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头条诗人 | 朱弦 : 追彩虹的人

朱弦，1997年生，湖南衡阳人。湖南省作协会员，作品见于《湖南文学》《中国诗歌》《诗刊》《中国校园文学》《星星》等刊。

江立与黄龙山

所有的云向你倾斜，所有的风吹向山岗

他造了一座石头殿，在山顶俯瞰人间

每一栋房屋里，悬挂着勤劳的果子

善良堆砌的路上，微笑是人生底色

一座山供养观音菩萨、船山先生和夏明翰

千千万万的后代繁衍不息，走出大山的

年轻人返乡祭祀，他再一次将自己扎进了

深山，用滑翔伞与泳池为孩子造梦

五年时间锻造了一个真汉子，他的肤色

如此质朴，让你想到地里成熟的高粱

抗旱，耐涝，在风雨中挺直脊背

愿上天眷顾像他一样命途坎坷的人

与一面墙的对峙

他在墙壁上凿出洞口，填以五金配件

看似没有缺陷，一面墙承受了来自暴风

与穿孔的袭击。如一座巍峨山峰般

伫立在原地，他拎起形似桥墩的热水器

从凳子上跌落，每一次托举耗尽

毛孔里的原始能量，墙在一次次的

反抗中败下阵来，抖落一身红砖灰

我的姑父，额头上冒出螺丝钉大的汗珠

黄铜肤色下一条青龙蜿蜒游走，对面的墙

仍然不甘示弱，使他看上去又矮了几分

遇见极光

当火遇见水，意念在燃烧

每一次选择都是取舍，耗尽了期待

当思念的藤叶爬上墙，底下已是深渊

你握住日记中的纸页，薄得像透明人生

等路口的人走散，另一个秋天拉着风

与更多呼啸的声响，穿过了回忆

极光这绿色的幽灵，飘荡在黄刀镇上空

星辰孤缀在二零一五的影像里

要有足够多的曝光点亮地面，酝酿

一片虚拟大海，在异乡克制上涌的心潮

每一次遇见不会辜负，就像星辰

不会让大海径自落泪

萤火虫和青竹

还有多少似亮将亮的光芒，在夜里隐藏

为摸黑走路的行人带去绿色希望

那晚，它们在空中摇曳飞舞

星星随之跳动，像是要溢出画面

深入树林，绕笔直的竹节旋转

总有一只萤火虫飞向高地，以朝圣者

的虔诚，撼动整个夏夜的蛙鸣

竹子里流淌的汁液和它有相似之处

清正，不阿，足以让我用贫瘠的一生参透

将这冥冥之中的光亮赠予更多夜行人

洪山桥

比美更为悲壮的日落，每天在洪山桥上演

行人捂紧了口袋，漩涡灾难般袭击桥的倒影

跑向它时，洪山桥正以故乡的名义

穿过我的身体，一头连着喧嚣，一头沉于寂静

有人从桥上奔赴濒临死亡的爱情，有人穿过桥尾

寻医问药，生与死的戏剧不断在镜像里重复

我因错过它的日出而遗憾，就像告别的青春

拱起了两座回忆的桥洞，穿过即是白月光

清溢亭

一座亭走进湖心，黑夜宛如透明的琥珀

将虎形山包围，凉风是发尖上亲密的旅人

一个女人的前世眼泪流淌成碧绿湖泊

星辰收集人间的爱恨情仇，并坠入永恒

内心还没有容纳足够多的悔恨，遗忘的雪

埋葬了栀子花，落日与晚霞曾彼此慰藉

离别的雨声落下了檐角，虚构与现实

在纸上重逢，你从弯月中获得镰刀的歉意

追彩虹的人

天空残留一道七彩霞光

这是今年遇见的第一个理想国度

痛苦与不顺在这一刻被遗忘的风灌满

踩着小雨，奔向美好的事物

像一个稚嫩的孩童，深一脚浅一脚地

追逐纯真，多年后的下午

会有一位老人将雀跃的眼睛投向天空

空气里弥漫了幸福的香味

雨后清新如洗，追彩虹的人与时间逆行

在同一条河流里，上岸前我们都抱紧了自身

总有一条道路垂青于迷路者

就像一道彩虹的安慰给予追梦人

一朵云的记忆

空中停留的云，是派往人间的天使

将苍生冷暖尽收眼底

悬在峡谷的云，升腾起袅袅烟雾

一跌下去，就是万丈深渊

走在钢丝上的云，琢磨平衡术

将救赎的技艺练得炉火纯青

