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堂》头条诗人 | 路也 :绝壁之间
路也,女。济南大学文学院教授。著有诗集、散文随笔集、中短篇小说集、长篇小说及文学评论集等共约二十余部。现主要从事诗歌和散文的创作,兼及创意写作、中西诗歌比较、编辑出版等方向的研究。
绝壁之间(组诗)徒步
沿盘山公路,从黄巢水库一直走到榆科村
又继续走到了龙王崖
在瀑布旁,吃了馒头和榨菜
接着奔向清水圈
地球对双脚的祝福,是走完这个秋天
众天使合唱
藏身于正午的明亮
山峦和谷地进入中年
雏菊发出变得微弱的脉冲信号
重量是岩石自身的训诫
风在耳边重复曾经说过的话
天空给远方送去一封信,快递员是一朵云
山野之人有昂头挺胸的自由
只要大地肯容下我
我就会带着独自徒步的力量往下活
到崮上去
在圆形山坡的巅顶,耸立着一个崮
它的周围绝壁直削,最上面则平顶如巨大方桌
远看,崮仿佛儒生的头颅,长在稳重的北方体型上
除了天空,谁也无法把它拧断
崮高出人世,一直在跟天空说话
崮一直在跟时间和虚无说话
崮接收答案,但从不转发
听说,崮顶曾有古庙,现只剩刻了字的石墙根
在那里建庙,当然为了离神灵更近
去过崮上的人,无论信奉什么
都仰望同一片天空,听从云的教导
上面有一大片草甸,散落野草花:
多花筋骨草、矮紫苞鸢尾、大丁草、委陵菜、毛茛
绣线菊、车轴草、金银木、铁线莲、斑种草、白头翁
跟天上繁星打招呼:嗨,咱们都是星星点灯
崮上有一个养蜂场,振动着空气
在这个苦难的世上,还有携带着蜜飞来飞去的生灵
在遥远的崮上,更酿出清虚的味道
到崮上去,窄小歪扭的古道
正引我插入石灰岩峭壁
斜斜地上升,我努力,崮也努力,天空也努力
一直上升,到崮上去,到那与天空平行的崮上去
野炊
我一个人在堤坝上野炊
把一餐饭吃得层山叠嶂,天高水远
在水库大坝的背风处,把饭菜蒸煮
含活性炭和生石灰的发热包被浸了水
嗞嗞热气像一场狂欢
与该分手的人分了手,了结债务
如同这个卸掉重负的秋末冬初
我把每天都过成了节日
香米、红烧肉加蘑菇
一部分生活坍塌,必有另一部分建起
幸福就是独自待在寂静的山里
坐在水边,我开始吃午饭
不远处,一片尚未完全凋零的白杨林
用金色倒影将那被天空映蓝的水面
又调染成了微绿
旋柿饼者
在屋顶上,旋杮饼的老者坐于马扎
在晌午的阳光里
用石块、木头和尖刀自制的“车床”
把杮皮儿旋去,任红色长条在空中飞舞
古老的手艺,在穷乡僻壤
依然放射着光芒
这位老者,太像我的外祖父——
儿时我跟在他身后,把旋好并捏扁的柿饼
摆到石桌和石屋檐之上,或晾至山坡大青石
先祈求太阳和风来帮忙,再祈求天气转凉
屋顶上的旋杮饼者,身材魁梧的山东老人
仿佛我的外祖父复活
群山在背后,他古风依旧
苍天在上,皱纹和伤疤都被晒成了慈祥
再过五天,就是霜降了
降温之后,杮中糖分结晶沁出,在表面蒙一层白霜
那凉凉的甜蜜,是神使人在受苦的地方昌盛
自留地
剪韭菜,掐红薯叶子
在你屋后的自留地,我们俩弯着腰
今晨飘过一场微雨,土地松软
