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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诗》头条诗人 | 臧棣:共存于自然的天赋

时间:2022-05-27 15:01:43 浏览: 18 作者:笔墨纸砚网

臧棣,1964年4月生在北京。1997年7月获北京大学文学博士学位。现任教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北京大学中国诗歌研究院研究员。代表性诗集有《燕园纪事》(1998)、《宇宙是扁的》(2008)、《骑手和豆浆》(2015)、《最简单的人类动作入门》(2017)、《情感教育入门》(2019)、《沸腾协会》(2019)、《尖锐的信任丛书》(2019)、《诗歌植物学》(2021)、《非常动物》(2021)等。曾获《南方文坛》杂志“2005年度批评家奖”、“中国当代十大杰出青年诗人”(2005)、“1979-2005中国十大先锋诗人”(2006)、“中国十大新锐诗歌批评家”(2007)等称号。

主持人语

臧棣的诗歌数量庞大,技艺复杂多样,他谙熟中西诗歌传统和现代诗学观念,天赋和努力都足以让人惊叹。他的诗更像对语言、经验和想象的重新编织,在中国抒情传统之外带来了智性辨析的能力。比如这里第一首诗中的“篝火”,显然与现实的篝火不是呈单一对应的关系,而具有一对多的丰富性:篝火对人的根本性意义,篝火在柏拉图理念世界中的隐喻(洞穴比喻)作用。在火与浩瀚星空和黑暗的对峙中,火代指了人的孤寂与渺小,以及人所能获得的安慰:时间曾接纳过我们。因此这是一首终极追问的诗。此外,臧棣不仅是当代重要的诗人,更是一位出色的诗歌评论家,他对诗歌的认识精准而深邃,《诗道鳟燕》这一系列诗话慧眼独具,很有启发作用,这里节选一二,以供赏析。(江离)

篝火协会

仿佛可以这样整理

空虚的生活对记忆的压迫:

浩瀚的星空下,只剩下那堆篝火

不曾熄灭,一直试图用闪烁的

火的手指,从原始的黑暗中

勾勒出你的剪影。五百年过去,

前生的桃花飘香,后世的雪山光芒

耀眼,比孤独更巍峨

一个人的纯洁;世界的迷宫

突然裂开了一口子,只需向前

跨出几步,就能触摸到

那堆篝火正在用乌黑的睡眠

等待着你的脚步。要怎么比较,

我们最后的得失才会进入

宇宙的谅解:当世界只剩下

那堆篝火恰巧等于

你突然醒来,也只剩下那堆篝火。

美妙的温暖来自火焰的精确,

仿佛可以这样重温那神秘的安慰:

有篝火的夜晚才意味着

时间真正接纳过我们。

金翅雀协会

同样的火焰,……应当沉思自我。

——约翰·洛克

大自然的欢乐转嫁它头上

就是天赋始终很迷人。

别看体型娇小,尖锐的短歌

却能在最深的寂寞中清晰

一个古老的召唤,

甚至能让已躺在石头的睡梦中的

老虎也睁大迷离的眼睛。

爱是灿烂的,至少曾经如此;

而它用色彩丰富的羽毛,迎着北风凛冽,

举出过自己的例子。侧腰上,

金黄绿色羽毛光滑你已有很久

都没见过精灵的小秘密;

漂亮的尾羽翘动时,原来

一小撮绿黄色,才更擅长处理

天性之间的比较是否会

在人的角度里造成新的遗憾。

是的。它的共鸣埋伏在荒野深处;

