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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堂》头条诗人 | 李轻松:致无尽关系

时间:2022-05-27 15:01:48 浏览: 18 作者:笔墨纸砚网

李轻松,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代,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曾在精神病院工作五年。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曾参加过第十八届青春诗会,荣获第五届华文青年诗人奖,2007-2008年度首都师范大学驻校诗人,2008年度中国最佳诗歌奖、年度优秀诗人奖,2017中国诗歌排行榜双年度女诗人奖。有诗剧《向日葵》、国乐剧《春江花月夜》、京剧《战沈州》等呈现,另有影视作品多部,现为职业编剧。

致先人

有一些先人我都见过,在我的高鼻梁中

小脚趾中、血型中、文艺细胞中

那一年,二爷烧掉了家谱,被火光吞噬的脸

一半阴一半阳。从此他便失了七分魂魄

被那堆灰埋葬,一天比一天憔悴、痴傻

我遗失在血脉中。向日葵被扭断头颅

野兽的脚瓜悬于屋檐。我总是过度敏感

被众多先灵围困,找不到阴影的来源

在四点钟的凌晨呃住峡谷

那要冲破胸膛的姓氏、墙壁与血流

多么稀薄!我不知下辈从哪个字开始

才能追溯到一匹马、一条河、一阵歌哭

枝条痛断的清晨啪啪拍响尘灰

那嗒嗒的马蹄声从远及近、及槐树、及灵位

至于我是来自山东还是河北,我已无从得知

我对出生地已渐渐淡忘,对归属地又知之甚少

致祖父

你有着显赫的名字李光耀,却没有显赫的家世

一根扁担一对兄弟的故事,你讲过数遍

但你有一副好身板,酿酒高手

你只喝二锅头,总是一口喝干

不耍酒疯,不打诳语,在高梁囤子里醒酒

在医巫闾山的脚下种植

罂粟花开:你腰身渐渐弯曲

我只知三代,光、泽、德,

之上与之下,都已淹没

你犹如先知,从三羊开泰开始,

预知百年的风云。自己的死期将至

盛妆的童男童女接驳,你绝食七日

一日比一日接近神祇

直到你面带微笑,安详离去

你还是个好绳匠,从麻到绳子,

从农事到酒事,有人喝酒,有人打结

有人酒中跌倒、升天,有人绳子捆柴、上吊

而你的顺时针与逆时针

都在这一刻交集、纠缠、解开……

致十年

十年前,我在长山岛写诗、看萤火虫、坐船出海

你病危的消息与海潮一起传来

我与无数的海鸥往回赶,车坏两次,改乘,换乘

待我赶到时,你已过世6个小时。

父亲,仿佛天意我不能为你送终

你不等我见你最后一面

想到此生再也没有父亲,乳名荒废

我就泪如泉涌……那放飞的鸽子瞬间消失

往生经念了五天五夜,护佑你转身

你的眼睛始终不闭,如天空般瓦蓝

你穿寿衣时,身体柔软,仿佛生前一样

我一路抛撒的花瓣被风捧走

一些放你灵前,一些喂养了仙鹤

想写一篇长文祭你,却总是无从下手

十年来,我成为一座行走的墓碑

碑文上的姓氏、生辰与血型已模糊

而抹不平的伤口与偏执,还那么深。

我想听你开怀大笑,或高歌一曲

蓝蓝的天上白云飘——

白云下面,声声都已绝版

父亲,我不再向你诉说尘世的消息

从此,清风一面,一别两忘……

致迎仙堡

这是我的出生地,也叫故乡

那通往山外的小路已荒凉的溢出——

那法则中的自然,法相的佛陀

都与我隔着一座山,三代人。

而我只看到三两峰,一条河