柏树林在身后上方闪闪发亮
你用双手拨开浅层土壤,察看红薯的长势
展示济薯和烟薯的区别
通过那膨大的植物块根
来触摸地球脉博
多年来你像一只喜鹊,叽叽喳喳,把喜悦挥霍
而今大病初愈,握剪刀之艰难,仿佛剪力在握你
我在文字的石头瓦块里穿行
也乘坐在中年的过山车上
棒头草和风车草茂长,几乎盖过种植
枯黄正把碧绿拷供,蛐蛐鸣叫里有无依
疾病意象均匀地产生压迫
在这天光渐暗的峪谷
在这样的晚秋,在你的山中别业
你打算放弃收获,把西红杮、红薯、豆角、高粱
统统交给西北风
我说,在这上进的世界,放弃和撒手从来都是美德
捡拾红薯
一个胶东人,一个济南南部山区人
一起捡拾红薯
在一块已经完成收获的田里,寻找残留
她们想捡拾的其实是往昔
把中年这个编织口袋背在肩上
弯腰去探访童年
秋天是一个祭坛
跪着献上悲壮的捷报
干树枝在手,做探雷之姿
把农田的衣兜翻过来,翻过来
一根线头一丝纤维也不放过
在阳光和风里,什么秘密也藏不住
翻过来,看清土壤腹腔的内部和反面
穿过蚯蚓布置的营帐
或许有脏器、有界碑、有时间的定时炸弹
有缄默,有征途,有生死循环,有沉闷的睡眠
土壤松软,像巧克力布朗尼
偶然的紫红色块根,像宿命一样躺在脚下
仿佛在世界的尽头
找到了珠宝
用树枝敲着田埂大门,这扇门正变得松垮
密码和暗号已经对接:
“阿里,阿里巴巴,阿里巴巴是个快乐的青年
芝麻开门,芝麻开门”
山货摊
苹果、桃子、梨,胜利大逃亡
山楂的红果配绿叶,显示已婚
柿子穿绸衣,系着四面八方纹饰的领结
酸枣出寒门,走过光荣荆棘路
至于南瓜,欢天喜地,磨盘状的可当板凳
有的则长着巨形长柄,绷着肱二头肌
板栗这刺儿头,却充满母性,胎衣炸裂出多胎
核桃脾气硬,遇上锤子,性格即命运
松塔,哦,松子的公寓,懂数学
花生沾着泥,幸福从土里来
灵芝和松娥带着仙气
它们一定见过白娘子和小青
至于香料大都有宗教狂热,花椒可以
把舌头调至麻醉般的震动,野薄荷在晒干后
依然是清教徒
土蜂蜜的固体窝棚,因蒙蜡结晶而变成宫殿
姜黄色的光芒从孔洞
发来摩斯密电码
葫芦和瓢摆放一起,诉说前生今世
每一只瓢都想在世上寻找自己的另一半
一截枯树根,大树的脚掌和脚趾
期待被当艺术请进客厅
从沙土中挖出的豆青虫,正值油腻中年
这蠕动的蛋白质,头部还长了天线
一个铁桶底部有碎石和土沫,中间爬着蝎子
披盔带甲,在阴影里记仇
仇恨太大,只能泡酒或油炸
这山货摊上还可以增加品种:
谷地里的空气,从溪涧流出去的水
向阳坡那一丛丛干草,峰尖挑着的云朵
云朵下面,在夕阳里移动着的山影
变轻盈的杨树林,凋敝着黄金
崖壁垂下野菊,白色的,黄色的
——慈祥和温柔,起伏在整个南部山区
以上事物均不收钱,要收就收诗一首
海边松林
整个下午,在岩崖的松林之中
我俩卧在绳结吊床上聊天
望着下面的海
海在低处,海在不远处
海在小岛的臂弯
一大块垛状礁石,迎面矗立海中
与整个太平洋交手
棕色伤口塞满了贝类
黑尾鸥的叫声加大了
海面与天空之间的距离
阳光清亮
空气里有远见
仰起脸,看见交叠在一起的
松枝绿和天空蓝
去年的松果还在高悬