很抱歉,你不是它的对象。

表面上的原因,它没有更多的欲望

需要更新。地上的积雪再厚,

也不能令它退缩。偏爱高高的枝条,

就好像只有在那里,它才可以

更好地为我们区分:可见的笼子

和不可见的笼子是否比例正常。

题记引自英国哲学家约翰·洛克的《人类理解论》。

绶带鸟协会

每一首诗,……都有自己的上帝。

——诺瓦利斯

个头只比麻雀大了一点,

但尾羽却长得足以吓退

两只处于交配期的白头鹎。

抛开表面的相似性,缠绕在我们身上的

绶带,似乎也可以从它的羽尾上

找到原始的出处。再使点劲,

原来,每个人都很愿意

从各自的角度,谈及我们每个人

都可能被美丽的雀鸟催眠过。

最显眼的,小脑袋上的羽冠

时刻都在辉映着天光,反射出

幽灵般的深蓝色。那稳定的节奏,

不久就会被新的灵感转化到

奇异的冒险中。同行的男人,

没有人知道它的学名;美丽的分歧

首先出现在女孩那边:

一个湖北来的,非常肯定

它就叫长尾鹟;另一个安徽来的,

带着祈祷的口吻,指出它应该叫紫带子。

轮到我出于礼貌不得不贡献

一个特别的故事时,我突然意识到

除了在孟浩然的故乡襄阳见过它们,

鹿门寺外,天地何其广阔,

我却再也没领略过它们的身影。

牛舌草协会

只需摆脱自己一次

所有的秘密就会向你敞开

——贾拉鲁丁·鲁米

远景里有壮美的天山纵贯

辽阔的边地风景;游子的感觉,

第一次,陌生到居然

很强烈。缓缓移动的白云

才不例外呢;悠悠巧夺幽幽,

节奏到思绪的琴弦无形,

却已崩断了三根;甚至

连傲骨上,都能找到新颖的划痕。

地平线那边,可以清晰地看见

时间之马被骑过之后,

是怎么渐渐变成灰白的。

一弯腰,紫草科的安慰也对称到

非常及时。茂密的程度,

蓬勃的草茎和灌木的细枝

几乎难以区分;看得出来,

紫蓝色的花冠对异味很敏感,

除非你敢申辩:你独自咀嚼的时候,

声响里全是滩羊的眼睛

怎么会那么漂亮,那么纯洁。

题记引自13世纪波斯诗人鲁米的诗《如果》。莫拉维·贾拉鲁丁·鲁米(Jalaluddin Rumi ,1207-1273),出生在中亚的巴尔赫(Balkh,今阿富汗境内),诗人,哲学家。在波斯文学史上,与菲尔多西、萨迪、哈菲兹并称“诗坛四柱”。

萱草协会——仿白居易

其实叫它们小百合花

也没有错。那更符合生活的逻辑;

不准确,但未必不真实,

未必就不满足可观的直觉。

北方的暮春已被它们的影子上满发条。

荷塘岸边,雪松附近,

无论在哪儿,遇到它们的次数,

都值得你用一颗蓝宝石戒指去纪念。

仅凭色彩迷人,它们就击败过

手臂上纹着橘红花瓣的海盗。

或者把传奇对折一下,母亲和儿子的

距离不论多么遥远,都会缩小在

美丽的花瓣上。你的故事,

早已被它们的故事测量过,

很快就会在雨水的冲刷下,

变成流向它们的泥浆;甚至包括

你所有的哀愁,在它们竖起的

小小花篱面前,也不过是

汹涌的大海遇到了血红的悬崖。

紫露草协会——仿安德鲁·马维尔

旁边,芸香和马鞭草

已在细雨中有了新的默契,

尖细的嫩叶油绿心灵的地图

也会突然发芽;留给你的,

仿佛是始终没能处理好自恋的

石菖蒲。仰面躺下,看云

就是看时间的大小

还算不算数。如果有教训,

在我们身上,新人最容易像旧人;

旧人最容易深刻时间的面庞

为什么讨厌雕花的镜子;

反倒是命运女神从不介意

用绿草编成的绳子是否结实。

抑或一直就存在着

这样的角度:向山谷深处

延伸的小路,看上去像

刚刚纠正过迷途。激动起来,

用露水洗过花心的紫鸢尾

也会以为蝴蝶不可能在它自己身上

找错过舞伴。而我的问题是,

将你误认成杂交后的兰草,

掠过的燕子会不会朝我们头顶

挥动它们的小榔头?