那延宕出去的蜜蜂、族群

生命里的农业乡愁,棉里针脚

那样的寂静!牛羊被赶上了山坡

那磨烂了的蹄子、反刍的青草

那襟前的绣花和荆棘

从绽出的棉花里露出败絮

你扑面而来。祖父母埋在山坡

父亲则在公墓。我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只有那棵老树,原罪已释,僻径加身……

致虎头寺

这是侘寂的大地,是余脉,也是起点

我说不出那侯鸟的起伏,顺从多少坡度

才在小溪里呈现我的山岗、泉水、泥泞,

一只小兽换了毛色,混进寺里偷食

梨花一度绚烂,却在一句唱词里落尽

堂嫂在寺里扎纸活儿,个个都大红大绿

堂兄坐在轮椅上流着口水

远的繁花和近的荒凉

只隔一个纸人。时间改变了河道

公鸡的打鸣声及经声的深浅

寺里的佛相也已斑驳,褪色

只一柱香的工夫,姑妈们从青春里退潮

只剩下小姑还在世。85岁,远在天涯

山坡上的祖坟又恢复了原状

大理石、狮子、仙鹤都退了位

寺已封门,灰头土脸的四大天王

面相还那么凶!一粒尘埃跌落下去

和远道而来的春天,都那么幽暗

而我却是个获救的人,月色浅,草木深……

致青纱帐

七月的青纱帐又起,燕子与虫子欢腾

地平线和叔伯们漾出来,呼吸墨绿

吃高粱米饭和玉米饼子长大的人

皮肤粗糙却都有一副好心肠

丘陵上高粱那么俊美,玉米朴素

在叶子如刀的傍晚。风顺着垄沟吹

当然也顺着穗子和皱纹吹

叶子哗哗响起时,大姑娘一脸沉迷

仿佛大海起伏,在波涛与人言之间

在通红的脸膛和洞房之间

大伯骑马隐没于月亮和绺子

二伯唱着戏词过了大小凌河

等到青纱帐落,他们已是满头霜雪

七星偏西时分,大多已经凋零

不知今夜是父辈们漫过了青纱帐

还是青纱帐漫过了众生……

致母禽

可爱的家禽们,你们一直在家

都有乳名,都被家人呼喊、应答

从一颗卵开始,便有了母性的温度

可爱的尖喙。你们破壳而生

像雪夜有人在叩动家门。母亲们、姐妹们

仿佛都长出温存的羽毛

人禽对视,每只眼睛都亮如星辰

注视幼崽时都有人类的目光

那一刻,我们都爱自己的孩子

身边的草木、人间的粮食

还有自我的花纹。一只盛开的鸟儿

每次张开翅膀,都自带小宇宙

而母禽们,你们引颈、蓬羽、护崽

每只孵化的禽类都是飞天

众禽诵唱:你与人类毗邻

而人类与万物毗邻

致夏日午后

雨之午后。蔷薇科的午后,带刺的午后,

有红白两色的裂纹在蔓延

而半截流水无知、黑木耳生长的

柞木之午后。有梦中人顺着花径走来

他面目不清,口齿缺失

暴露了我豁牙的午后

刺尖沾满了手,仙人掌的纹络里

一朵花垂下头,孕育了那些疼

而我要挑出那些刺却用了一生

兽群从山后消失,只剩一只瘸腿狼王

身影孤悬在山崖之上

如同丧失童贞的夏日午后

瞬间蝴蝶成蛹,花期成霜

这恹恹水边,有小羊羔出生后站起

跌跌撞撞地行走。有咩咩的叫声

让遍地的山羊和绵羊都有应答……

致表嫂——

那是天神降临的清晨,一万道霞光

吹破蛋青般的脸庞。微风走了一程

歇于七个星座的家门,微熏

将水气与琥珀抱在怀里

像你当年抱着嫁妆,小麦色里的春天

那么健美!而今你年过60

每天身披满天星星,只为200元工钱

还儿子的房贷,买春天的粮种

治表兄的病。你一脸紫檀

皱纹里浮出白马,而身后是轮椅

大牲口低头拉车,你抬头喘口气。

被露水打湿的裤角、鸡鸣和债务

每天都挣扎一个时辰。你说上辈没有积德

今生必得还债。一只大鹅开始冲锋,

被追逼的家狗跳了墙,而你比狗从容。

你叮嘱完家禽又跟羊圈说话

而骡马比露水早起,你摸黑离家

塔身里的肉体与灵魂,不知谁先抵达