吊床晃悠,时光运行
体内有赞美的音乐
离开地面三尺半
人生变简单
整个下午,我俩都在海边松林里
听海浪和沙滩在谈判
风是仲裁
海上日出
黑夜结束了旅程,抵达目的地:黎明
海平线微微发红,即将临盆
我在海岬上,在寒风中,一声不吭
旁边渔民家的狗,对着东方轻吠
它和我,都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大海心脏在黑暗中收紧,使出气力——
劣弧,半圆,优弧,整圆,沾带血腥
缓缓地跃出了水面
背负起云彩的十字架
鲜红的一轮,独自狂欢
鲜红的一轮,从大海中昂首阔步地走出
一无所有又无所不有,鲜红的一轮
要升上天庭,要做王
颂歌响起,波涛弹着琴键
霞光快跑,快跑,直到天空的拐角
辉煌的车辇将从东到西,盛大地运行
下方的世界是为它而设的祭坛
除了行注目礼,就是围绕
面对如此磅礴的上升
我所有的悲伤,都不值一提
久久地站立并凝望,大约半个时辰
太阳碰了一下远处灯塔的膝盖
太阳的脸贴上了我的脸
我愿住进灯塔
在那海的中央,在那小小的孤岛上
有一座白色灯塔
日夜守望
翻译着波涛
我愿住进灯塔里去
做一个塔里的人
从早到晚读着
同一本书
我愿住进灯塔里去
丢掉年月日,只专心察看
海天的分界线
阳光的睫毛,夜晚黑缎上的星辰
灯塔额头放射精确的光芒
时空锁闭在内部,成为无穷
我是塔里的人
我不想出去
孤岛上的灯塔,就是我的家
岛上再无其他人
海蚀溶洞之中,停靠着
结盟的鸥鹭
现在是春天,小岛向阳的一面
野油菜花一片金黄
山蒜在石缝间
纤细地生长
绝壁之间
汽车行驶在万仞峭壁的走廊
两旁是直削而立的绝望
崖壁上写满了洪荒的锈迹
石缝间生长着少量新绿
偶见一簇黄花,摇曳前世今生的恍惚
从车窗探出头,仰角接近九十度
才能望见窄细的天空
大地以石壁作梯子
直直地通向至高的深渊
唯有行走在这样的绝壁之间
才会触碰到陆地的根须和苍穹的睫毛
地球历经了多么大的苦痛
才铸就这眼前的崇高
人到中年,别再跟我谈什么江南
早忘了忧伤为何物,此时我正独行太行
(“头条诗人”总第486期,内容选自《草堂》2021年第6期)
圆白菜、秋刀鱼与图书馆馆长路也
谷川俊太郎写了一首《圆白菜的疲劳》。为何不是菠菜,不是鱼子酱呢?
同为日本料理,秋刀鱼也上过诗,叫《秋刀鱼之歌》。开头是这样的:
凄凄秋风啊
你若有情
请告诉他们
有一个男人在单独吃晚饭
秋刀鱼令他思茫然
……
诗里隐藏着一个八卦爱情故事,发生在诗人佐藤春夫、作家谷崎润一郎、谷崎润一郎妻子千代、以及千代的妹妹三千代之间。总之后来佐藤春夫失恋了,一个人坐在餐馆里,写下这首《秋刀鱼之歌》。
