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诗》头条诗人 | 支禄 : 猎铁
支禄,笔名支边、晓织、火洲。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已在《人民文学》《诗刊》《星星》《散文诗》《飞天》《诗潮》《诗选刊》《西部》等国内外百余种刊物发表诗歌、散文等千余首(篇),并多次获奖。作品入选《中国散文诗百年经典》《中国散文诗一百年大系》《中国年度散文诗》《中国年度优秀散文诗》《中国年度最佳散文诗》等80余种选本。已出版《点灯,点灯》《风拍大西北》《九朵云》等作品集。参加第15届全国散文诗笔会,系毛泽东文学院第4期新疆作家班学员。荣获2020年中国作家网“文学之星”称号。
黑铁
一夜之间,哐里哐当地,村里落了很多黑铁。
一堆子一座山,远远地看上去乌鸦一样的黑。
抬头,看到黑铁飞过的天空,留下鹰一样的爪痕;黑铁哼过的歌谣,云一样铺满村庄上空;黑铁走过的路,流星样亮成一条细线线。
在头顶,黑铁比闪电待的时间长久,比一只鸟飞的时间短得多。
黑铁,落地后,紧紧地,用爪子抠住泥土不松劲,一块黑铁心里自始至终清楚,锻打,是唯一的出路。
打出内心的翅膀,亮亮堂堂地和人类过上一辈子。
铁事
锻打,一锤又一锤。
翻来覆去逼出铁墨汁的内心,发出白昼的光亮。
接下来,细心的二爷在砂轮上把铁打磨出略带微寒的刃口,直到雪山一样闪亮时,二爷悬到嗓门的心放了下来。此刻,铁不管搁在什么地方,都一下子静了不少。
一块优秀的铁,能镇住喧嚣的尘世。
如果来不及锻打,雨季一来,内心久藏的旺火熄灭,一星半点的光退去,一下子变得锈迹斑斑,狗头一样,铁一生怎么走,也走不出黑暗。
铁,不怕火,怕柔软如丝的水。柔能克刚,就是这个道理。
一棵草
“打倒的铁,盘倒的面!”一棵草,在风中不停地吼着。
屋外,大雪纷飞;
屋内,二爷在打铁!
二爷撅起屁股,朝天空高高地挥动铁锤。铁锤,像一只铁鸟用尽浑身上下的力气先飞到天上,然后,回到大地啄食米粒。
二爷被弹回来,像吃了闭门羹!
一棵草,捏了一把汗。
二爷决不罢休,二爷挥汗如雨,不能稍作休息。
铁,一旦凉了,接下来的事情就更不好办了。
一句“前功尽弃”就是说给打铁人的。
趁热打铁的道理,铁匠铺门口的一棵草背得滚瓜烂熟。
二爷,一旦忘记,一棵草,即可提醒。
铁黑
铁的黑,就是黑夜的黑。
这样说时,黑夜,在黄昏的肩膀上,抖了一两下,从云中落下来,明目张胆和村里的黑铁的黑搅在一起。
分不出彼此。
想到成语:沆瀣一气。
宿命
铁,表面沉默,
耳朵贴上去,听见它老牛样瓮声瓮气地议论着命运。
村上,除了二爷能听懂一句半句,就是觉得自己能行得不得了的王阴阳,站在铁的面前,也像一只打懵的鸡样端立着。二爷说,铁老是担心会成一把去向不明的工具,干丢人现眼的事。
一块铁打成拾粪铲子或锅铲,抑或画家手里龙飞凤舞的画刀,注定天壤之别。如果一块铁坐在轮船上或安装在高铁上,一路的风光大不一样;上了飞机或宇宙飞船,那应该叫飞黄腾达,另当别论。
铁的议论,声音很小,铁心里清楚,铁的命运握在人类的手里。
本来是一把明光闪亮的小藏刀,却握在坏人的手里。
尘世,更多的铁风里来,雨里去,不断地磨损,在泥土上逐渐衰老、消失。或搁置在灰暗的屋檐下,让风一点一点吹老,化成尘埃,在人间消失。
铁语
二爷,坐在冷板凳上。二爷,支棱耳朵,笑眯眯地听铁说话,在铁的话句子里听出一两句破绽。
如果听到铁口无遮拦地说见过的老鼠比马大时,二爷,脱掉横披的衣服,仓皇地起身。然后,抡起大锤,铁,迅速服软。