山上的风车转了一次,鸟儿消失一只

这寂静大地上,神灵长眠在水畔或山岗

致一场盛宴

母亲88岁高龄,为她长兄90岁祝寿

几乎筹划了半年。穿哪件衣裳

随多少礼钱,带几个儿女

有姨舅、表兄妹与直系

有喜鹊、乌鸦和天鹅

盘根错节的树、大小枝丫都需打理

这节日里的盛大亲情,这红包里的雨水

仿佛干裂的虎口、裂痕里的花纹

每天一小时的电话粥,黏稠、浓烈

又加进了红豆、莲子和伦理

加进五服的本家,那血脉

那漫山的苹果任凭腐烂

没有一滴雨是无辜的!

一片树叶落下都会把母亲压垮

那被谋杀的血脉,那不见血的刀

都藏在时光交错中。有人祝酒

有人演戏,有人查看礼单

多少隔阂都从一场盛宴开始

她的耳朵又聋了一些。有人大声喊话

挑理,圆场,说谎,戏演到高潮,

刀丸卷起,要忍受那漫长的凌迟

那孔雀被拔光了羽毛,问候光鲜

寿宴被众人打包,桌子一片狼籍

致北塔公园

我已经很久没有仰望星空了

很久,我在傍晚的北塔公园走六千步

再去夜市买菜。北塔是那么洁白!

喇嘛身披红色袈裟,佛陀法相庄严

那些磕长头的人膝盖发亮,

那些匐匍的额头和鸽子

跟随转经的人走过三圈

有人顿悟,有人混沌,却都向夜市会聚

我也操着形形色色的刀具与典籍

走向市集。那叫卖声被寒风砍过

有人售卖青菜,有人买卖良心

还是五谷杂粮最贴心

那切不断理还乱的亲情

让我懂得哪样适合爆炒

哪样适合清炖。相当于烤串、鸡鸭和鱼肉

我更偏爱西兰花、豆芽菜和秋葵

一些归宿在口腹之欲

一些归宿在灵魂叩问

至于内心浮屠几级,不说也罢

(“头条诗人”总第598期,内容选自《草堂》2022年第2期)

万物与以前一样

李轻松

我想从卡佛说起,因为我先是喜欢他的小说。当时是一位女作家向我推荐他的,当然是他的小说。当我开始读他的作品时才惊讶地发现,他还写诗、写散文。我很兴奋,我喜欢一个作家不同的样式,我相信它们是互相映照的。当人们大谈他的小说时,我反而静下心来读他的诗,这个诗人的身份,卡佛本人也是在意的,强调的。这个生前的失业者、酒鬼、妻离子散者、英年早逝者,死后在墓上把诗人刻在了第一位,然后才是短篇小说家,散文家,说明卡佛很钟爱他的诗。卡佛的诗与他的小说一样,都带有一种灰暗,但我把它看成是他独有的色彩,你不能说灰色就不是颜色吧!他在小说中奉行的是“极简主义”,我的理解就是留出大片的留白,尽可能地省略形容词,甚至是介词。这种克制尤其对我有用,使我对自己的铺张浪费感到羞愧。正因为他的简约,我在他的诗中也看到了一种空旷感。他最高超的手法是,他从不写满,所以他预留的空间极大。我最会意的地方是,他发现了这个世界的隐秘部分,“隐秘的心”,“万物和从前一样”,他细微地观察和撕裂现实的冷酷感,呈现出了一种令人窒息的张力。他的克制与深邃常把我带入广阔的遐想,当然还有他适度的抒情,几乎就是一个样本,使情感在诗歌中的运用变得如此美妙。

由此,我需要改变一下我的写作习惯,我尝试最大限度地克制我的泛滥。多年来,我写得太满、太溢,没有留白,不懂极简,恣意汪洋几乎成为我的惯性。但从哪里开始呢?其实写作本身也是一种命运。

2021年,疫情继续,每天诸事缠身,尤其是近90岁母亲,不能去另一座城市去看她,只能每天通话。话题除了病毒、传染、消毒便是她的兄弟姐妹,为芝麻粒大的事情伤心难过,一粒尘埃都会把她压垮,然后便是听力下降,有时我大声喊话,可她依然是自说自话,无法再形成交流。我不得不想,母亲离开家乡也已20年,但她的魂依然还生活在那里,她对城市没有一点概念,故乡山水人情便是她的全部。但也因此,我沿着母系的河流,可以真实地触摸到血脉的延续,它是那样的有力,无法中断。

