科夫就是为蝴蝶而生。对一种事物的痴迷,简直就是蝴蝶情结了——简称蝴蝶结(一笑)。

纳博科夫的一生,都是与蝴蝶相关的,在他很小的时候,大约七岁时,就开始捕捉蝴蝶,显然,像所有孩子一样,他把蝴蝶当成了童年的玩具,不过,与别的孩子不同的是,他一个月内就熟悉了二十余种蝴蝶的类型;八岁开始研读包括《欧洲鳞翅目大全》在内的大部头,他通过比对发现,他的家乡竟然有着英格兰或中欧从未出现的品种,这对于他不啻有哥伦布发现新大陆的狂喜。

我看到一个资料说纳博科夫九岁时“就完全掌握了霍夫曼所知的欧洲鳞翅目”;十二岁时“开始购买新近发现的稀有蝴蝶品种,同时贪婪地阅读专业性而非趣味性的昆虫学期刊”……时间到了1975年,已经76岁的纳博科夫,独自在瑞士达沃斯山上捕捉蝴蝶,不幸的是,在陡坡处一不小心摔进了山谷。一年半之后不幸去世。

相对于自然界中的蝴蝶,我认为26个字母在纳博科夫那里,就是26只蝴蝶,或者说,蝴蝶是飞翔的字母,书写了纳博科夫的一生。

“洛丽塔,我的生命之光,我的欲念之火。我的罪恶,我的灵魂。洛——丽——塔:舌尖向上,分三步,从上颚往下轻轻落在牙齿上。洛。丽。塔。”读这耳熟能详的句子,我总感觉是一只只蝴蝶在起舞,它们的翅膀带着金粉,一边闪耀,一边交织。

蝴蝶给纳博科夫的启迪,也是显而易见的,他在《洛丽塔》后记中承认,关于美国郊野风光的描写,正是来自他捕捉蝴蝶的路途所见。纳博科夫甚至在后记中写道:“我和我太太每年夏天都会外出捕捉蝴蝶……在俄勒冈州的阿什兰市,夜间或阴天能看到蝴蝶在飞舞,而我正是看到这种蝴蝶才获得了《洛丽塔》的创作灵感。”

蝴蝶是一种美学,这话是我替纳博科夫说的。他的文字讲究精致,准确,而又带着一点点神秘,纳博科夫喜欢把蝴蝶置于放大镜下研究,放大镜是科学,蝴蝶是细节,这里,我非常愿意引用老纳的一句话:“在高雅艺术和纯粹科学中,细节就是一切。”

这句话,对我启发很大,我甚至固执地用纳博科夫这句话巩固我的诗学观点:朴素是最大的神性。

纳博科夫还认为:“艺术品是两种东西的结合:诗歌之精确性和纯粹科学之激情。”他甚至还近乎武断地说:“没有幻想就没有科学,没有事实就没有艺术!”

我不懂外文,按我的理解,“没有幻想就没有科学”之“幻想”似乎应该翻译成“想象力”(爱因斯坦说,想象力比知识更重要),至于“没有事实就没有艺术!”这个好理解,我们更熟悉的一种说法是艺术模仿自然。

大自然也是具体的:一草一木,一枝一叶,一尘一露,一虫一蚁,一花一蝶……我们要表现的大自然,一定不是笼统的,而是细节的。王国维说,一切景语皆情语。

具体到我,比如,在诗中,那司空见惯的蝴蝶如何比喻,一直对我是个挑战,直到有一天,我在北京通惠河边散步,看到河水流动,风吹着河面,竟然产生浪花,天空在河面上蓝着,白云很放心地把自己丢在河里,喜鹊的叫声沿着河岸播散。而我身边的草地上,有蝴蝶在飞舞,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翅膀擦着空气,有一种淡淡的花香,弥漫着,空气中有蜜的气息,风在草尖上打着旋,仿佛是蝴蝶的翅膀在搅拌——在这样的风景里,人是很容易放松的,你知道的,人一放松就容易产生诗歌。

