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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堂》头条诗人 | 王夫刚:那里的山水有你未尽的责任

时间:2022-05-27 15:02:04 浏览: 15 作者:笔墨纸砚网

王夫刚,诗人,1969年12月26日生于山东省五莲县。著有诗集《粥中的愤怒》《正午偏后》《斯世同怀》《山河仍在》《仿佛最好的诗篇已被别人写过》和诗文集《落日条款》《愿诗歌与我们的灵魂朝夕相遇》等,曾参加第19届青春诗会,获过齐鲁文学奖、华文青年诗人奖、柔刚诗歌奖和《十月》诗歌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首都师范大学2010—2011年度驻校诗人。

那里的山水有你未尽的责任(组诗)

为汾河写一首诗

汾河在流淌,临汾而居的尧庙

不为所动,河西也是河东

诗经也有故里,诗人幸会

学习唐风,学习魏风,学习写一首诗

献给顺流而下的命运——

能唱民歌的汾河夜不成寐

能使用形容词的汾河

瞧不起文凭;能劝慰晋国的

汾河,拒绝波诡云谲

能使用微信扫码的汾河

在采风活动的好友群里一言不发

遇到黄河之前,它不自卑

下雨之时,它既不打伞

也不肯说出不打伞的理由

山西人喊它母亲,山东人却直呼其名

中土之国,汾河在流淌

中土之国,汾河在回忆

苏醒的编钟奏响馆藏的青春之歌

两条大河会盟,岸是证据

峡谷与瀑布

陕西的秦晋大峡谷,被山西称为

晋陕大峡谷:喜马拉雅运动之后

这里的地壳一直在耐心长高

而晋陕大峡谷——请原谅我使用了山西的习惯

长达七百公里的快意恩仇

一意孤行,或逶迤歌唱

或激情怒吼,以断崖式的赌注

赢取山河奇迹:在孟门山

诞生瀑布的地方,壶口

逆流而上(学名叫做溯源侵蚀)

每年进步一点点(大概一米左右吧)

十里龙槽,它走了三千年

也许是四千年——尽管如此

壶口瀑布仍然是移动最快的

世界冠军,去年的壶口

今年就再也看不到了。赫拉克里特说

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黄河的警告是,没有一个

不改容颜的壶口,让你用于赞美

只把这里当做风景的人

只配在风景里学习走马观花

晋国简史

成王与弟弟游戏,送出一片树叶

按《史记》的说法,谓之“此片若封”

晋国传奇,从少年的玩笑

开始了——弟弟的儿子燮父

把长辈的封地由唐改晋

之后文侯勤王,曲沃代翼

献公拓疆,文公称霸

景公弃绛,悼公复霸

直至三家分晋……六百年

铁血芳华,一部烧脑的

记忆史,在春秋和战国之间戛然而止

只剩下空的舞台,空的椅子

只剩下未曾公证的遗嘱

透支着未来。遗址住进

博物馆,是两千四百年以后的

事情了:晋侯墓,车马坑

禁止出境展览的玉佩

以及1992年的盗洞所制造的文物分居

纷纷替考古旅游学买单——

曲沃盛产成语,晋都已成典故

春日过普救寺,听闻马尔克斯辞世

车子越来越接近黄河,另一个省的山水就在对岸。

同行的人说,永济到了,一会

我们将会看到普救寺——崔莺莺

和张君瑞谈过恋爱的地方。

车载收音机里忽然播出一条路途迢迢的

新闻:马尔克斯先生带走了

黄玫瑰,却留下孤独

作家们纷纷以交集的方式谈论他的

魔幻现实主义(许多年以后,

谁还记得那个遥远的下午?)