我离开家乡正好40年,有一天梦见小时候生活的街道、房屋、左邻右舍,哪里都不再认识,四面竖起一道黑幕,把我紧紧地包围在其中,让我无法突围,我急得大哭起来……醒来时已是大汗淋漓。那些与我相关的街与道、山与水、亲戚同学,众多我熟悉的面孔全都鲜活起来。这一年,我写了一部反映农村改革开放40年的长篇小说,让我将那些交织在一起的关系又重新梳理起来。

虽然1990年我的家彻底搬离故乡,但我每年都要回乡探望,从未间断过。那些我熟悉的亲人们,有时变得十分陌生,有时又能从他们的相貌与声音中找到血缘的联系。这秘而不宣的感觉是那么的神秘莫测,似乎与我疏离已久,却又不可分割。这不仅是街与道的改变、山与河的退场、老人故去与新人出生,还有一些固有的观念更新、一些风俗消失、一些时光流逝……

我也曾刻意回避的部分会进入我的梦境,或不自主地来到我的文字里。因为,我依然与她血脉相连。我90岁的奶奶和近100岁的姥姥埋在那里,现在还住着我的两个舅舅及脑血栓后遗症的堂兄。而我对它的书写,剪不断理还乱,总是不由自主地被裹挟其中,无力自拔……

我想,这种关系实在是太强大了!仿佛我的伯父姑妈、舅舅姨母,还有他们的下一代,都是难以割裂的所在;那些山川河流、一草一木、家禽野兽,我与它们也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那些时光过往、乡亲故旧、乡路老屋,也一直在我的梦里存活着。四十年来,我似乎一直想要摆脱那种亲情的困扰,但我发现这是生命的根须,已深深地扎进命运,那隐藏在深处的爱与痛、得与失、悲与欢时刻牵扯着我、触动着我,只有这样的诗才能真正触摸到心跳。在中国这个文明古国走向现代化的进程中,发生在大地上的扎挣、挫折、失败与屈辱,使我们每个人都有动人的梦想与英雄传奇。这些错落纷繁的关系无穷无尽,是写不尽的资源。有时以为它们都已退场,但各种的交织令人困惑与欲罢不能。有时,我被网罗其中,挣不脱挑不掉,被折磨又被滋养。

在这样的书写过程中,诗意伴随着小说应运而生。我一直尝试以不同的形式来写作,比如,同一块布料,我希望做成裙子再做成衣衫,同一个题材,我愿意写成戏剧、小说和诗歌,我在这种穿梭变换中感受到无限的乐趣。诗写到现在,似乎享尽了那词语的繁华,但繁花的中央必是凋零。我曾经执迷于在空中飞翔,现在我更喜欢踏踏实实地落在地上。包括去掉一些形容词,更包括更简洁一些。当然,小说让我学会了叙事,当它重新回到我的诗歌中时,正好中合掉我的泛抒情,让我在虚与实之间找到了某种平衡。我愿意继续尝试下去,我愿意,在无尽的关系中,找到极简、朴素的那一种。我认命,被束缚、被围困,甚至被伤害,但也被滋养被感动,甚至被拯救……

诗人建构的关系学

——读李轻松组诗《致无穷关系》

张德明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这是曹雪芹在《红楼梦》里写下的名联,历来被人引述甚多,个中的意味已深入人心。在我看来,诗歌创作既可以说是一种文章的书写,也可以说是一次学问的呈现,因此要想成为一位优秀的诗人,就必须在“世事洞明”和“人情练达”两方面下苦功夫。而不管世事还是人情,必然都牵涉到自我与他者的相互关系,于是,在对世事的不断洞明和对人情的逐渐练达之中,诗人常会悄然建构起了一种网状的关系学,即主体与客体之间的错综复杂关系图谱。这里的主体自然就是作为讲述者和抒情者的诗人自我,而客体便是外在的人与物,也就是曹雪芹所说的“世事”与“人情”。李轻松的组诗《致无穷关系》正是诗人自我所建构的关系学的诗意呈现,借助这些分行叙说的抒情文字,我们能清晰捕捉到诗人对诸种生命关系的细心阅读、深刻理解与敏锐认知,进而从一定程度上能将她所拥有的心灵疆域和精神空间也识别出来。