血路草协会

爱我们所爱,但也要明白我们的爱不过是朝露……——爱比克泰德

一时间,全世界的小喇叭

似乎都已被它们借过来,

用以宣示作为爵床科小灌木,

细雨过后,它们比真杜鹃

不知要好看多少倍。

没错。美丽的姿态是否次要,

也要看你究竟在它们面前发明过

什么样的角度。经常被错认成

假杜鹃,所以那些紫红色花瓣

假如包含了对嫉妒的惩罚,

也可以理解。毕竟,不是什么花

绽放在枝头,你都会想起

爱比克泰德的警告。人的感觉

不仅仅是人的出处。

必须像警惕神的名义被滥用一样,

警惕人的名义对我们的滥用。

如此,眼前的明亮才有助于澄清

那一幕:鲜艳于感恩,

它们数量众多,但并不混乱于

神秘的统计学。此外,还有

一个重点:喝过用它们泡的酒,

你或许会同意,生命之花

大可不必拘泥于你我的形状。

泡花树丛书——仿韦庄

低矮的时候,混在杂木中

一点也不起眼;甚至雨的耳朵

也分不清那些绿叶的反弹

有何不同。在附近,

铁冬青和金银木压得它

反复梦见晃动的匕首,

为它的小灌木记忆劈开了

遮挡的枝叶。通风口在扩大,

更多的光斜射进来,在它身上找到了

可喜的现象。像你的蝴蝶一样,

它也坚韧于呼吸和自由之间

有一种自然的联系。

深秋时节,用它的落叶测出的高度

令灵魂的一半变得更可信。

靠近树根,埋入地下很久,

又被挖出的,锈迹斑斑的

那件东西,仅凭目测,

确实很像采药人和野猪搏斗时,

用过的利器。如果你也受过

同样的伤害,请记得,它新鲜的叶子

反复揉搓后,可直接敷创口上;

手法必须细腻,就仿佛那是

眼镜王蛇被催眠后,

一个古代的神对你的试探。

龙葵丛书

……触摸这世界就像触摸

一个雕刻精美的相框

——维斯瓦娃·辛波斯卡

遥远的记忆一直延伸到

大黑山的脚下,风云的踉跄

多于风云的变幻;

多年过去,路途的偏僻

只能记在鸡毛信的名下;

来到半山腰,金沙江的龙鳞

依稀可见,反射出的青光

像昨晚露天电影里的战利品;

每一个印象都有点孤立,

却无关残留;亚热带植物茂盛,

也曾将迷宫的海拔装饰得

充满少年荷尔蒙的味道;高原的

烈日下,季节的蒸笼无形到

密不透风。轮到世界的未来

究竟属于谁的时候,五个野孩子

野得全都嘴唇干裂。解渴的

那一刻,没有人知道它们的名字;

没有知道那些黑亮的小浆果

是否可以食用。每个人的手里,

都抓了一大把,却迟疑于

小小的本能中并不缺少

对植物的毒性的疑惑。我不记得

我是不是第一个尝试者;

不过从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

我都能听到背后的议论

不断放大着我的形象:现场,

既没有长者指导,也没有

其他的活物予以示范——

这茄科的小东西之所以可食,

都是因为我吃过,一直也没事。

题记引自波兰诗人维斯瓦娃·辛波斯卡(Wislawa Szymborska,1923-2012)的诗《终于记起来了》。

打碗花丛书

……活得真诚,必定意味着活在遥远的国度。

——亨利·梭罗

土拨鼠的味道混淆在

蝮蛇的味道中;叶形太偏向

灰兔的耳朵,花心就会令豹子眼紧张;

好在潮湿的晨雾散去时,

顺便也区分了一个人的记忆

能美丽到怎样的程度;

去百花山的路,根据季节的不同,

可以有很多的选择;

而我只偏爱永定河始终在

左边的那条路:峡谷的轮廓

已被北飞的大雁引用过,

一点也不输迷宫已被解锁;

惊心到差一点就动魄,周围的

空气里原来一直就藏着

一只比金碗还透明的碗;