同行的人说,不知道马尔克斯先生

写《霍乱时期的爱情》时

有没有读过《西厢记》。相国

死了,相国的女儿扶灵还乡

却与爱情迎面遭遇,暂厝寺院的灵柩

和船上升起的黄旗子多么近似。

爱情是颠鸾倒凤,也是星期二下午的

宁静——崔莺莺是费尔明娜

张君瑞也叫做弗洛伦蒂诺——

船无过,墙亦无责,爱的时候

不必撒谎。在这个问题上

王实甫似乎比马尔克斯先生有先见之明。

同行的人说,天上只有一个月亮可供等待

世间没有比爱更为艰难的事情了

后来大家发现,他不过是

在替马尔克斯先生感慨

或者,在王实甫乃至董解元的影子里徘徊。

我们不过是光阴的看客,替爱情鼓掌。

过镇边堡有感

仿古街道,修旧如新的东门

是镇边堡的名片渴望着

外地人使用(买椟还珠的游戏从未停止)

隐藏于仿古街道后面的窑洞

几近废弃,摇摇欲坠的

西门,支撑摇摇欲坠的夕阳

光阴一分为二,老人

穿过风蚀的古城墙去耕地

年轻人一边玩着手机

一边心不在焉地打发

仿古的生活——新的戏台上

不再有远方事物;空空荡荡的马蹄声

散发出牛粪的午后气息

沙尘掩埋的秘密放弃了

对博物馆的抵制,沉寂

允许生活在别处,允许看上去很美

允许在一首短诗中无疾而终

在普救寺的舍利塔上看见大河奔流

在普救寺的舍利塔上我们看见了大河奔流。

近处是安静的西厢村偶有嘈杂。

更近处是寺院门口,铺着红地毯的

集体婚礼,即将开始。

一个著名的爱情故事肇始于

佛门;一座会说话的舍利塔

得到了一个女性的名字:爱情是事实

也是一种传奇足以修订生活。

有人来寻崔莺莺,有人去见张君瑞

君子逾垣,夫人拷红,夕阳

悬挂在史记的腰带上

恢复汉婚的仪式在摄像机的注视中

有所拘谨,祝福刻在锁身

(风动,幡动,爱者心动

啊,身披婚纱的女人为什么哭了)

在普救寺的舍利塔上我们看见了大河奔流。

近处是安静的西厢村多见婚姻。

更近处是寺院门口,铺着红地毯的

集体婚礼,已经结束。

有情人已成眷属。《西厢记》

已成名著而梨花深院的月亮

已经学会照单全收——以晨钟暮鼓的名义。

我想再去一次草原

我想再去一次草原,向羊群学习

唱歌;在蒙古包的外面邂逅

留着胡须的远人回忆他的沿海之旅

身后,是披着热风的绿色

逼退沙漠。我想告诉他

大海动荡如初,拍婚纱照的人

依然有着与昭君媲美的勇气

那个不辞而别的黄昏连孔子也不能容忍

那些遗弃在沙滩上的脚印

还穿着42码的思念。

我想再去一次草原——在旅行团

启程之前,在有愧于作家的

语法错误中,尽管导游

并不介意,而一路灯火所记录的

是另一种粗心的快乐抛弃着枕木。

悬崖上的舞者

登高望远是珍贵的艺术

在锁具上命名星星,是两个人的秋天

踏上起风后的征程——

世间总有着比人更多的道理

那些不能实现的愿望

终将锈死。没有一座山峰

只为我修筑拾级而上的路。

没有一张门票免除旅游时代的庸俗。

退一步,再退一步

我是悬崖上的舞者玩着

有惊无险的游戏。

我是艺术学院的学生曾经指望青春永驻。

清晨发行的晚报上只刊登

别人的本报讯,我几乎天天读它

却从不相信女人的绿洲

必然夭折在货币的骄傲里。

那里的山水有你未尽的责任

去海边的人顺便经过你的家乡

那里的山水有你未尽的责任

去海边的人顺便访一下

你的旧居:一幢夏天漏雨的老房子

家里很久没来客人了

青草没过脚踝,慌乱的鸡

跳上墙头,它们不喜欢城里的生活

也不喜欢来客被自己讲的段子

逗得哈哈大笑(公鸡捐躯

母鸡成为寡妇;反之

公鸡将是不幸的鳏夫背负着

孤独的十字架跳上墙头)

去海边的人顺便经过你的家乡

去海边的人只是顺便经过

你的家乡——顺便访一下老朋友的昨天

邻居们说,锁已经锈了

请在门上留言(你叮嘱过的)

