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月刊》头条诗人 | 叶延滨 : 庚子十六帖

叶延滨，作家，诗人，现任中国作家协会诗歌委员会主任。迄今已出版个人文学专著 52 部。部分作品被译为英、法、俄、意、德、日、韩、罗马尼亚、波兰、马其顿文字。代表诗作《干妈》获中国作家协会优秀中青年诗人诗歌奖（1979 年—1980 年），诗集《二重奏》获中国作家协会第三届新诗集奖（1985 年—1986 年），诗歌、散文、杂文分别获四川文学奖、十月文学奖、青年文学奖等。

庚子十六帖（组诗）

叶延滨

主编荐语:

本期为读者重磅推出一直活跃在我国诗坛的实力派诗人——叶延滨先生近作，他是中国诗坛的宿将，也是常青树。他已步入七旬，到了这浮云参透、返璞归真，唯留诗心之时，他的诗歌和诗思又是怎样的境界？这是我想深思和揣测的。尤其是，面对过去的多灾多事之年景，他的精神世界又是怎样风云万千？来，让我们读他的诗和诗思吧。

叶延滨先生的《庚子16帖》，我读完后，其诗中词语相互碰撞着火花，让我惊诧。一是“悲壮”和“豪放”。不错，庚子年的新冠病毒夺去我们众多生命，诗人在作品中呼吁人们尊重自然的同时，更用悲悯之心吟出“珍爱生命”的心声。他咏出这样一句泣血之语：“隔着无边奈何天，/死活都是你的人”，以及豪壮地向受难者呐喊出：“一口气撑着就活，活下去”，同时，他以语言的昂扬姿态，向衰老和死亡发出“原来每个放声大笑的人，/都是命运之河的大瀑布”这样的通透之声，这是他“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击水三千里”大写意的旷达人生观，也是他个体生命的宣言，又是对厄运和死神的檄文和重击，更是对弱者和无助者精神振奋的擂鼓之声。二是“穿越”与“重塑”。他在诗里多次做现实与梦境、此地到彼地、天上与地下、古往到今日的精神穿越。在穿越中，他对现代科技智能化生活提出个体性的沉思和质疑，他保持着喜爱后的警惕，他让自己穿越到“桃花潭”，但清醒认识到自己“不是陶令”，当面对手机、人脸识别等高科技时，他又开始反省和追问生存的目的和意义，正如他在《庚子札记》中写的“反思和自省是灵魂的沐浴”，他诘问：“只是活着有劲吗？”同时，他在诗中重塑自己的时空观、世界观、人生观乃至自己的诗学观。他是一个负责的诗人，他的诗观强调，“最后能留下的（诗），必然是与时代社会有关联记录和反映了那个时代特征的。”是的，他的《庚子16帖》是他的思考、记录，也会留下的。