一松口,吐出满嘴铁花。
一块死气沉沉的铁,难道不需要铁锤狠命地喊出体内久藏的火花来吗?一朵朵铁花闪着光亮,像一只只蜜蜂的嘴里含着无数个春天,飞过白天,然后,落进黑夜。
大地,回归宁静。
好铁
“好马配好鞍。”
好的铁匠,渴望遇到好铁,天底下,美就一锤定音。
好铁,不夸夸其谈,配合人类的锻打;好铁,米粒大小的事情,干得颗颗饱满;据说,好铁内敛、格局高、质地坚硬;好铁,干了好事,从不声张,依旧沉默如金。
好铁期待将来的命运能够握在好人手中,能好事连连。
尘世,好铁越来越少。
二爷背上盘缠,满世界想找几块好铁。渴望一锤子下去,一夜名声大振。一直到客死他乡,二爷,也没找到让他称心如意的铁。
好铁越来越少。
废铁
一块废铁一旦压在人的心里,一个人用尽一生的力气也休想喊出来。这样看来,把废铁锻打成好铁,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情。
可生活中,废铁经常混在好铁里,推日头下西山。
废铁落寇,躲藏草莽之中,铁匠花费一生的时光不一定找到。
如果纠集一些草,就能够祸害一地的庄稼。
一个铁匠在谁的面前都直不起腰。管好废铁,让它别四处乱窜。
铁山
铁,黑压压地摞起来,就是一座高高的铁山。
抢在二爷锻打之前,我们爬到铁山上逞强,与铁叫板!或者异想天开,能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在铁山上遇到金子。
心比天高,但命比纸薄。
更惬意的是,听任铁在脚下使劲地叫唤。看铁咬着铁,咬出一串串火花。有时,铁担心我们滑倒,想把我们扶上一把。有时,咬出一丝血来,让我们有些害怕!
我们大骂铁不长眼睛,曲里拐弯地说几句铁的坏话,铁,无动于衷,像在说自己真的没长眼睛。
灰色屋檐下,二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二爷还说,让铁咬一咬,一个人就能长大。丈八的二爷,细细一想,是让铁咬大的。
人们就叫铁匠二爷。
邂逅
大风一过,大地静了许多。
忽然,茫茫黄沙中冒出一块铁,看上去土头土脑,浑身上下裹着无数沧桑,像流浪的人裹着一件夹衣,一年四季不脱下来。
漂泊,居无定所,跟着风沙到处跑。
显得苍老,看来铁的日子并不好过。
急不可待地喊了一声:铁。铁,无动于衷,一道子亮光,划伤人的内心。铁,自尊心很强,已是睁眼不认乡亲的那种无动于衷。
后来,听说走后,铁,抱着荒凉,大哭了一个通宵。
从此,再没见过铁。像一根针掉进茫茫沙海,杳无音信。
锻打
砧子上,铁被打的时间稍稍一长,铁,便昏头大睡。铁,一脸舒服或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正当铁睡得舒坦时,二爷嘿嘿地笑着,用钳子把铁顺手撂进水槽!铁,猛地惊醒,打了一个冷颤。接下来,听见铁急得噗呲噗呲,一句没哭完就哭下一句的样子。
细细一想,尘世又有谁听懂了铁的喊叫声呢?
等铁安静下来。铁,一脸无辜的样子。
片刻,铁,又被取出,投进火中。
三番五次后,铁不再叫铁,而是叫镰刀、锄头、瓦刀……
风凉话
表情冰冷的铁,寡言少语的铁,让二爷的铁锤翻来覆去地打,直到打出十足的钢性。
二爷,起鸡叫睡半夜,村上,不少人喜欢给二爷说风凉话。
“难道想把铁活生生地打出哭声来才心甘情愿?”“师傅不高,教的徒弟弯腰。”“炮火连天的,要打出一架飞机来吗?”“一锤子下去得打出多少人民币啊!”