自我与世事的相互联系,构成了诗人关系学建构中的基本组成部分。这世事包罗甚广,举凡动物植物、四季更替、风雨雷电、时间空间等等,都可以说涵摄其间。李轻松的《致十年》无疑是对自我与时间的隐秘关联的诗性述说,“十年前,我在长山岛写诗、看萤火虫、坐船出海/你病危的消息与海潮一起传来/我与无数的海鸥往回赶,车坏两次,改乘,换乘/待我赶到时,你已过世6个小时。”对于每一个人来说,父亲病危的消息,比任何其他消息都会让人心焦如焚,因此无论你此时身处何处,以最快的速度赶回亲人身边、与他完成人生最后的聚首,都是此刻最为迫切的心愿。无奈是穿越长途的速度,还是没有赛过死神的脚步,没有在父亲临终前看上他最后一眼,成为了诗人十年来始终无法愈合的心灵创伤。人与时间的关系往往就是这么复杂而又简单,人类往往顾虑重重,牵肠挂肚,希望时间能处处成人之美,但时间总是那样冷漠刻板,不动声色,人类多情而时间无情,这是残酷的宇宙法则。在历史的漫长岁月中,多情总比无情恼,多少的痛苦、悲切、遗憾、追悔莫及,都可归结为时间惹的祸根。“十年”,在每个人的生命时段里都可能算是一个不长不短的时间单元,人们常常感叹:一个人究竟能有多少个十年?“十年”,也构成了诗人李轻松量度自我情感的一种刻度,测算心中万千波澜的一把标尺。正是十年前错过与至亲见上最后一面的莫大遗憾,才使她十年来一直纠结于此,盘旋于此,始终无法轻松释怀:“十年来,我成为一座行走的墓碑/碑文上的姓氏、生辰与血型已模糊/而抹不平的伤口与偏执,还那么深。/我想听你开怀大笑,或高歌一曲/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声声都已绝版/父亲,我不再向你诉说尘世的消息/从此,清风一面,一别两忘……”其实不管是多少时间长度,多则十年、几十年,少则一分一秒,都有可能在诗人的心灵屏幕上留下深刻的印痕,让他生出无穷的感喟与念想,让他每每念及于此都会心起涟漪,情难自已。正因为此,诗人与时间之间的水乳关系,自然就是诗人建构的关系学中特别值得关注的要素。