试一下,把诗中的“秋刀鱼”改换成其他食物,效果如何?换成其他鱼类,比如,巴鱼、鲶鱼、三文鱼、鲤鱼、石斑鱼、金枪鱼,甚至大马哈鱼,行不行呢?好像都不太行,而且有的还能产生出跟诗中主人公失恋心境完全相反的效果,不仅破坏了全诗的“凄凄”“单独”和“思茫然”,甚至还会产生出荒诞的幽默感来。比如,改成“大马哈鱼”,可能会让人想起“马大哈”什么的,有没心没肺之感,读着读着会笑的,当然我无法确定日语里“大马哈鱼”的写法和读音,仅凭汉语的字形和发音就让人觉得此词语跟失恋相去甚远,而且无论它在日语中如何写如何读,作为凶猛的肉食性鱼类,光想一下它那裂口利齿的模样,确乎就与一个忧郁的失恋男人的心境不相符。还有,换成:烤乳猪、牛排、烧鸡、猪肘子、猪蹄、四喜丸子,行不行呢?好像也不行,实在有违和感,那样会感觉诗中主人会不但没有失恋,而且还有喜感和滑稽感,同时感觉他脑满肠肥,是一个肉体远远大于精神的油腻男,别说失恋,好像连谈恋爱都不配呢。
秋刀鱼,一般在秋天捕捞,体形不大,约有人手伸开后一扎半的长度,形状细长精干,如一柄利刀,发着冷蓝的光。秋刀鱼的吃法一般是不去内脏,涂上盐,放到炭火上去烤,使得体内油脂渗出来浸到鱼肉中去,同时内脏又影响了鱼肉,于是整个秋刀鱼就会是在浓郁香气之中又略略散发出一丝清苦之味,一般会佐以柠檬汁之类配料来吃。秋刀鱼的模样和味道,都是萧瑟的,是孤独的,如同秋天。独自吃饭的失恋男人吃秋刀鱼再合适不过了,秋刀鱼的特点恰好也符合全诗的忧郁苦涩基调。
2020年春节刚过,新冠疫情还相当严酷,我的老师倪志云先生从四川美术学院给我发来一首他刚写的旧体诗《即景》:
斜阳晚照红梅花
春到图书馆长家
防疫闭门不得出
凭窗注目忆年华
倪老师当年任教山东大学,给我们讲陶渊明,后来调往川美研究美术考古去了,还当过一阵川美的图书馆馆长。他大学或研究生时期,诗作上过大名鼎鼎的《飞天》“大学生诗苑”,后来却只写旧体诗了。我对中国古文很是不通,中国传统文化要靠倪老师这样的人来继承了,千万不能指望我,幸好有过五四白话文运动,否则我都混不上饭吃。
我夸赞“春到图书馆长家”这句绝佳。倪老师马上供出此句与宋人王禹偁有关,并指出旧体诗是允许套用并改造的。王禹偁的《春居杂兴》如下:
雨株桃杏映篱斜,
妆点商山副使家。
何事春风容不得,
和莺吹折数枝花。
两相对比,倪老师也只是学习了一下以官职入诗而已。
“商山副使”应该相当于副县长吧,还好,放进这首诗中并没有违和感。但是,仍然觉得“春到图书馆长家”比“妆点商山副使家”要好很多,不知为什么,就是觉得“春到图书馆长家”读起来更舒服。
我忽然想到,如果倪老师没有当过四川美院的图书馆馆长,而是做了诸如总务处处长、教务处处长、党委书记,甚至大学校长,那就不好入诗了,这句诗真不知道如何写了。“春到党委书记家”“春到总务处长家”“春到教务处长家” “春到大学校长家”,当然不是不行,而是全都怪怪的……再比如,“春到公安局长家”“春到妇女主任家”“春到外交部长家”“春到文学院长家”“春到电视台长家”“春到作协主席家”“春到报社总编家”“春到财政厅长家”“春到保卫处长家”“春到卫生局长家”“春到北京城管家”“春到外科主任家”“春到肉联厂长家”“春到街道主任家”“春天英国首相家”……怎么听上去,全都有些别扭呢,似乎多多少少都有一些违和感,有的甚至严重违和。在所有官职里面,如果想与“春天”一词相连接来使用的话,似乎唯有“图书馆长”可以入诗,至少可以说,似乎“图书馆长”入诗是最好的!