早年挽歌

我不依靠别人的经验管理孩子

但偶尔也会读一读

书籍里的育儿经:一,二,三

或者:1,2,3。

我不依靠镜子里的我

跟我较劲——送给大海的礼物

不值一提;江山在输赢之外

和一位20年前的少女

玩着纸牌。爱情进入了非烈士时代

春天只是春天。

蝴蝶只是蝴蝶。

早年的挽歌只是考古学的逝者

在黄土下面发号施令。

我不依靠别人的经验敦促

少女成长——也不依靠她怀中的孩子

证明青春曾在或已逝。

后会有期

常识遭遇非礼,这当然不会

仅仅出于对修辞的屈从。

爱又何必像失败一样

愤愤不平?时光在脸上留下了

买椟还珠的证据;一双棉鞋

不可能使命运占有

全部的道路。裹着的心

效忠记忆(遗忘的另一种传统)

立春的错误则因鲜花乍开而失去了

刮骨疗疾的礼遇。校园

依然安静,欢乐还在郊游

时代用它的习惯句式

说后会有期,又说相忘于江湖——

那逼上梁山的眼泪

曾对招安怀着不可思议的

向往:一个人的战争

永远无力对伟大的爱情做出注释。

(“头条诗人”总第541期,内容选自《草堂》2021年第10期)

“当今使我感兴趣的作家多已故去”

王夫刚

1

通常情况下,诗人谈论诗歌难免乏味和画蛇添足,但博闻强记而又风趣幽默的博尔赫斯先生允许例外。我的判断,可能基于个人的喜好,也可能基于一种已被广泛接受的事实——如果你对这个说法不以为然,我的建议是,不妨去读一读《博尔赫斯谈话录》这本书,伟大的诗人向来如此,不止文本带给我们阅读的直接喜悦和深刻启迪,就连说话,都是文学史的一部分。这本书的编者、也是访问者之一巴恩斯通,在简短的序言中这样赞美了博尔赫斯:“他曾以令人异常敬佩的友情同别人交谈了一生”。博尔赫斯的坦率、睿智和温文尔雅,值得大多数同行再三学习——访问者奥克朗代尔问他青年时期喜欢读哪些书,这位昔日的国家图书馆馆长回答说,他现在喜爱的书就是他从前喜爱的书,他自己一生读的书不多,大部分时间都在重读;面对读者的温和提问,他的高傲看起来则有点漫不经心:“当今使我感兴趣的作家多已故去”。这让那些喜欢接受电台记者采访并且热衷于罗列书单的“社会诗人”心生不爽,按照博尔赫斯的逻辑,向他人兜售的书单越长,被打脸的可能性就越大(亲爱的朋友,但愿你没有这个好为人师的习惯)。巴恩斯通担心自己不能清楚地记住博尔赫斯说过的话,博尔赫斯用哲学家斯威登堡的话安慰他:“上帝赋予我们大脑以便让我们具备遗忘的能力”。巴恩斯通坚信,这位语言大师在那些带着问题的同行和听众面前,用他的谈话创造了一份我们这个时代的公开约书,他的声音以一词等于宇宙,这个词的中心无所不在,无处为其边界,听过或者读过他的人们,终其一生都被他所影响。巴恩斯通献给博尔赫斯的褒奖有没有言过其实,中国文化的江湖应对一般是“各表一枝”或“见仁见智”,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不会仅仅因为博尔赫斯的善解人意而徇私舞弊地做出上述断定。作为一个业余诗人(亲爱的朋友,不要向我打听谁是我们身边的专业诗人),我每天都不可避免地与古老而与时俱进的汉语发生或直接或隐形的关系,但汉语的“时代轻佻”和“社会僵化”同样无处不在地裹挟着我,勒令着我,让我心生羞愧,疲倦,继而充满深深的厌恶。我好像从来没有在汉语中遇见“他曾以令人异常敬佩的友情同别人交谈了一生”这种深情有趣的叙述、“上帝赋予我们大脑以便让我们具备遗忘的能力”这种深入浅出的教诲以及“福克兰群岛那档子事是两个秃头男人争夺一把梳子”这种惊世骇俗的隐喻(亲爱的朋友,这可是博尔赫斯被要求评论交战双方都跟他有关的一场血腥战争哪)。博尔赫斯不相信流派,不相信年表,不相信标明创作年代的作品,恐怕也不相信我的粥中愤怒和泥淖深处的绝望:我对世界的爱和理解远远不够,居然担心最好的诗篇已被别人写过。