《致迎仙堡》《致虎头寺》两首诗,言明了诗人与空间之间的隐在复杂关系。“迎仙堡”是诗人的故乡所在,这里留存着家族的繁衍与传承记忆,也在一定意义上构成了诗人生命的来路与根脉。在乡土中国的风俗习惯里,故乡是一个特别令人珍视的地方,那里的山川草木、人事物情,似乎都闪着奇异的光泽,令多少游子梦绕魂牵,迷途知返。而浩如烟海的中国古典诗歌,把大部分的篇幅都给予了乡土这块领地,中国古代卷帙浩繁的乡土田园诗与乡土中国的农业文明之间构成了深度互文的关系。但近代以来,随着中国现代化的不断拓进,传统意义上的乡土世界正在不断瓦解,因此如果当代诗人还沉浸于对传统乡土田园的非理性、盲目式讴歌与咏赞之中,那么他写下的诗章所具有的真实程度,必然是可疑的。也就是说,我们如果不站在当下城市化、现代化不断扩张的历史语境下来客观审视乡土,我们就无法将属于当代人的特定乡土世界如实书写出来。而在我看来,当下还有不少诗人仍沉浸在某种幻象式的乡村膜拜和乡土怀想之中,他们对于乡土田园的赞美诗式的书写只能算作伪乡土诗,其历史真实和艺术真实都是要大打折扣的。我们知道,在不断城市化的历史背景下,许多出自农村的孩子都纷纷离开了故土,来到了大城市、小城市居住、营生,他们对乡土的情感是繁复的、纷乱的、五味杂陈的。因此,诗人要真实地呈现当下的乡土情貌,不是只讲诉它的安谧、祥和、牛羊静美、草木丰茂,还要正视它的破落、衰败、荒芜、今不如昨。这是中国社会不断发展时必然会经历的过程,也是乡土中国向现代化中国转型时可能要遭受的阵痛。李轻松的《致迎仙堡》就精彩写出了现代乡土的斑驳情景,有效表露出诗人面对乡土时的复杂情绪。在诗人记忆里,乡土仍有着温馨和暖怀的一幕:“那延宕出去的蜜蜂、族群/生命里的农业乡愁,棉里针脚/那样的寂静!”而可在诗人心痕上更多的可能是苦涩和难言:“那通往山外的小路已荒凉的溢出”“祖父母埋在山坡/父亲则在公墓。我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山村荒凉、亲人远逝,“我”与故乡的牵连越来越轻淡,从前那熟悉的、亲切的、温煦的乡土中国的背影,正在我们眼眸中默默地淡远、模糊,这就是而今的诗人们在书写故土乡村之时要理性面对的场景,而其中蕴含的历史丰富性和情感与伦理的复杂性,无疑是充满着诗学价值,值得每一位诗人反复去审视、书写和表达的。另一首表述空间学的诗《致虎头寺》是对一座寺庙的诗化演绎。“虎头寺”或许是诗人故乡近旁的一座小寺,它曾留下了亲人们生活的印记,也就与“我”发生了关系,“堂嫂在寺里扎纸活儿,个个都大红大绿/堂兄坐在轮椅上流着口水”,“只一柱香的工夫,姑妈们从青春里退潮/只剩下小姑还在世。”也留有我童年生活的影子,“我说不出那侯鸟的起伏,顺从多少坡度/才在小溪里呈现我的山岗、泉水、泥泞,/一只小兽换了毛色,混进寺里偷食/梨花一度绚烂,却在一句唱词里落尽”,因此,在诗人的关系学图谱里,它也占有着一定的份额。在那么多的空间场所中,诗人为何要对一座小寺庙不吝笔墨,或许是因为它与自我的存在、信仰、心灵、精神等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诗人感恩于这一切的相逢和福化,从而在最后吟出了“我却是个获救的人,月色浅,草木深……”的心曲。

动物和植物是人类的忠实伴侣,人与动物和植物的关系也是异常密切的,李轻松的《致青纱帐》和《致母禽》分别言述了自我对植物和动物的观照与体认,构建了人与动植物的关系学。在诗人眼里,“青纱帐”之所以令人记忆犹新,不断想起,是因为它既是一种美丽风景的所在,“丘陵上高粱那么俊美,玉米朴素”,更是一种持续地养育着我们身体和灵魂的物种,“吃高粱米饭和玉米饼子长大的人/皮肤粗糙却都有一副好心肠 ”。同时,它还见证了我的亲人们的成长史、情感史和生命史,大姑娘、大伯、二伯、父辈们,诗人在提及的这些亲人,都与这青纱帐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在《致母禽》中,诗人所描画的母禽形象,无疑是人间母亲在动物界的化身,它们“从一颗卵开始,便有了母性的温度”“注视幼崽时都有人类的目光”,正因为它们时时充满爱意,处处表达爱心,诗人才由衷地咏赞到,“母禽们,你们引颈、蓬羽、护崽/每只孵化的禽类都是飞天”。可以说,将身边动植物的存在涂抹上人文的色彩,让它们散发出人性的光芒,这是诗人建构人与动植物关系学时的基本表达策略。