轻轻旋转,表面上绣着的

淡紫色的钟形花,长期以来

竟然一直被错认成牵牛花。

外表的确很像,但好在这一次,

敏感的遭遇终于触发了

一次纠正:它的嫩叶

美味到无人能从脑海中驱散

那股红烧野猪蹄的味道。

题记引自美国作家亨利·梭罗的《瓦尔登湖》。

花木蓝协会——仿王维

即便万古愁更本质

你和世界的距离,也需要

一个跷跷板,才能让心灵的孤独

在晃动的影子中获得

一份十足的真实。退入旁观

也不只是为了更清醒;

十足的真实意味着十足的羞愧,

如此,紧迫性才会像刚爆裂的镜子。

你必须尽早学会给你的真实配色,

顺便也探探本色的口风

究竟有没有新的变化。

毕竟,现成的例子都有点小毛病;

人生的真实,或世界的真实,

都不能替代你的真实。

这方面,我并无特别的忠告;

但出于友好,哪怕我的经验

已非常矛盾于我的感慨,

也要指出:整个夏天,

能让宇宙的粉紫色如此清秀的植物,

非山绿豆莫属。如果它

都算不上典型的细节之花,

我将痛恨全部的人生如梦。

微风之内,它的姿态安静得

像一种针对着幽灵的性格;

全部的恨意已开始模糊,

而陌生的爱意,紧随着即兴的招魂,

点缀在它的羽状复叶上;很生动,

就好像如果早一点知道

它也叫山扫帚,你会主动

把全部的偏见扫向山路的两边。

(“头条诗人”总第597期,内容选自《江南诗》2022年第1期)

诗道鳟燕

臧棣

新诗百年,中国诗人在诗中反复使用“人类”一词。从诗歌潜意识溯源,这当然是诗人对一种普遍性的视野开始了新的诉求,但极端地说,只有海子对“人类”的使用是准确的。海子意在重建诗与更高的听者之间的关系。海子的诗是写给人类的。这其实也导致了他的诗歌速度必须处于不断加速的状态,但他没意识到,他对诗的加速并没能强化这种关系。因为,诗和人类的关系虽然是根本性的,却并不适合展现为一种诗的直接性。诗越是加速,这种直接性越是会让诗的力量趋向一种解体。

换句话说,诗的对象从来就不是大众,诗的对象只能是人类。某种意义上,海子也实践了庞德的一个信念:诗人是种族的触须。

正常情况下,诗和大众的关系只在极其特殊的情况下才会发生。比如,地震。

以大众的名义对诗歌发言,基本上都不会超出抱怨的范围。而且,也基本上是一种偷懒行为。所以,严肃的诗歌批评很少会以大众的名义来剖析诗的状况。

诗的神秘性常常将人们引入歧途。导致的后果也因人而异:要么幡然悔悟,痛斥诗的神秘是对人生的真实的背弃;要么无以自拔,最好的情形几近沉迷于灵异感受的自我辩证。

其实,诗的神秘性不过是一种语言的自我滋养。

就如同诗的判断力,其实是营养丰富的一种体现。

什么是诗?诗,就是让语言成为生命的同谋。

诗歌文化在现代遇到的最大的困惑之一,就是传统意义上诗的韵律感的“缺失”。

现代诗必须不断重申它自己的韵律主权意识:一方面是作为对传统的格律造成的压力的反拨,一方面是对它自身的听觉能力的严格的审视。没有一种诗歌写作能偏离对语言的韵律感的发现,但在诗的格律造成的审美褊狭面前,现代诗也需要表明自己的立场:格律,对诗的命运而言,是一种属于过去的幸运。在诗的声音面前,今天的诗歌写作将依赖诗人对语言的韵律感的新的发现。

委婉地说,格律偏向于声音的对称性,而现代诗的写作则倾向于声音的不对称性,倾向于声音的辐射性展开。这里,容易陷入纠缠的节点在于,人们喜欢不顾前提地争执于声音的对称性或非对称性孰好孰坏,消耗了宝贵的文化精力。