二爷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一个人,也许骂不死。
能骂死,二爷早就死了。
偶尔,生气时二爷扔出一句:“猪不吃食把狗的心操烂了!”
面对山里山外越来越多的风凉话,二爷越来越像块沉默的铁。
铁匠
电闪雷鸣,风雨越来越大,铁锤一样猛烈地敲着屋顶。
四梁八柱快要震断的样子。
打铁的二爷任凭风吹浪打,稳坐钓鱼船。像城墙上的麻雀,哪怕大炮来轰,也什么都不怕了。
雷打不动的二爷,左看右看,浑身凸显的肌肉像藏起来的雷电,在砧子上一锤又一锤砸出火花,花朵虽小,却底气十足,足可以与命运的天空叫板。
勾下头,继续打铁。铁匠二字,让二爷一锤又一锤打得钢性十足;铁匠二字,让二爷写得遍地风流;铁匠二字,从二爷的手底下一过,装裱成中堂,闲的时候看上一眼,足可养身养心。
更重要的是:一锤一锤,打出结结实实的日子来!
山里的日子,太需要铁这家伙啃了。
铁,啃一口,人,得忙十天半月。
老铁
二爷,吭哧吭哧地打着。二爷,越来越像一块老铁。
一心一意让铁的硬度打进一个人的骨头。从此,一个人行走茫茫大戈壁,多大的黄沙也不会低头;城里的道路再滑,牙一咬,照样站了起来,即使风雨打了前胸,砸了后背,骨头也发出钢铁的声音。
从此,头顶,电闪雷鸣,人,昂首挺胸向前!
多少年过去了,碰到一块黑铁呆头呆脑地坐在地上,远远一看,像年轻力壮时的二爷。
一闪一闪的,小小的眼睛瞄着火候。
然后,咳嗽一声,朝手心唾一口,抡起铁锤,却迟迟不肯落下。遍地秋风吹着,二爷打了一个冷颤。
扪心叩问:让铁成钢,越来越没那么容易了?
铁锤
铁锤,一只黑色的大鸟。
二爷抡起来,嘶鸣着,飞过自己的头顶。
蠢头蠢脑的铁锤,牵着二爷往天上飞,这样说来,是二爷的梦想长了翅膀,不飞,枉长了一双翅膀。
在柄的牵引下,最终回到砧子上,落下,火花四溅。
一旦溅上天,火花就成了璀璨夺目的星星!
打开窗子,数到天亮也数不完。
此刻,铁锤端立在墙旮旯里,一声不吭,像是飞得很累的样子。
铁锤,满脸沧桑,油缸跌倒,铁锤不是无动于衷,倒是像无能为力。
看来,铁锤折腾铁时,其实,也让铁暗暗地折腾。
铁匠
铁匠满脑子装着“铁”:
铁血、铁路、铁拳、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铁骨、铁树、铁矿石、金戈铁马、磁铁、铁甲、铁帽子、铸铁、铁人、角铁、铁皮、铁门、铁杵磨针、铁算盘……
铁里藏着无数道闪电。
尘世,一个被称作铁匠的人,也就是从铁中抽出一捆一捆闪电,然后,弓下腰,气促马吼地,一背篼把闪电背上天空的人。
有时,听见闪电在我们的头顶轰上一两嗓子。
那是老天在说话呢!