是我的感觉系统出问题了么,还是先入为主?只有“春到图书馆长家”最合适,春天到谁家,都感觉有一丝不伦不类啊。这是为什么呢?作家博尔赫斯做过阿根廷国立图书馆馆长,他说:“天堂应该是图书馆的模样”。春天有花香,图书馆有书香,图书馆馆长是所有官职里最具有人文精神同时又最神圣最富有的一个官职。图书馆馆长与其说是一个官职,倒不如说是一个掌管天下经典文献的大祭司。春天来了,图书馆里尘封了一个冬天的书籍都将打开来,册页中的一行行文字全都蠢蠢欲动。
针对我的想法,倪老师开玩笑说他自己混了个官名,倒还挺好使的,算是当了一个可以入诗的官职吧,或者,权当做这个官,就是为了入诗吧。
对于事物的入诗或者不入诗,具体怎么入法,其实可以参考塞尚的一段话:“画家作画,至于它是一只苹果还是一张脸孔,对于画家那只是一种凭借,为的是线与色的演出,别无其他。”诗人写诗也应该是同样道理。一切事物皆可入诗,从语言学角度,“狗屎”与“玫瑰”生而平等。没错,所有事物不过都是一种凭借罢了,但是,还是依照塞尚的观念,这毕竟是一场演出——在美术是线与色的演出,在诗歌则是词语和音响的演出——在舞台上,每个意象放在哪个位置以及彼此之间如何联接如何搭配才算得当,这才是最重要的,一旦搭配不好搭配不当或者联接方式不妥,就会出现问题,成为对于诗意的破坏。
听从“云的教导”,表达“越位的期待”
——读路也《绝壁之间》(组诗)
纳兰
路也,我对这位诗人最初的阅读记忆来自她的那首流传甚广的《江心洲》。路也,是一个寻求生命、真理和道路的诗人。从路也的诗中,不难发现一个有着自然主义倾向和生态美学思想追求的诗人。她的诗,体现了她的思想能力、内心解放和精神操练的方式,有“哲学地说”的部分,也有“诗意地说”的另一部分。路也的诗所呈现的语言状态,恰好反映了她的思想和其所处的现实之间的关系。路也所具有的诗性的语言状态,触及了道与未道的事物之间的关系,她把思想、思想的语言和世界三者之间产生关联的那一瞬间提炼为诗,通过诗呈现一个世界与思想和谐的状态。“路也”,可以看作是“徒步”的诗人迷途之时的惊呼与发现;也可以看作是在“绝壁之间”的行路者,她只遵从内心而不随波逐流;还可以看作是“我愿住进灯塔”的诗人所描绘的与核心智识、心智历险有关的精神生活的一张地图。路也,道也!她走得是一条形而上、通往心灵的道路。从一种静默美学开始,以语言的沉默抵达内省式的“清虚”。
评论她的这组《绝壁之间》的诗作,使我再次想起了她的“江心洲”。回溯江心洲,那是回到一个人的精神源头,诗人没有被消费社会的参照逻辑所挟持,她参照的是“一只蚕伏在桑叶上,那时它的祖国”的感觉的逻辑,换言之,她要的是“一个像首饰盒那样小巧精致的家”和心灵的富足。江心洲是属于路也的精神乌托邦,而《到崮上去》一诗中所写到的“崮”,也只不过是换了名称的“江心洲”。从江心洲到崮上,其间的距离是“看山是山”到“看山还是山”之迢迢,然而,路也已经越过了这个路障,“如见道心”。“江心洲”可能是一个存在于某个地理位置之上的实有之物,也可能只是存在于一个人的想象之中的幻景。如果说到江心洲是一条横线的话,到崮上去就是一条纵线,它们共同构成了路也的心灵经纬。到江心洲,是缓慢,是坐着船晃晃悠悠地抵达;到崮上去,是“圆形山坡的巅顶”,是攀爬。《江心洲》一诗更多的是人与事物之间的思想传递和情感交流,所以诗人写“称油菜花为姐姐芦蒿为妹妹”;《到崮上去》诗人把“崮”比作“儒生的头颅”,体现得是存在之思,是在与一位看不见的倾听者的对话。