其实,只要稍稍开明一点,就可以洞悉声音的对称性或非对称性,都是相对的;只不过,对现代诗歌的写作而言,声音的非对称性拓展了诗的听力的范围,从而让诗的活力具有更多的可能性。现代诗的声音根植于语言的节奏感。而每个时代,语言的节奏感都会有自身的独特的韵律特征。而宽容的基础在于,人们需要意识到,诗的格律并不完全等同于诗的韵律。

从起源的角度看,新诗的兴起源于存在对汉语的现代性的一种巨大的需求。所以,它的产生至少反映了两种存在的意愿,它们都基于变迁的社会空间;第一种,它是一种适应性的产物。比如,像胡适这样的对现代语文极其敏感的人,会主动去适应并推动汉语的现代诗性。第二种,它也是被迫的。社会场景的变迁,造成了特定的语言真空,必然会出现新的汉语形态及其诗意的表达来填补这个空缺。

究其本质,新诗的意志,反映的是汉语对其自身的可能性的一种语言的自觉。我们这些人,从文学角色的角度看,都不过是它的仆人。或者,至多是汉语的现代性的合伙人而已。

中国诗歌的问题,如果有的话,就是诗的想象力的茧化。虽然不能断定中国诗歌缺乏想象力,但从表达上看,古代诗人的做法,基本上倾向于将情感和想象混淆在一起。而且这种混淆的结果就是,诗的想象越来越依附于诗人的情感。

中国古代诗人几乎人人都是情感的大师。中国的诗歌传统中,也特别擅长处理诗和时间的情感问题,这是我们的文学强项,相比之下,别的国家的抒情传统都很薄弱。将情感处理成一种文化记忆,并形成伟大的传统,这可以是中国古代诗歌最了不起的贡献。但从现代的角度看,这种抒情传统也产生了一个后果,就是对生活本身缺乏想象力。这里,缺乏,这个词也不太准确;因为这种缺乏是一种有意识地系统地对某种文学能力加以强力抑制的结果。

所以,现代的新诗,或新诗脉络中的当代诗,其实仍面临一个根本性的任务:增进汉语诗性对诗的想象力的重视。没有想象力,一个严重的后果就是,没有真正的诗的境界。

“我们必定把诗歌构想为至少对等于哲学。”华莱士·史蒂文斯如是说。

可以这么理解,这里,史蒂文斯所说的对等,意味着,诗的感性必须强硬到足以超越诗和思想的对立。史蒂文斯曾明确地说过:诗必须反对智力。哲学的思考依赖于人们对秩序的洞察。面对秩序的观念化,诗歌如果想要获得自身的立足,不被哲学的观念性表达所诱惑,就必须发展它自身的生命意识。只有当这种意识充分发展了,诗才有对等于哲学的机会。

诗和哲学,同属于人的思想的不同维度。

甚至可以这么认为,诗是思想中的思想。甚至就连这一点,也不足以完全揭示诗对哲学之思的深化。

换一个角度,诗以自身为唯一的来源。哲学则通常有两个来源。其中一个来源,就是以诗为来源。

按金克木在上个世纪30年代对新诗的未来所作的诊断,中国现代诗歌突围的方向应是凭借现代的智性重塑汉语诗性的现场感。也就是说,重构诗的智性,应成为现代汉诗的基石。

诗人努力寻求属于自己的带着独特标记的声音,但或许存在着这样一种可能,诗只有一种属于它自身的声音。而诗人的寻找本身,只不过是在追寻的过程中形成的某种身形差异。这种差异,当然在特定的场合,也可以被作为诗人的个性来看待;不过,最好幽默一点,与对诗歌能力的养成相比,诗人的个性实在是细枝末节。