对于他的诗，我想要改写“剑老无芒，人老无刚”这句成语，应为“剑老有芒，人老则刚。”打住。

—— 李云

一口气撑着就活，活下去

说身外之物是眼前的世界没毛病

没毛病的身外之物是高天厚土

没毛病还有繁荣的水泥楼宇

身外之物最没毛病大自然

草那个长啊，花那个开

露水清风在我身外

说身外之物是身边的人没毛病

没毛病的有亲情友情哥们情

没毛病的朋友转身成对头

对手的对手想来做朋友

翻脸快过翻书，斗恩成仇

鲜花荆棘全在我身外

说身外之物是身上行头没毛病

衣衫里面还有皮肉和骨头

是皮肉包裹的柔情难舍

是骨头咬噬着的疼痛难忍

一口气撑着就活，活下去

这副身架还是我身外

我是所有身外之物孤寂的驿站

驿站里只有一个梦游的过客……

一个黑点守着

一枚钉子钉在一面墙上

挂四季风景画的那枚钉子

突断被画框扯掉了

留一个黑点守一面洁白的墙

一只蚂蚁爬在窗沿上

一阵风吹起了这小小的蚂蚁

这个黑点失守了

窗外的天空依然高高在上

一个异乡人守在海岸礁石上

风吹起，浪涌动，电闪雷鸣

那人变得像黑点一样小

像一只蚂蚁变成了一只钉子

你的人

睡着了的时候

你的人才从你心上走了

梦醒了的时候

你才知道走的是你的人

梦里梦外

见或不见？

不敲门就进来了

不用敲门的是你的人

敲门等你不开门

门外的说我是你的人

门里门外

敲没有敲？

你活着却想着死了的人

你死了活着不忘你的人

隔着无边奈何天

死活都是你的人

一群人为了一个人

一群人为了一个人聚一起

一起在说一个人

说的人不张嘴

都在心里说

被说的人也不睁眼

说就说吧懒得听

已是身后事

一堆干柴

拢在一起

点燃了成一堆火

更多的树木

躲在夜色中

在夜里顶着满天星星

安静生长

诗意生活新方式

出门发现自己忘了带钥匙

返回家发现地上有一只袜子

还找另一只，找到椅子下一本书

什么时候看的？都落上了灰

从挂钩上拿起一块抹布

抹完了书，发现电脑灰也不少

抹完电脑，按一下开关

记性很好没忘了开机密码

打开邮件，一半是垃圾都删

删了垃圾再看一遍记事本

这是多年养成的好习惯

记事本说今天做什么？

“上午去听传达上级最新指示”

啊，幸好有个记事的好习惯

匆匆出门一摸口袋忘了钥匙

唉，今天又是个充实的日子

太忙了，忙得忘了带钥匙……

通告你一声

请选一个新的你——

有一天遇见一个商店

在人工智能的淘宝街

从特朗普一直选到霍梅尼

从刘德华一直挑到任正非

当然挑顺眼的，我想

顺便问一句商店的老板

“那么，现在的我呢？”

“回收，修复，重找买家！”

天呀，一想到有个家伙

会长着我的脸在这个世界乱窜

这才是我的世界末日

特此通告，目前你见到的

还是原装非智能的叶延滨！

穿越

早上手机响了提示日程

北京大兴国际机场乘坐南航

于是我按照手机的指令

像一只蚂蚁走进大洞穴

钢铁与玻璃搭起的宫殿

钢铁玻璃表演现代艺术

变化成门，自动扫描你面貌而开

变化成窗，巨型天窗假扮为天空

变化为通道，引你走向一排排座椅

变化为声音，声自钢铁和玻璃而来

钢铁玻璃的催眠师说话不男不女

“请找到你的座位，请系上安全带”