万物挽起手,河流赶往大海,夜色,一下子包围了村庄。古老的铁中,一两盏灯光,忽明忽暗,彻夜思考老天对我们的教诲。
铁匠双手抱头,坐在闪电中,像大地的一个窟窿。
一年四季奔波不停的人类,应坐下来和铁好好谈一谈。
破冰
人在高处,河谷低处传来亢奋的喊叫声。
一眼认出来,一把二爷打的锤子,在冬天,依旧闲不下来,满沟走来走去。不息的锤声,一点一点漫过空阔的支家沟。
持锤人,和锤子一起,狠命地劈向冰面。
一只铁色的鸟,领着一个大活人在干很大的事情。在辽阔的冰面上,打捞春风唱过的歌谣,丝绸一样柔软地铺在水底,拦住星星去天空的路,或火急火燎地寻找天空在夏天留在水中的闪电和雷鸣。牛羊蹦过的声响落进水里,已经石头一样堵挡在河底,容易引发洪水。
一沟的风吹来,锤子飞向高处,又折回,不偏不倚扑打在冰面上。在巨大的响声中,看到太阳携带雪花奔跑的方向。
持锤人,虽然看不见你的容颜,大雪来临之前,也不一定干完,但锤在冰面敲击的声音,正一点一点渗入骨骼。
堆积,如一座大山,等黄昏来时,压得一个注视的人直不起腰。
“我的个老天爷啊!”
命运
二爷凶猛的铁锤下,铁只要顺顺当当走过。
就一块一块变成:朴实的镰刀,粗笨的铁锨,铁嘴巴的犁铧、圆滑的改锥……有些还叫不上名字。除此之外,二爷还打了些自己的意志、品质和对命运的看法。
“站如松,坐如钟,行如风,卧如弓。”
二爷,把自己打成铁二爷时,午夜的风中,传来二爷和铁的交谈,只是吐字越来越不清晰。
二爷,一下子老了许多!
许多渗进二爷体内的月光,让铁锤一把又一把震出来,雪一样白了周围的山山峁峁。
比雪更冰冷,太阳出来也融化不了。
雪光比刀更锋利,时不时,划上一个人注视的心。
雪
铁,心里记得,好几年前落在二爷两鬓的雪到现在都没融化。
看上去,越来越冷。二爷口干舌燥,即使一千遍举不起铁锤,只要还剩最后一口气,也会满怀信心在下次举起来。
铁匠二爷甩开膀子,高举锤,喊出铁最硬最可靠的部分。烧红的铁,让二爷投进火炉,又取出来,不停地折腾。
十足的耐心,定要折腾出个子丑寅卯来。
雪,落到心里时,二爷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雪,比一背篼铁更重,从此,压得二爷再也直不起腰。
毛铁
黄土里,长出了毛铁。
村上,走路一不小心绊倒,捡起来的是铁。再绊倒,拣起的还是铁。
铁匠铺里,成天叮叮当当,铁,变软,然后变硬;变硬,然后变软。
无风的暗夜,毛铁哭诉着命运。
担心,火候如果再达不到,就终究只能是一块毛铁。
连山里的一棵草都心知肚明:铁,鬼哭狼嚎,
如果走不出大山,在巴掌大的天空下,看到的天下就小。
猎铁
铁,浑身上下全是火啊!
“哧”的一声,一个猛子,铁扎进水里,老犍牛一样大口大口地喝着。铁,像是比汗流浃背的二爷更渴。
不久,二爷从水里夹出铁。
二爷的活就是如此不断重复,在重复中留下铁最坚硬的部分。
从废铁中掏出铁最优质的部分。
无非就是虚的部分挤实,松散的部分紧紧团结起来,虚掩的要结实牢靠,软的要不断变硬!坚强起来,天塌下来,也能顶着。
面对每块铁,一碗水端平着呢!
二爷从没恨铁不成钢!
不偏不倚,一锤打下去,时时刻刻提醒着:
日子中打进了铁,连老牛也都知道会不一样了。
二爷走了
打着打着,就把一生很快打完了,二爷,一把铁锤样,被扔进黄土。塬上,再也没有打铁的二爷。二爷走后,除草剂代替了铲子,播种机代替了犁铧,覆膜机代替了锄头,旋割机代替了镰刀……人,一个个进了城,撂下苍苍土地。
铁质的工具一旦搁置起来,荒凉便回到村庄!