云坠落的时候，没有一滴雨是无辜的

不过是深情以另一种形式托付给了大地

森林后花园

阳台上松针触手可及，我的后花园是一座森林

古老的生存法则是向更多的日光倾斜

我曾只身穿过街头巷尾，让开人群与

修剪笔直的灌木丛，流水线上的作业

写进了边边角角，如今满园的蟋蟀声

包围了一个城池之人，有时是鱼

有时是杆上的诱饵，我仰望整座森林

就像蝴蝶亲吻落日，染黄了五彩的翅膀

总有一次奔赴让平凡之人奋不顾身

又如临绝境，后花园的小径开在岔路口

雏菊将希望的种子洒满了迷途

未归人走失在远方，星星每眨一次眼

人间的苦难又减轻了一分

偶湖

靠近城市喧嚣，保持她宁静的姿态

有一座湖刻意寻找却未遇见

奔跑是意义的奔赴，我是没有目的地的行者

路上的偶遇，惊刹了蓝天与碧水

有时是日落沉到了心底，有时是飞鸟徘徊在头顶

原谅我已盛不下如此茂盛的绿意

如同两片树叶靠在一起，又短暂分开

和一座湖相见恨晚，是我前半生的遗憾与幸事

憩园

露水挂在行人的肩上，悠扬的笛声

落进蒸水河，误入憩园

是偶然的开始，和宿命的使然

我所尝过的疾苦，沾过针尖上的蜜

历经的忙碌，偷得憩园一刻闲

人世的浩荡，容下了它隐世的足迹

他写下的水写字被风吹干，一遍遍替它们

重塑躯干，召回还未走远的魂灵

沉醉于这出神的技法，仿佛将自己的灵魂

融入快要干透的偏旁，以它的姓名过活一生

这人世中小小的慰藉

披萨店赠送一支七夕玫瑰

火红的热情在燃烧

如果愿意，我将给她一个拥抱

人世的苦浩瀚如烟海

安慰彼此这颗寂寥之心

我闻到她枯萎时的馨香

脸上流溢出悲怆之美

如果有来生，我愿做一面白墙

以背景的单调衬托她的纷繁

没有人比我更懂她的悲伤

开荒记

三棵栗树被推倒，它们无力反驳

池塘里的鱼虾被打捞上岸，甚至来不及

为自己辩护，你的鞋子深陷黄色淤泥

它们没有申诉，三个月在一块荒地上开垦家园

以一个弱女子的身躯，抵挡流言蜚语与暗地里的

唇枪舌剑，面对摔成碎片的一只玻璃杯

你也曾泪流满面，而小年夜张挂起红透的灯笼

多么像被砍掉的柿子树结出的果子

站在砌成的楼房前，你的血液里潮水澎湃

充盈灯光积蓄起久违的光明，仿佛时光

赋予的深情赞美，落在空荡荡的左心房

一场手术

一扇门自动隔绝手术室内与室外

担架上的女人，憔悴得像暴雨侵袭后的花朵

脚后踝上的棉布洇出鲜红的血渍，从她

血管里奔流而出，你记得她惨白的笑容

和隐含的泪水在这个下午绽放，你没忘记她

曾抡起锤子砸向漏水的墙壁，一个女人的

坚强与脆弱暴露在你眼前，伫立在手术室外

一场煞费苦心的等待教你练习爱与给予

在事故面前，你和她卑微如晕头转向的蚂蚁

磨难让两只小虫子的心贴得更紧了点

门前的柿子树

锯子将冰冷的刀锋对准它，来回地切割

咔嚓咔嚓，你能听到皮肉绽开的声音

一棵倔强的树并不在众人面前喊疼

它的肉身上还悬着几颗果子，红得

鲜艳欲滴，有的被冬日的鸟啄空了几个洞

有的干脆烂在地上，将情意回赠给泥土

一头是锯掉的树干，另一头是树墩

它保持友好的沉默，你忍不住坐了上去

这个板凳一息尚存，燃烧着尚热的余温

一个人的樱花树

暗恋是危险的红河，裹着泥石流一样的风暴

家门口的芙蓉一朵两面，粉红与洁白

这一年我拥有昙花般短暂的花季，在悬崖上

跳舞，心动的记忆低于七秒，足以用

漫长一生怀念，恋爱是一场非花非雾

的海市蜃楼，从一摊清水里照见胆怯

告白是春风对樱花树作的情诗

以纯真与勇敢直面另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而更多像我一样的蜗居者，将自己关在四壁里