2

博尔赫斯曾谦逊地说,他的一生是一部错误的百科全书,一座博物馆,和他同时代的诗人、作家米沃什也曾殊途同归地面临这种无法取消的设问:“我读过很多书,但把那些书一本本叠起来,然后站在上面,并不能增加我的高度。”很多中国读者认为,作为20世纪最伟大的诗人之一,米沃什的社会影响力甚于博尔赫斯,因为他没有像博尔赫斯那样与中国人最为津津乐道的诺贝尔文学奖擦肩而过——如此简单粗暴地比较两位宗师级别的文学人物显然不够合理——问题在于,合理不合理在中国读者这里自有一套体系,这个体系的标准,既不是美洲的博尔赫斯说了算,也不掌握在欧洲的米沃什手中。我很庆幸我对博尔赫斯和米沃什的热爱或者有限理解不存在两者选一的困境,我乐见我的阅读在他们巨大的沉静的文学阴影中旁观乃至享用了清晰的光辉。米沃什说,他勇敢而大胆地确信他有重要的话要对这个世界说,但在同一篇文章中又告诉我们,他写过各种题材,并且大部分非己所愿。这有点像他自我选择的流亡生涯,世人只见他轻描淡写地说“一个孤独的人,过着隐居的生活”,却往往忽略了后面还有一句:“流亡是一切不幸中最不幸的事,我简直坠入了深渊。”米沃什作品的中文译者、诗人张曙光认为,米沃什在诗中呈现的情感和经验复杂而深邃,他相信语言的力量并力图通过语言来拯救时间和随时间逝去的一切,而不仅仅是客观记录历史;另一位译者、诗人西川谈到米沃什晚年早期的短诗《礼物》时说,米沃什已经将记忆和痛苦安排妥当,他惯用的雄辩的武器似已收仓入库,西川同时断言,任何一种观点都有可能导致米沃什缩水。米沃什是用来阅读的,也是用来研究的,但归根结底是用来阅读的——即便如此,如我这般试图用几百字来谈论米沃什,不仅力不从心,而且不够道德——那么,就让我们再次从简短的阅读开始,向这位年逾九旬依然写作到深夜的诗人致敬吧:“在我生命的第九个十年,我内心涌起的感觉是可怜、无用。一大群人,无数的面孔,形状,某些人的命运,某种从内部与他们的汇合,但是同时,我意识到我再也找不到办法在我的诗中为我的这些客人提供一个栖身之所,因为已经太晚了。我还想到,要是我可以重新来过,我的每一首诗都将是某个人的一个传记或一幅画像,或者,事实上是对他或她的命运的一次哀悼。”这篇文字的题目叫做《可怜》,需要说明的是,我们所读到的上面这段引文,已经是这篇文字的全部,如果我们没有为之意会,释然,久久思索,我们就有可能不是米沃什的“我的这些客人”,更配不上米沃什的“对他或她的命运的一次哀悼”。