一年四季的日子很揪心:塬上的农活,越来越没有二爷打制的铁家私干得利索。
经常碰到铁站在山梁苦口婆心地絮叨:“二爷,二爷,草爬满村庄的脸了!”村上的人也总是打开窗子迎风吹火:“人老五辈子,还是二爷打的铁最硬。”
回乡
让风风雨雨吹打久了,一个人回到塬上。
走着走着,时不时迎面走来的铁,和你不停地握手寒暄。锈迹斑斑的铁,早已认不出少小离家老大回的人。
说出小名,一个个惊得嘴巴半天合不拢。
不长眼睛的老北风,撞到铁上,碰得豁口裂牙的。
铁,还硬着呢!
可二爷不在了。
二爷的锻打,让更多的铁改变方向,从时光中找到梦想。
然后,满世界不停地行走。
一个人出门在外,还不是如一块铁投到茫茫尘世,
一把风雨的重锤不断敲打,渴望高出村庄周围的大山。
锄头
铁,若打上十来遍之后,还不成一把锄头,二爷便从鼻孔哼出一声:烂泥扶不上墙。
二爷,却也从不灰心,继续打下去,直到打出个眉眼来。
走过田间地头,一把拿得出的锄头刃口稍稍闪上那么一两下子,草,满脸土灰,纷纷瘫倒在地。
草,不怕人,就怕锄头。
村上,没了二爷打的锄头,草,霸占了庄稼地,它们瞅准时机,譬如,一场大雨后,堂而皇之进了庭院,让你连个插脚的地方都没有,何况,有些草还大摇大摆,堂而皇之地走进堂屋,跑得满土炕都是,让一家人脸面扫地。
以前,草就是长八颗脑袋也不敢做的事,现在做起来,都不费吹灰之力。
那些年,再奸滑的草,一旦让二爷打的锄头看见,就一直会追到黄土深处!
踏住草的脖颈,顺手割了草的尾巴。
渴望一把锄头,喝退汹涌澎湃的草,喝退满村庄的荒凉!
铁,越来越少
村上,铁越来越少。
找一块可锻打的铁更是难上加难。
没有铁,铁匠失魂落魄。
从前山跑到后山,又从后山跑到前山。
那疯癫的样子,像日子过不下去了。
大锤闲置久了,夜里悄悄地钻进一个人的灵魂深处,鼓槌一样不停地敲打,搅得铁匠一刻也不得安宁。还不是大锤甩开膀子想在一堆铁上干成想要的日子,没有了铁的日子,对大锤来说,还能叫大锤吗?
活着,与死了有什么两样?
找一块铁吧!
好好关怀一下,然后,让大锤理直气壮地锻打出刚性,让孤独的灵魂照样冒出铁花。
二爷
今夜,行走在茫茫戈壁。
大风一来,沙土中紧跟着跳出一块铁,它矮矮地站在沙土中,左看右看都像年轻时的二爷。
我不由自主朝天喊道:二爷,二爷。
顿时,一道子电光从头顶而过,心,不由自主咯噔一下:
二爷年轻时,就喜欢这样气促马吼地找一把铁锤。
让铁光芒四射。
然后,坐在屋檐下抽老旱烟。头顶,缓缓飘来的一朵云,盖住了内心的灰暗,响亮的阳光,大着胆子,赶往午后。
(“头条诗人”总第578期,内容选自《散文诗》2022年第1期)
生命中燃烧的铁(创作谈)
支禄
苍天之下,后土之上。沿着太阳的光芒,一次又一次看到黄土塬上突围岁月时,弓起的脊梁经常在天空擦出闪亮的火花。
“三星斜了,东方动了。”他们一个个走出支家庄,紧贴在陡直的山坡,生怕让西北风吹了下来。一个“干”字,老虎样整得满岔口起土冒烟,灰头土脸的日子就在身后慢慢地立起来。当荒凉漫过额际,一个个伸长脖颈,咕噜雁样仰天一吼,顿时,生命中所有的阴天烟消云散。一个个即使让坚硬的日子碰得豁口裂牙,也决不屈服命运,不喊一声苦,像一块块激情燃烧的“铁”,在苍茫的旷野横冲直撞,突围岁月。这些有“硬度”的人,一个个最终熬成了铁爷、铁奶,铁爸、铁妈,铁哥、铁嫂……