本雅明在《论总体语言和人的语言》一文中,把语言切分为上帝的语言、人的语言和物的语言。在这三种层次的语言中,人的语言是一种“命名的语言”,物被人命名和认知。物的语言和人的语言都有明确的指向,都将自己的精神存在传达给上帝。因为人的堕落和主观性的原因,语言的生命力也萎缩与堕落了。上帝的语言、人的语言和事物的语言之间的可传达性丧失了,人的语言与上帝的语言之间,丧失了互相倾听与理解的“阶梯”。《江心洲》与《到崮上去》这两首诗,在路也这里完成了两次关系的修复,一次是人与事物之间的关系修复,另一次则是人与上帝的语言通道的修复,诗人所写:“一直在跟天空说话/崮一直在跟时间和虚无说话”,体现了渴望在人的语言与“天空、时间和虚无”之间的对话关系的修复与认定。也可以看作是诗人路也对神圣之地(江心洲)、神圣者(崮)和神圣语言(刻了字的石墙根)的敬畏与向往。崮上是一个有古庙,离神灵近的圣地,它迎候“听从云的教导”的虔诚者。路也说:“绣线菊、车轴草、金银木、铁线莲、斑种草、白头翁/跟天上繁星打招呼:嗨,咱们都是星星点灯”,这是诗人内宇宙与外宇宙之间的连接,也是世俗秩序与神圣秩序之间的比照,“其中隐含着意识-感知-语言符号的隐秘秩序”(耿占春语)。沉重的肉身渴望脱去辎重,“如同这个卸掉重负的秋末冬初”(《野炊》),获得语言救赎。路也以“携带着蜜飞来飞去的生灵”来隐喻随身携带着语言和死亡的渺小个体所获得的神秘启示。而在另一首诗中,她再次提到了“蜜”,“那凉凉的甜蜜,是神使人在受苦的地方昌盛”(《旋柿饼者》,“凉凉的甜蜜”,就是一种苦难之中的安慰剂,也同时是鼓舞人去往流奶与蜜之美地的动力。世上不仅有光和盐,还有蜜,它们共同构成了生命被慰藉和救赎的启示的核心元素。“在遥远的崮上,更酿出清虚的味道”,“清虚”散发出一种道家清净无为的思想底色,这也预示着诗人所追求的是一颗清净之心,看重的是与实在世界所对立的“虚”的精神世界。到达崮上,有“窄小歪扭的古道”,而且是“与天空平行的崮”,这是一种艰难地抵达,仰仗着诗人“斜斜地上升”。于是,“崮”就成为了另一块“江心洲”,它是诗人智识生活的体现和盛放心灵舍利子的所在。
在路也这里,人与事物处于一种可进行象征交换的完美关系,她不但被一种反向和托举的力所牵引,而且还与事物处于一种彼此祝福的关系。从“正引我插入石灰岩峭壁”(《到崮上去》)“而今大病初愈,握剪刀之艰难,仿佛剪刀在握你”(《自留地》)等诗句中就能感受到牵引与反向的力,“仿佛剪刀在握你”之句,使人想起了法国诗人勒内•夏尔的那句“轮到面包掰开我们了”,有着一种工具主义者变成了一个工具,主客颠倒易位的荒谬之感,然而这种荒谬正是诗意张力的产生来源,剪刀不仅在握你,而且还在剪裁你。诗句充分表达了失去内心主权者的无力感和挫败感。在《徒步》这首诗中,她有一双受地球所祝福的双脚,因此,她的“徒步”就被赋予了别样的意义。一切事物皆著“我”之色彩,事物成了主体所情感投射的对象,诗人写下“山峦和谷地进入中年/雏菊发出变得微弱的脉冲信号”,皆是“我”的生命状态的直接投射,“中年”和“微弱”等词,很容易让读者油然而生一种共情之感,在《自留地》里:“枯黄正把碧绿拷供,蛐蛐鸣叫里有无依”,诗句再次袒露了生命的“枯黄”之色与“无依”之感。“山峦、谷地和雏菊”在获得诗人体量的同时,诗人也被这些事物以一种沉默的语言所倾听,诗人借助事物说话,也倾听事物的言语,在言说与倾听的过程中,通过“疾病意象”和“象征交换”来缓释痛苦。《徒步》一诗中,诗人从一种地理空间的行走转换为一种形而上的行走,置身于“众天使合唱/藏身于正午的明亮”的圣境之中,并说出类似于圣言般的诗句,“重量是岩石自身的训诫/风在耳边重复曾经说过的话”,从路也的诗句中,让人感受到一种有权柄(重量)的话语的力量,“岩石”仿佛被一杆秤所称量,从“重量”到“训诫”,是事物自身之力被语言之力所消解与纠正,“岩石”被重量的话语所笼罩,这是话语的力量。在《海边松林》诗中,诗人书写了与事物的另一种关系,她只是一个倾听者,不介入海浪和沙滩之间的“谈判”,仿佛事物之间自有一种秩序,并能自行化解之间的“纠葛”。