3

布罗茨基毫不吝啬地称赞米沃什是“我们时代最伟大的诗人之一,或许是最伟大的。”而米沃什对布罗茨基的喜爱也从来没有顾忌他们显而易见的年龄差异,惺惺相惜的中国版本可以追溯到唐朝,发生在诗圣和诗仙之间的一段佳话。1964年,祖国的法庭以“社会寄生虫”的理由判处布罗茨基服苦役五年;1972年,更是剥夺国籍,以“欢迎离开”的方式驱逐出境。行前,布罗茨基给国家最高领导人写了一封信:“我相信我会归来,诗人永远会归来的,不是他本人归来,就是他的作品归来。”15年后,这位有史以来最年轻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兑现了他的预言,并以此安慰他所经历的审判、监禁、流放和海外流亡生涯。跟终老晚年的博尔赫斯和盛名归来的米沃什不同,早逝的布罗茨基去国后再也没有踏上故土,就连他的死亡也长着一张喜欢开玩笑的面孔,其跌宕起伏的人生堪称传奇大片。他的作品刚好相反,声音安静,风格多样,意象海阔天空,醉心于细节,醉心于具体描写,醉心于名词,醉心于发现,注重处理熟悉的事物和它们的微妙关系,在传统与个人才能之间取得了难得的平衡。布罗茨基的写作缺乏大惊小怪和多愁善感,但预设了阅读的陷阱,粗心的读者往往把他归类为“一首诗诗人”(譬如《黑马》),甚至是“一句诗诗人”(譬如“它来到我们中间寻找骑手”),这种“量身定制”的取舍尤其符合中国读者所继承的“诗以言志”的古老责任。不过这并非布罗茨基的过错,他也有足够的耐心等待每一位读者寻找并发现他在作品中隐匿的谜底和“原来如此”的命运,尽管他并不信赖瞻望——在《小于一》中他说过,“回顾比其相反更有益,明天就是不如昨天有吸引力。”布罗茨基的作品像坐标一样检验普通写作者的文字含金量——如果我们感受不一,判断迥异,也不必展开辩论,就像此刻,我在文字中一厢情愿地惊动博尔赫斯、米沃什和布罗茨基出场,不是绑架他们证明我的诗歌抱负,只不过通过他们分享诗歌所产生的乐趣、美德和荣誉而已。我们也许活得不够好,也许写得不够好,但“活得不够好”和“写得不够好”并非从属关系而是并列的存在,换言之,“活得足够好”亦非“写得足够好”的前提或者保障。我们需要生活而不是生活的比较学,需要诗歌而不是诗歌的落日条款跟瞻前顾后的欲望沆瀣一气。情况就是这样,我人微言轻,要想言简意赅地讲述自己的立场并且获得普遍理解,求助于名人支持便成为一种肉眼可见的捷径——喜欢长期住在阁楼里的哲学家齐奥朗曾告诫说:“我既没有愁苦到足以成为诗人,又没有冷漠到像个哲学家,但我清醒到足以成为一个废人。”而博尔赫斯则对他信任的巴恩斯通有过类似的提醒:“唯有个人的问题才有意思,别提什么共和国的未来、美洲的未来、宇宙的未来,那些东西毫无意义。”

站在远方眺望望海楼

张英芳

没有一个反证,可以否认王夫刚早期的诗歌创作不是从乡村起步的。正如诗人在《火车要来》中面对故乡心迹的表白:火车要来/火车将穿过家乡/在远方的山脉,河流,树木/在祖国各地留下我的声音/假如五莲是一首诗/那么,对五莲的眷恋/必然是另一首诗!王夫刚的故乡在山东五莲,一个极小的地方,一个极小的县城,像所有拥有故乡的人一样,坚实的故乡和坚实的大地指向同一个所在。王夫刚的生活、生命是从这个小小的地方开始的,五莲这个小小的地方是他的家,是他生命情感的摇篮,是他诗歌的原生力量,是他的另一首诗。恰如诗评家燎原所认为的:乡村是王夫刚诗歌写作的唤醒性力量。诗人、五莲以及诗人之诗,这个连生体之间既是生养与哺育,是哺育与滋养,是朋友与敌人,还是背景与舞台。

然而,当诗人握笔以诗表达故乡的时候,无论赞美、怀念、留下还是离开,诗人与故乡告别的序幕就已徐徐拉开,告别的钟声也一滴一滴敲响。这是即将到来也必然到来的时刻,对于王夫刚,对于作为诗人的王夫刚。

2010年,王夫刚41岁,已经出版诗集《诗,或者歌》《第二本诗集》《粥中的愤怒》等,参加了诗刊社第19届青春诗会,获得了齐鲁文学奖、华文青年诗人奖等各类奖项。此年,他已经走出了五莲,走到了潍坊,走到了省会济南,走到了京城北京。走过了更多陌生的地方,甚至更远。此年,他的诗歌创作日臻成熟。同年,诗人作为第7位首都师范大学的驻校诗人,像被招安,又似乎不是。在驻校诗人常规的“诗人与学生”的对谈中,他的开场白首先介绍并兼解释了他的故乡:“我所在的村庄是山区,却拥有半海洋性气候,天气好的时候可以在五莲山的望海楼看到黄海。我很喜欢这方水土,这个村庄。”在介绍自己之前,他总是先将故乡在他之前隆重地介绍,故乡好像是他的序曲,而后才有躲在故乡背后的那个胆怯的诗人。