有一年,从山外回来的人说支家庄小得像指头蛋,地图上根本找不到,看大世界就要走向山外。但,铁血的父亲在世时曾谆谆告诫:一个人没经过风雨,翅膀永远硬不了,一辈子休想飞出茫茫黄土塬。还不是说只有身体中有了铁,才能走出黄土大山。
一个人的身体中只要打进铁,连老牛都知道日子也就不一样了。我们心里清楚,自己生来就不是吃“干饭”的,而是跟着父辈们,让铁一点一点地植入灵魂深处,实干的。
我们从黄土塬出发,当感觉石头上暖肚子快撑不住时,最终还是咬紧牙关站了起来,这正是缘于“那些沉重的铁”融入了血脉深处,无数次给我们坚韧和力量。
铁,让我们黄土山样站了起来。
大半辈子过去了,一茬又一茬给我们纯铁的人,正让风一点一点吹老,慢慢化成尘埃,终究在人间消失。
为了记住塬上给了我们铁的人,我们必须歌唱铁!
在寻根和锻打中进行自我辨认(诗评)
纳兰
为了更好的理解诗人的诗歌,恐怕不能不对诗人支禄做一个简单的了解。在吐鲁番作家研讨会上,支禄曾经获得过这样的评价:“西北大地上的诗意怀乡者”。而新疆吐鲁番并非诗人的故乡,支禄的故乡,是在陇中一个叫做“支家庄”的地方,这个支家庄,正是《猎铁》里支家庄的原型。故乡是文学永恒的母题。读支禄其他诗作,会发现《猎铁》与支禄其他诗歌的互文关系,支禄反复地在处理这样一个主题:如何看待逝去的故乡。
由二十六章散文诗组成的《猎铁》,与其说是围绕着铁,不如说正是围绕着诗人回不去的故乡。在这里,诗人将黄土塬的气质凝结为铁,并通过组章的形式实现对遗失的故乡的重现。
《猎铁》属于单一主题,可以说是在每一个标题下对“铁”的拓展,写铁,铁的品性,也即人的品性。仅从诗歌题目来看,诗人的写作似乎是重复的,单《铁匠》就出现两次,有《黑铁》也有《铁黑》,以及《老铁》《铁匠》《二爷》;《命运》与《宿命》。诗人这样看似重复的方式,其形式正如打铁本身,在一遍遍反复锻打中,试图砸出火花,留下铁的最精髓的部分。在《猎铁》中,与其说是支禄为故乡、为自身找到了铁,不如说是铁找到了支禄。
铁给人的印象,是顽固的、坚硬的,铁同时也是古老的,铁有悠久的历史、多样的形式,铁变得有用之前,必须要经历锻打。而猎,是一种姿态的展示,其主体是人,但软弱的人不能猎,只有原始粗野的硬汉才能驾驭这样的姿态。将猎与铁组合,证明着人通过其行动,不仅成为铁的精神的继承者,更凌驾于铁之上。在诗中,猎铁的人是二爷。
诗人在诗中处理铁时,通过诗性的语言,还原出了铁的本质属性。《猎铁》以《黑铁》开篇。黑铁,是铁的古老与历史的代名词,铁在古时被称为“黑金”,在《黑铁》中,诗人是这样写铁的:“抬头,看到黑铁飞过的天空,留下鹰一样的爪痕;黑铁哼过的歌谣,云一样铺满村庄上空;黑铁走过的路,流星样亮成一条细线线。”作为陨石的铁,是铁神秘的来源及历史的最佳代言。陨铁落到村庄里,但诗人说:“一块黑铁心里自始至终清楚,锻打,是唯一的出路。”这是诗人精神的注入,在这里,铁是自愿接受锻打的。“打出内心的翅膀,亮亮堂堂地和人类过上一辈子。”这是一种面对命运的积极的态度。不仅铁对命运的态度是这样的,二爷对于命运与铁有着相同的态度。这种精神,正像一次次推石头上山的西西弗斯,以精神的高贵实现对于荒诞宿命的超越。