在窗前眺望落日如大海般绚烂

光阴辞

失去实质的美都是虚空

万物磅礴不失朝气

而我们不过是这无限宇宙中

一株蒲公英，漂泊是今生宿命

一个人的诞生承载了多少

期望与伤痛，母亲的子宫

这孕育的温床也曾经历

激烈角逐，生命因此绽放

回到村庄，夏夜有数十里

萤火虫飞舞，为你照亮

天上多出来的那颗繁星

仍在头顶迷离闪烁

比起时间飞逝，我们更怕

讨论周遭的生老病死

沧海桑田变换的是离开与奔赴

脸上的沟壑又深了一层

江口鸟洲

待到暖阳斜射右肩，乘一艘木舟

访孤岛，十里江面如明镜

没有乱鸟飞入丛林惊动众人之眼

树木遗世而独立，唯有红果点亮纷繁

绿叶，它们是众鸟的食物与灯塔

现代人在原始森林里走久了

也会迷路于星星的地图

（“头条诗人”总第580期，内容选自《芙蓉》2022年第1期）

追逐彩虹，追逐诗

朱弦

美好的事物总是转瞬即逝，相反，伤痛的记忆又那么记忆犹新。记得听过一句话，要让生命从苦难中开出花来，这是一种如此豁达的生活态度，自认为离这种境界还有一定距离。我所做的，便是在日暮时分，穿过街道与人群，去追逐一弯若隐若现的彩虹，用诗歌记录澄明的内心。

诗在故乡内外

离得愈远，心却愈近。在菲律宾的日子，是文学陪伴我度过了那段时刻渴望回乡的时光，我借着阅读丰盈自己的精神世界，写下跳跃而激荡的分行文字。由于地域和文化的差异，我始终无法完全融入当地的生活，当我重新审视故乡，感受到一股沉甸甸的重量，那是我魂牵梦萦的地方，住着我最为牵挂的亲人，那是我诗歌的出发地，埋藏着我珍贵的童年记忆，然而，我给予它的笔墨却是如此之少。

回国近两年，我大部分时间都呆在衡阳，见过皑皑初雪覆盖着大地和地上的万物，走过发生过故事的洪山桥，观看日落的余晖照耀着南湖公园，我与故乡获得了某种情感上的链接，当我写下有关于它的诗歌，仿佛回到了生命的原点，那里绿水青山，自然拥抱着万物，我在精神的摇篮里汲取灵感和养分。

一草一木，皆有灵性。每一朵花都有自己的悲欢离合，每一片树叶也有心情的潮涨潮落。一个善良的人拥有植物的质地，内心柔软而湿润，因为有雨露的润泽，阳光的洒落，而晶莹剔透，让人忍不住靠近。对于自然的偏爱，体现在我的诗中，这源于我从小在青山绿水之中长大，有时内心世界里绿草碧如梭，有时长满连片荒草。外界对于植物的定义并不能定义它们自身，我们用玫瑰代表热烈的爱情，实际上，它们可以不被象征某种情感，也可以成为独一无二的“风景”。

南湖、平湖（诗中提到的偶湖）、蒸水河等有关水的名词多次在诗歌中“闪现”，黄龙山、衡山、虎形山等与山有关的意象藏在诗歌之中，故乡的山水无形之中滋养着我的肉身与灵魂，它们一遍遍在我脑海里回响。故乡，在乎山水之间也，总有一座山令我念念不忘，总有一座湖令我必有回想，总有一句诗令我泪流满面。

诗是潜意识的表达

一首诗的诞生源于潜意识深处的渴望与表达，好的诗歌不是矫揉造作，伪造真象，而源于真实，源于内心。当我写下一句诗，回头来看，竟感觉似乎不是我写的，而是我的潜意识借助我的笔，勾勒出一个个方块字。诗是新的发现，在日复一日的平淡中挖掘新意与深意，正因为诗的特质，我写的每首诗都与以往不同，长着一张新的脸庞。

为何写诗，对于写作者来说是一个永恒的话题，和哲学“你从哪里来，往哪里去”类似，已成为绕不过去的基本必答题。诗歌具有治愈的功能，它抚平内心的创伤，记录感动的瞬间，让我一遍遍感受着自己的过去，站在历史的长河之中畅想未来。“每一个作家都是一个受伤的灵魂，而文学是救治之旅。”面对生活中许许多多的未知事物，是诗歌给了我坚定和勇气，直面创伤，拥抱自身，重新出发。