五莲山的望海楼,望海楼上眺望所及的黄海,像某种虚无的暗示,又像某种神秘的启示。回眸诗人的创作,似乎清晰地可见他的诗歌写作和望海楼之间某种神秘的暗喻。年少的时候诗人身在五莲,努力地攀爬,试图登上望海楼的最高处。年长后他要开启的就是站在高高的望海楼上,既俯瞰故乡的全景,更要骄傲地眺望远方。再长大一点,变老一点,衰老一点,走远一点,也许就是站在远方眺望遥远的望海楼,模糊而真切。诗人新近创作的组诗《那里的山水有你未尽的责任》就是一点点变老之后,已经身在远方的诗人对望海楼的眺望和深情凝视。就像每个人的一生都有本真的宿命一样,望海楼就像诗人生命的支点和创作的支点,为诗人的过去,更为诗人的未来做好了一切的铺垫。望海楼是他的故乡,望海楼还是诗人的宿命,在他抵达远方之后,在深情地眺望中,在望海楼成为地理上的异乡之后,望海楼真正成为了诗人心灵的故乡。

如果说,站在望海楼,眺望远方构成了诗人创作的前半部,而站在远方,眺望望海楼则凝结成诗人更为厚重的后半部。

组诗《那里的山水有你未尽的责任》是从对故乡之外的远处的山水、情物的临摹开始的,《为汾河写一首诗》《峡谷与瀑布》《晋国简史》《过镇边堡有感》《在普救寺的舍利塔上看见大河奔流》《我想再去一次草原》都是写给故乡之外的“异乡”的诗。然而,随着诗人对异乡的临摹,诗风一转,《早年挽歌》《那里的山水有你未尽的责任》《后会有期》的曲调又幻化成一幅远景。近景、远景、故乡、异乡,参差之间,对照之间,一座桥,一座联系着故乡和远方的桥悄无声息而又刻意地被诗人连缀成他人生的一帧轨迹图。

组诗中的这些远处,如汾河、峡谷、晋国、镇边堡等在他写作的时候,尽管

外在于它的故乡,却以此在的方式呈现着他长长的漂泊。现在,长长的漂泊之后,年少时望海楼上眺望的远方一一地变成了此在,当远方成为此在,故乡却成为了远方,成为了异乡,因此有了《早年的挽歌》中诗人低吟的:我不依靠别人的经验敦促少女成长/也不依靠她怀中的孩子/ 证明青春曾在或已逝去。已为人母的少女,青春曾在,然而青春已逝。长大后的诗人,那个长大后的少年,青春曾在,然而青春已逝。诗人在这里,以空间的转换,完成了对时间一往无前,绝望而深情地朝前地转变的叙述,并在时空的错位和对接中,完成了对故乡,异乡,远处,所在,此在的叩问。

《悬崖上的舞者》是一首动人的诗。动人之处不在于:登高望远是珍贵的艺术,动人之处在于:退一步/再退一步/我是悬崖上的舞者/玩着有惊无险的游戏。想象一下,站在悬崖处,不是朝前,而是退后,会是什么样的情状?诗作转入的:我是艺术学院的学生曾经指望青春永驻,似乎为这一问题做出了最圆满而又残缺的回答。就像颠沛流离、历经风雨,抵达远方的诗人,年少时,远方是最大的蛊惑,远方是梦想。在时间向前而并不曾衰老的容颜里,我,诗人,王夫刚深切地感受到了一点一滴在衰老的自己:时光在脸上留下了买椟还珠的证据/ 一双棉鞋/不可能使命运占有全部的道路。诗人好像在这里进行着一场抽象的抒情,这场抽象的抒情里面向的是一个虚无的语词:时间。因此诗人以不断变换而确切的空间,不断提示着那个虚无的时间存在过,而且留下了一份有力的证据。