在“海在小岛的臂弯”的诗句里,不仅体现的是人与世界之间的“人体式的大地”的隐喻关系,而且是心理深层结构的具象化,她将自己的感受当作个人象征建构,是心灵对“母体”的需要,是“海”对“小岛的臂弯”的投射性认同。她不仅是不介入具体的事物,而且是作为一个“单独者”,“缓缓地跃出了水面/背负起云彩的十字架”(《海上日出》),在诗人笔下,太阳成为分化或诞生的个体,“日出”被诗人描绘成“大海心脏在黑暗中收紧,使出气力——/劣弧,半圆,优弧,整圆,沾带血腥”的“临盆”“产难”的过程。“鲜红的一轮,独自狂欢/鲜红的一轮,从大海中昂首阔步地走出/一无所有又无所不有,鲜红的一轮/要升上天庭,要做王”,诗歌中的“无所有”和“无所不有”体现了诗人“独自”的价值取向,在《徒步》中是一种类型的“独自”,而在《海上日出》中,则是另一种“独自”,“独自”是一种“磅礴的上升”,在“太阳的脸贴上了我的脸”的诗句里,则体现了一种信仰主体对所信的对象达到了一种“合一”,
路也在自己的“山货摊”前和“自留地”之上,重构了象征语言的系统,正是这种对事物的数算,以及事物与人的生命之间的象征关系,将事物提纯为诗。她是一位通过词语的清洗和诗歌的思想来反思自身的诗人,也是一个诗人以诗歌的形式来进行的一场反思性诗学活动。她的思想在一种象征模式中使“意义不再封闭于孤立的词语中,而是被写入了感性的织体本身”(朗西埃《马拉美:塞壬的政治》)。作为思想的诗歌,她的成功之处,就像观察者从画出的一头狮子身上,辨认出“力量、威严或一个国王”,从路也的诗歌中,读者也能成为那个现身的“隐含读者”,换句话说,路也的诗是一种“可写性”的作品,她可以激发批评家的“批评的激情”。在她的《山货摊》这首诗中,“感性的织体”有着充分展示,“苹果、桃子、梨”这些符号携带着生命的体温,以具有寓言性质的象征符号和感性诗学的形式出现。琳琅满目的事物,它们不是简单的罗列,而是象征着一种事物的伦理,并充满了社会学的想象力。这首诗涉及了“山楂”的伦理关系、“酸枣”的阶级意识、人性化的“板栗”和遭遇锤子的“核桃”,沾着泥的“花生”,具有异质性的“灵芝和松娥”,“有宗教狂热的”的香料和清教徒般的“薄荷”,路也通过对事物之间隐秘关系的把握,从而在她的诗中涵盖了丰富的哲学、宗教、社会学等内容。在“松塔,哦,松子的公寓”的诗句中,路也以诗性“机智”解构词语,赋予被解构的“松塔”一个公寓般的诗性空间,并确立新的可以更新的“可能性意义”。这充分彰显了路也将词语锻造成形象的力量,在无限丰富的词的世界里,读者既可以看到自身的影子,也可以随着“变轻盈的杨树林”一起轻盈。
路也的诗充满了“独自徒步的力量”和思想的激情,读其诗,仿佛进入了一座“词语构建的教堂”,在路也这里,教堂是石质的诗歌,而诗歌则是词语建筑的教堂。词语与石块分别对应着书本与教堂,是“言语-行为”的循环。所谓的“到崮上去”,亦是进入到一个“词语建筑的教堂”之内,跟着她从世俗进入事物,再从事物进入神圣之境。在圣境,虽然“天空给远方送去一封信,快递员是一朵云”也是人间生活的类比,但“一朵云的快递员”已然摆脱了某种权利话语和机制,自由进行着话语的交换。耿占春在《修辞批评与社会批评》一文中说:“诗歌话语是最缺乏‘制度授权’的话语,它依赖于个人和感觉世界”,诗人路也就是凭借着个人的感受力和想象力来实现着“内心主权”,她听从“云的教导”,表达对权利话语的不满和对诗歌话语的一种“越位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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