朋友曾抛出一个问题——对诗人的理解是什么。诗人是要经历生活的酸甜苦辣、七情六欲，抒发内心最真实的自己的人。诗人首先是自己，然后才属于诗人这个身份，不仅仅是会用技巧与手法，还有将自己的价值观与情怀等融入作品，不仅仅是关注自身喜怒哀乐、爱恨情仇，还要观人生百态、社会变化。好的诗人必然带有一种悲悯情怀，对社会各个阶层的人身怀理解之心，尤其对社会底层人民怀有“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情操。

如何坚持写下去非常考验一个诗人的毅力，甚至比天赋更重要。大学里，我学的是英语教育专业，身边的同学大部分都在苦学英语或者练习如何上好一堂英语课，而我有时上非专业课，在课堂上观看文学书籍，有时下课后常常一人到图书馆看书看纯文学杂志，有时去旁听文学院老师的课程。所看的书中，以文学哲学心理学类为主，在当时那个大环境内，因为这种特立独行，而常显得“不入流”。正是大学的这种坚持，我创作了自己的第一首诗，直至第N首诗。毕业后，由于需要平衡工作与创作的关系，每年的创作量相对来说并不大，但每一首诗，都是生活赐给我的礼物，陪伴我走过人生的艰辛与愉悦。我常也有感慨，坚持写诗不易，繁忙的一天工作以后，也许还需要面临诸多杂事，能够静下心来阅读的时间已经不多，留给写作的时间更少。但创作本身是一个诗人的使命，创作者需要在分行的文字中找寻生命的答案。

诗在孤独中诞生

世上本是没有路的，走的人多了，便有了路；世上本是没有诗的，因为孤独，才有了诗歌。

回首这二十多年的光阴，大部分时间我一个人踽踽独行，享受着孤独带给我的自省，也融入人群，做一个合群的普通人。而我深刻感到，一个人的时候，我才属于我自己，不必在意别人的目光，不必考虑所说的话是否合适。我所写下的文字或兴，或观，或群，或怨，忠于内心，有人看到满院繁华，亦有人看到落叶归根。

曾在菲律宾经历过几次地震，听过朋友遭遇台风的过程，观看另一个城市火山爆发呈烟云状，在灾难面前，人是多么渺小的一种生物，人与人互相依偎，抱团取暖，以博爱溶解孤独。我试图用文字来触及生活的真实，可浮出水面的，终究只是冰山一角。因为当我写下文字时，我便是它的局限，更浩瀚的是生活本身。

失眠的夜晚适合听纯音乐、读诗，它们抚平内心的焦躁与不安，就像给饥渴的人送去一汪泉水。在青春的年纪，大多数人都迷茫，对未来怀有困惑，也许，我们在纠结的过程中却不曾好好活在当下。因为热爱这时而暴烈、时而平静的生活，每一天都是不可重复的一天。

追彩虹的人与时间逆行

当你读到这组诗时，足以走近我这一两年的生活，和我的内心世界。

因为一次会议，我与几个以前从未认识的朋友相聚，老家都位于船山故里曲兰镇。我们几个年轻人中，有两个在外面经商，有一个在邮局工作，还有一个是黄龙村村委委员江立，我们谈到乡村人口流失，谈到如何利用旅游带动家乡建设发展，直到聊到了凌晨一点，第二天便奔赴黄龙山进行实地考察。于是我写下了《江立与黄龙山》这首诗，其中提到的江立放弃了广东的高薪工作，五年来为黄龙村的发展献计出力，筹资140余万元修路，修缮真神殿，为孩子在山中修建游泳池……“他的肤色如此质朴/让你想到地里成熟的高粱/抗旱，耐涝，在风雨中挺直脊背”。我以一个诗人的视角记录下眼前了解到的一切，触动我的是他的义无反顾和村民的团结一心，力量厚积薄发那一刻，灯火因此而璀璨。

《一个人的樱花树》可以看作一首写爱情的诗歌，并非写给特定的某个人。回国这两年来，见了一些介绍的“朋友”，没有开始一段恋情。在这个过程中，我对爱情有了新的思考与感受，在这个快节奏的时代，相爱很难。一些人一开始在一起，并非因为爱情，但如果只有爱情，现实中又难以为继。于是更加理解有些人为何选择单身，“在窗前眺望落日如大海般绚烂”，一个人的生活也可以如此精彩而有意义。

相信不少朋友一定听过《追风筝的人》，我没有追过风筝，却在某个日暮时分奔跑着，雀跃着，去追逐一道残留在天空的彩虹，《追彩虹的人》这首诗应运而“生”。追逐美好的事物源于人类的本能，经历的痛苦与不顺总会在某个时刻得到释放，就如同这首诗最后所表述的，总有一道彩虹的安慰给予追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