在诗中,我们亦能看到对打铁这种展示原始生命力的劳动本身的赞美:“一块死气沉沉的铁,难道不需要铁锤狠命地喊出体内久藏的火花来吗?一朵朵铁花闪着光亮,像一只只蜜蜂的嘴里含着无数个春天,飞过白天,然后,落进黑夜。”(《铁语》)在诗中,更加重要的是猎铁的人——二爷。二爷是一个打铁匠,他身上体现着中国工匠的匠心追求,在《好铁》中:“二爷背上盘缠,满世界想找几块好铁。渴望一锤子下去,一夜名声大振。一直到客死他乡,二爷,也没找到让他称心如意的铁。”以及《铁事》中:“接下来,细心的二爷在砂轮上把铁打磨出略带微寒的刃口,直到雪山一样闪亮时,二爷悬到嗓门的心放了下来。此刻,铁不管搁在什么地方,都一下子静了不少。//一块优秀的铁,能镇住喧嚣的尘世。”在诗人笔下,二爷通过劳动,实现的是诗意的栖居。二爷是铁的驾驭者,也是题目中的猎铁者:“如果听到铁口无遮拦地说见过的老鼠比马大时,二爷,脱掉横披的衣服,仓皇地起身。然后,抡起大锤,铁,迅速服软。”(《铁语》)二爷实现了与铁的交融:“除此之外,二爷还打了些自己的意志、品质和对命运的看法。”“二爷,把自己打成铁二爷时,午夜的风中,传来二爷和铁交谈,吐字越来越不清晰。”(《命运》)诗人写二爷的老去,但二爷的老去却不是因为“铁”,而是因为“雪”:“许多渗进二爷体内的月光,让铁锤一把又一把震出来,雪一样白了周围的山山峁峁。”(《命运》)诗人将二爷的衰老比作雪,这样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衰老于他,只是“雪落到心里”,以及“雪,比一背篼铁更重,从此,压得二爷再也直不起腰”,(《雪》)这是铁的辩证法,也是诗人的辩证法:“铁,不怕火,怕柔软如丝的水。柔能克刚,就是这个道理。”(《铁事》)
组章接近尾声,二爷走了。伴随着二爷的离去,有铁的衰落:“村上,铁越来越少。”(《铁,越来越少》)以及村庄的衰落:“二爷走后,除草剂代替了铲子,播种机代替了犁铧,覆膜机代替了锄头,旋割机代替了镰刀……人,一个个进了城,撂下苍苍土地。”(《二爷走了》)这种想象,是诗人对回不去的故乡的感受,这也是所有村庄正在经历的衰落,某些古老的、有价值的东西正在遗失。在《锄头》的结尾,诗人诉说着渴望,正是对某种遗失的宣告:“渴望一把锄头,喝退汹涌澎湃的草,喝退满村庄的荒凉!”结局很明显,二爷不会再有,村庄也会越来越荒凉。在最后一章《二爷》中,诗人把这种遗失化为了诗意的想象,想象二爷“坐在屋檐下抽老旱烟。头顶,缓缓飘来的一朵云,盖住了内心的灰暗,响亮的阳光,大着胆子,赶往午后”,诗人以这样温和的想象图景抵抗荒凉,其努力,正如诗人写诗,是通过想象来对抗遗失。
支禄的散文诗将散文的叙述与诗歌的自由有机结合起来,构筑了以铁与二爷为核心的故乡的精神历史。作为一个从支家庄走出来的人,诗人不断以诗歌追溯故乡,诗人在寻根和锻打中进行自我辨认,“铁”作为唯一的对象,既是作者进行锻打的物质材料,也是为心灵秩序和结构所赋形的载体。二爷挥舞着打铁的铁锤,一如诗人挥舞着拳头,对异化的现实和变异的心灵给予证词般的控诉和锻造般的矫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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