心中有句子往外涌动,仿佛蛹在化蝶,我写了一首不长也不短的诗,最后两句是这样的——

浪花白得可以站起来

蝴蝶是天空的一次对折

我也不知道怎样会在蝴蝶与天空之间划等号,蝴蝶是动的,天空是静的;蝴蝶是小的,天空是大的;蝴蝶是有翅膀的,天空只有胸膛——如果正好有太阳——那就是火热的胸膛。

好在蝴蝶不是火热的——它是哲学的,也是诗歌的,如果非说蝴蝶是火热的,那就是它有了爱情的时候。

在中国人固定的记忆里,尤其普罗大众,蝴蝶其实一直被爱情所比喻,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永远赋予蝴蝶以凄美之悲剧。在爱情里,蝴蝶是给人绝望的,一如在哲学里,蝴蝶是给人恍惚与虚无的。

而在老外的文字里,除了前面提到的纳博科夫,还有两位诗人,他们笔下的蝴蝶,给我留下深刻印象。

一首是汶川大地震后,日本诗人谷川俊太郎所写的短诗《蚂蚁与蝴蝶》:

蚂蚁因它们的小而幸存

蝴蝶因它们的轻而没有受伤

优美的语言也许能耐得住大地震

但此刻我们还是谨言慎行,将心中沉默的金

献给压在废墟下的人们吧

这首诗,非常轻盈,又非常沉重,有四两拨千斤之奇效,我读到了疼痛与擦伤,短短五行诗,却有千钧重量,那种让人窒息的歌吟,入肺入心。

另一首是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奈莉·萨克斯,标题就叫《蝴蝶》——

多么可爱的来世

绘在你的遗骸之上。

你被引领穿过大地

燃烧的核心,

穿过它石质的外壳,

倏忽即逝的告别之网。

蝴蝶

万物的幸福夜!

生与死的重量

跟着你的羽翼下沉于

随光之逐渐回归圆熟而枯萎的

玫瑰之上。

多么可爱的来世

绘在你的遗骸之上。

多么尊贵的标志

在大气的秘密中。

这儿写的应该是一只蝴蝶的标本,但她处理这个题材,匠心独运,直接忽略了死亡,而代之以“多么可爱的来世”。全诗充满节奏感,短促的句子,与不停转换的场景,仿追时间与命运在暗中角力。奈莉·萨克斯对语言有先知般的敏感与精确,甚至一见到这个名字,我就条件反射地想起她那首妙不可言的《我们在这儿编织花环》——

我们在这儿编织花环

有人编入雷的紫罗兰

我只用一环草茎

充满沉默的语言

它使空中迸射出闪电。

诗人写诗,其实与捕捉蝴蝶无异,灵感之网,思绪之蝴,瞻之在前,忽焉在后,看似手到即可擒来,哪知一个飘忽,只留你一个影子,让你呆呆然,怅怅然。

我曾神往一种状态,就是恍惚。这种感觉除了写诗能带来,捕蝴蝶时,也能带来,想象一下,有两只蝴蝶,一前一后飞,一只忽儿飞到了另一只左边,一只忽儿弹跳到了另一只的右边,一只简直是另一只的影子,或者说是另一只的恍惚——更准确点是出神。这时候,你简直可以像庄子一样发呆,到底哪个是我,哪个是蝴蝶?哪只是蝴蝶甲,哪只是蝴蝴乙?

假设蝴蝶甲叫张大贵,蝴蝶乙叫李小兰,那么,不准把它们写进神话与传说里,因为一写进去就必是悲剧,虽然动人感人撼人,但,再漂亮的悲剧也不如凡俗的生活来得亲切,瓷实。

我宁愿张大贵与李小兰活在世俗里,在柴米油盐中过实实在在的日子,男蝴蝶与女蝴蝶,像世间的所有人一样,有锅碗瓢盆的日常,也有柴米油盐的悲欢。正像发明白话诗的胡适,1916年秋天,准确说是8月23日写下的那首著名的《两只蝴蝶》一样:

两个黄蝴蝶,双双飞上天。

不知为什么,一个忽飞还。

剩下那一个,孤单怪可怜。

也无心上天,天上太孤单。

胡先生这首诗,是开天辟地的,这两只黄蝴蝶是他的两把金灿灿小斧头,从此劈开了汉语身上的枷锁,斩断了对偶,韵律,以及腐朽的气息,他只让词变成活泼泼的孩子,自由而美丽,有血有肉有坚硬的骨殖,通过两只蝴蝶——这两把最小号的钥匙,他给我们打开无限的天地。

这,可谓是另一种意义的“蝴蝶效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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