精确是现代诗歌的命门。但这件事上,我们最好不要想歪了。

记住,对诗来说,想象的奇异始终是另一种精确。想象力的精确,是对观察的精确的升华。

写出诗的经验,相对而言,还是容易的。

写出诗的内容,是很难的。

诗的内容与我们对生活的体会有关,但不是对生活本身的把握,而是对生活的可能的领悟。

诗的内容,是对诗的经验的反抗;在融会诗的经验的同时,抵御诗的经验对事物的简化。

诗的内容是生命记忆的一种独有的氛围。

必须意识到这一点:诗和知识的对立,在我们的文化语境中,有很明显的造势的成分;甚至它就是一种文化稚幼化的结果。

表面上看,诗和知识仿佛意味着两种不同的逻辑,它们的图示有着根本性的差异。但换一个角度,其实也可以这样看,诗和知识的对立,大多数时候,是一种错觉。如果有对立,也只是人们对它们的理解本身存在着智力上的分歧。对知识的误解,常常会加深人们对诗和知识之间的对立错觉;最终,这会导致诗歌视野上的狭隘。对知识的笨拙的使用,的确会让人感到气闷,但这种气闷也应该立刻用于比较人们对诗的笨拙的使用。

真正的知识是需要想象的。真正的诗也是需要想象的。就如同真正的诗是对真正的知识的一种强力的想象那样,真正的知识其实也是对真正的诗的一种热烈的想象。

其实,有一个很便捷的自我警醒的方法:

在诗歌这件事上,任何将技艺和心灵对立起来的作法,都是受到了魔鬼的诱惑的产物。

当代诗歌近十年遭遇了一个严重的问题:对诗歌情感的借用和抚摸,越来越廉价。很多诗人甚至开始向诗的情感撒娇,以自己都意识不到的方式对自身的情感进行压榨般的挤用;其结果,貌似让诗歌变得亲近“公众”了,其实却造成了对诗歌文化的腐蚀和败坏。

因为在我们的历史境遇里,诗心已被过度经验化,以至于大多数时候,我们会本能地抗拒诗的秘密和绝对的知识之间的同源关系。就像墨西哥诗人奥克塔维·帕斯申明的,诗是一种特殊的知识,表面上看,是现代性强加给它的一个历史标记,但也构成了一种文学事实。

但我的看法是,如果我们的诗歌意识中,诗从来就绝缘于诗是诗的绝对的知识的话,我们的诗歌写作也不会有真正的可能性,甚至会止步于我们自己造就的审美茧壳里沾沾自喜。

对诗而言,细节首先意味着一种敏锐的场景意识。不能还原为场景的细节,也不可能渗入经验的氛围。

对诗人而言,诗的细节意味着它是作为一种经验的氛围来使用的。

如果汉诗的传统可以被用于鉴别新诗的合法性,那么,在面对众多可能的结论之前,我们必须记住一个根本的特征:新诗是有理想的。

诗是一种很深的存在,深邃中的深刻,深沉中的深远,深渊中的深情。这使得它和心灵也发生了很深的关系,正因为如此,我们也有必要警惕一种流行的错觉:诗的深度是以心灵为尺度的。事实上,诗的这种很深的存在,只是偶尔以敏感的心灵为尺度的。

诗的抽象性很可能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与具体的事物截然对立。

诗的抽象性,和词语的运动强度有关。词语的运动越激烈,就越可能导致诗的抽象性。

诗的抽象性,并不意味着它一定和诗人对智性的偏好有关。

诗的抽象性,其实和诗人对事物的体验有关。体验的深度,造成了词语的纯粹性。伴随着诗人想象力的高速运转,这种词语的纯粹性,渐渐在语言的表面上积淀成一种独特的视觉混合效应。

诗的抽象性,是对诗的角度的一种激进的纠偏。

诗的抽象性,对想象的自由的一次积极的行动。它是对原有的想象秩序的一次激烈的更动;它重新了一种新颖的角度,尽管这种角度可能是狭窄的,不具有广泛的共鸣性,但它并没有违背现代诗人对语言的自主性的承诺:通过必要的晦涩,诗的抽象性演绎了诗的创造性;并试图在这种戏剧性的演绎之上,重构人和自由的一种更深刻的联系。

从批评的角度看,诗的抽象性,更多反映的是诗人的体验能力,而非诗人对智性风格的偏好。所以,那种将诗的抽象性和诗的智性简单联系起来的做法,其实在诗的批评中是需要格外慎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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