毋庸置疑,自我与他人的相互联系所形成的人情关系,才是诗人所建构的关系学中最为重要的部分。人类是一种具有广泛社会性的高级动物,世上没有哪个人是单独存在的,每个人都会与其他人发生各种各样的交集,基于此,人所生活的世界也就顺理成章地形成了相互关联的人情世界,处理复杂的人情关系也由此成为了人类生活的日常化形态。在我们的亲人序列里,无论父亲母亲,还是其他亲朋好友,都和我们的个体生存关联在一起,我们的成长记忆和生活册页上,都或多或少留有他们的精神印迹。这丝丝缕缕、或显或暗的印迹,也必然是诗人在其文学世界中建构关系学的重要线索和必要元素,构成了他们进行艺术创作的丰富泉源。在李轻松的这一组诗里,彰显人情关系的作品占了主要部分,《致先人》《致祖父》《致表嫂》乃至《致一场盛宴》,都可以看作此方面的力作。《致先人》是对自己先辈的理解与阐释,是传统的祖先崇拜意识在现代汉诗中的再度演绎,也是诗人对立足于血缘基础上的人情关系的记忆、想象的诗意呈现。该诗的第二节尤其传神:“我遗失在血脉中。向日葵被扭断头颅/野兽的脚爪悬于屋檐。我总是过度敏感/被众多先灵围困,找不到阴影的来源/在四点钟的凌晨呃住峡谷/那要冲破胸膛的姓氏、墙壁与血流”,对每一个人来说,先人既是个体生命的源头和来历,先人有时也可能也是个人某种潜在的心理负担和精神压力,对于后人而言,无数的先人既构成了他们无从选择的隐在历史,也会无形之间给他们带来“影响的焦虑”。《致先人》的第二节,就形象地传达了这些人文信息。《致祖父》也是表达晚辈对长辈敬意的一首诗。同样是致敬前辈,如果说《致先人》写的是一个群体、一个复数形式的前辈的话,那么《致祖父》写的则是一个鲜活的个体,一个离诗人距离很近的前辈。在这首诗里,诗人先是用叙事的笔法,以平实的口语,刻画了一个朴素、憨厚、老实的先辈形象,继而又述其面对生命大限时的从容与坦然:“自己的死期将至/盛妆的童男童女接驳,你绝食七日/一日比一日接近神祇/直到你面带微笑,安祥离去”,最后又聚焦他的手艺,以“而你的顺时针与逆时针/都在这一刻交集、纠缠、解开……”来形容一个好绳匠的人生形态,这是令人玩味的。总之,《致祖父》向我们描述了一个平凡普通的长辈形象,惟其平凡和普通,才更为亲切可爱,更为真实生动。平凡普通又让后辈没齿难忘,这或许就是我们大多数晚辈心中的长辈形象吧。《致表嫂》是诗人致意同辈人的一首诗作,与以平凡朴实来描述祖父的笔法不同,对于表嫂的描述,诗人注入了很多传奇性的色彩和元素。如写她嫁入婆家时的情态,“那是天神降临的清晨,一万道霞光/吹破蛋青般的脸庞。微风走了一程/歇于七个星座的家门,微熏/将水气与琥珀抱在怀里”,彰显了一个新娘子的风采与魅力。再如写她忍辱负重、一个人操持一家的场景,“你叮嘱完家禽又跟羊圈说话/而骡马比露水早起,你摸黑离家/塔身里的肉体与灵魂,不知谁先抵达/山上的风车转了一次,鸟儿消失一只/这寂静大地上,神灵长眠在水畔或山岗”,借助传奇性的情景和场面,尽显了一个吃苦耐劳、勤俭持家的贤惠妇女形象。上述对象,都是跟诗人有着生命交集的亲人形象,借助观察、理解与想象,诗人将他们一一描述出来,从而构筑起了人情世界的关系学。

事实上,大千世界万事万物都是普遍联系在一起的,彼此之间往往相互纠缠、盘根错节,换句话说,我们所谓的“世事”与“人情”之分只是一种权宜之计,二者往往是勾连缠绕在一起,难以分割的。我们发现,李轻松在建构世事关系学时,往往不离人情的写照,而建构人情关系学时,又始终将这人情放在具体的时间和空间条件下来展开。由此可见,诗人借助自己的诗作所建构的关系学,无疑是与客观世界极度吻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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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思亲怀旧的古诗 静夜思 李白 床前明月光, 疑似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 低头思故乡。 杜甫 戍鼓断人行,边秋一雁声。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