如果要理解组诗《那里的山水有你未尽的责任》,理解抽象的时间和具体的空间之间的关系是前提,理解青春曾在,青春已逝也是前提。从这首诗的形式和叙事技巧来看,《那里的山水有你未尽的责任》里的叙述者和指称均采用了一种第二人称你而非第一人称我的方式。叙述和指称似乎是混乱的:去海边的人顺便经过你的家乡/那里的山水有你未尽的责任 /去海边的人顺便访一下你的旧居:一幢夏天漏雨的老房子。你的家乡,你未尽的责任,你的旧居,诗以一种间离的方式将故乡以抛物线的形式放逐于故乡之外,可是一幢夏天漏雨的老房子又将诗人精心布置的陷阱和机关一一推倒,继而复原出诗人的心灵密码:一幢夏天漏雨的老房子难道不是诗人我的家乡,我的责任,我的旧居吗?面对故乡为何不能直抒胸臆,而偏偏要以“去海边的人”,一个来路不明的叙述者来置换我为你呢?为何要将故乡称作那里呢?那里又是哪里呢?未尽的责任是什么?使命吗?承诺吗?内心的坚守吗?远方的眺望吗?这个晦暗不明的叙述者你和那个清晰无比的我,言非所指,又系一人,诗人为何要设置这样的一个叙述迷宫呢?这样的叙述圈套有何意义呢?这是这首诗最有趣最可爱的所在。偏偏记得你,偏偏爱你,却又口非心是称我为你,也许恰是这首诗的秘密所在吧。

叙述人称的故意置换使得这首诗内在情感的矛盾、纠结和视点都进行了一次位移。故乡,我的故乡,当我站在所谓故乡之外的异乡回望之时,难道对他的回望不又是一次更为深刻的内心眺望吗?离开故乡,走得更远,故乡还是故乡,然而诗人我却在远方,从身体体验和空间距离上来看,故乡已经变成了你。正是这种人称的有意置换和设置,使得这首诗内在的情感的浪潮奔突向前,从而激起诗人内心无数的无言的情感风暴。同时在这种矛盾和纠结中,悄然张开诗歌的另一重内部空间:邻居们说,锁已经锈了,请在门上留言(你叮嘱过的)。“我”离开故乡已经很久,曾经的院落呀,很久已没有归人,故乡在诗人走得愈来愈远之后,也开始从故乡变成异乡,从曾经的所在变为“又一个远方”。当你,你未尽的责任一次次复沓着在诗中跳跃,隐藏在诗人内心的热泪一一开始诚实地再现着诗人在远方的内心的风景。当诗人再次敲下你未尽的责任,那个少年时期站在五莲山上的望海楼上眺望的少年已经漂泊已久,望海楼,一点一点远去的望海楼此时开始变成一座灯塔,一座指示回家之路的灯塔。也许再也回不去,也许不能再站在坚实的望海楼上眺望,然而,望海楼上的眺望永远也不会模糊。恰如诗人在早期的诗作《我站在远处看见了故乡的桥》中写下的:我站在远处看见了桥上的徘徊者/一个少年/把故乡承载不了的命运/背在身上:他心中的/风,呼呼地刮着/他要与心中的风一起飞翔。这首诗难道和《未尽的责任》不是同一个曲调吗?站在望海楼眺望远处,站在远方眺望望海楼,永远的望海楼。

在《在北方的海边眺望无名小岛》中诗人将他所眺望的称之为看不见的部分。

诗是这样表述的:但是,在北方的海边,除了眺望/和放弃眺望,我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慢慢衰老的耐心,慢慢地洇出了盐渍/曾经的爱和期待变成了/无名小岛下面那看不见的部分。也许诗人之所以以你来称呼你的故乡,你的责任,要表达的深沉的部分就是无名小岛下面那看不见的部分,然而看不见的部分却一直在,长在那里,并慢慢长成为一座内心的灯塔,而此时望海楼才真正地成为了故乡。

如果说在早期,王夫刚在他的诗中极力渲染的是他的五莲,渲染的是在望海楼上的眺望。然而在《那里的山水有你未尽的责任》之后,他更想表达的是站在远方,对望海楼有力的抒情。 如果说望海楼是诗人的心灵坐标和原点,那些长长的漂泊,那些走过的远路,其实是围绕望海楼而生的诗人的人生的半径。2021年,诗人五十有余,当前方的路模糊不清的时候,回归的路却日益醒目。诗人要做的就是在对远方,人生的这些外半径的观察、感受、体悟之后,以一种凛然的回撤的方式,在对他漫长的成长史的回眸中,完成他站在望海楼对远方的眺望,更要完成他站在远方,对望海楼的眺望。在望海楼眺望远方和在远方眺望望海楼中,诗人所走过的漫长的道路,所历经的漫长的心灵史,逐渐定格并烙刻成他自己的生命地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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