我在钢铁玻璃的包围中闭上眼睛

听见火焰开始低沉的呼啸

呼啸的声音变成狂欢歌唱

在火焰歌声中这钢铁方舟

如一支羽毛飘浮在空中

我知道我也像空中一朵浮云

浮在空中，也飘在梦中

在梦中，穿越时光而行

直到颠簸像摇篮之手把我唤醒

召回我的是坚实大地！

睁眼走出去，满目青山锦绣

迎面屋顶几个大字：桃花源

草尖的香气说你一梦千年

世上还有真山绿，真水清？

钢铁乐奏落幕，抒情牧笛吹响

习惯地摸一下衣袋，手机还在

手机说，你还是你

你是叶延滨，不是陶令……

体验做一回上帝

随着我睁开了眼睛

窗户拉开了窗帘

窗外的天空涌进了彩霞

彩霞推开一轮太阳

世界对我说：准备好了

一切都像黎明那样开始吧

我于是闭上眼睛

窗户忘记拉上窗帘

窗外的天空依然阳光明媚

那轮太阳也不是月亮

我知道，真的上帝闭了眼

天早就漆黑了

啊，我只是半个上帝

我只属于早晨和黎明！

浪漫主义

浪漫主义的开头

一般都是从明天起

或者说，假如还有明天——

想象还活着的老前辈

浪漫主义就是回家种地

有三十亩地和一头牛

老婆孩子另加一个热炕头

晚些的父兄们进了城

于是浪漫地想明天

楼上楼下，有电灯电话

或者说种地不用牛

点灯不用油……

浪漫主义的结尾

就像你手上一部手机

装满了无所不能的软件

饿了么、滴滴出行、京东、淘宝

百度、讯飞翻译、抖音、携程

支付宝、微信、人脸识别

你可以想什么有什么

只是脑子一片空白

你在想手机还有电

有电就好，就像人还活着

只是活得有劲吗……

巴山夜雨时

李商隐这首诗只有四行

四行写于北碚的短诗

却先后重复写了两次

四个字的巴山夜雨

一是正纷纷下着

涨了巴山秋池的夜雨

一是相聚之愿景

剪烛共话心上那场雨……

两场夜雨依然在下着

下了千年成一个隐喻

隐喻是一个诗学话题

北碚有西大的大学校园

校园有棵枝繁叶茂的树

大树学名“新诗研究所”

进出大树有交接暗号——

问话：巴山夜雨时

答道：吕进思弟子

深圳华强北令我重塑时空观

时间原来是看得见的

比方说，四十载春秋

在眼前这块土地上

一根根沼泽地上

迎风摇摆的向上生长的

小草，长啊长啊

长成座座摩天大楼

那换个空间远一点看

再远一点从卫星上凝神看

这些大楼其实真是

一丛闪着星光的小草

微小电子是看得见的

比方说，那么大的中国

如一台高速运行的计算机

或者说一台华为手机

一台小米电脑

那么眼前这纵横的大街

缩小，再缩小

小成了一枚小芯片——

要知道小芯片怎么运转吗？

眼前的华强北大街

正在告诉我和你！

深圳湾龙吸水

又是一场美妙与力量角逐

那些星光与月晕诱惑波涛

梦幻中升腾的雾气与飞沫

在空中体验了自由与飞翔

成长了野心和征服的欲望

风暴是大自然的命运战场

席卷天地之间所有的抵抗

咆哮雷声像有航母的总统

在麦克风前张开大嘴怒号

闪电是记者频频的摄影灯

龙吸水是风雷最严厉制裁

螺旋风暴伸进远处香港湾

香港挂风球时我在华强北

赛格七十层顶静观龙吸水……

嘉祥武氏祠汉画

这些嘉祥地下休眠的石头

在人们眼前开出了花朵

石头开花，把藏了两千年的阳光

绽放出一个弥漫芳香的梦

大梦千年，等待你和我来唤醒

醒了的人们，从石头的纹路里

听到古驿道上哒哒的蹄声

春天从两千年前那个早晨

送出邀请，我收到了金子般祝福

敲击血管里的祖先刻下的密码

神界吹来的风从我身后

轻抚这些石头，石头肃立

把雷声和霞彩凝成的汉画

——坚守两千年的约定

在天地之间书写大美俗世！

运河上南阳镇

微山湖开得最灿烂的一朵荷花

画在岁月的元青花瓷盘上

元代逝水，青花瓷羽化

化成一湖青波荡漾烟波无限

化成湖中岛举起古镇风月无边

风月无边的江湖最诱人的传说

是乾隆爷走上古镇石阶

是石阶尽头丝弦悠扬古戏楼

金榜题名，出相入将，衣锦还乡

大梦早醒者在湖央抛网捞晨光

晚霞里最亲切的是亲娘呼唤

炊烟捧起了童年的乳名

一个接一个的春天让湖水不老

只老了牌坊那几块石头

等着为儿孙的归舟拴住缆绳……

海南临高角灯塔偶得

在海南叫临高角的地方

那里有很高大的塑像

塑像站得很稳

因为塑像里的无名英雄

每年夏天要在这里与风暴约会

我是第二次来到这个海滩

在塑像背后的树林中

有一座瘦高窈窕的灯塔

据说它已在这里站了百年

奇怪了，我上次来没有见到它

同行者是会说法语的诗人树才

这家伙歪头瞟一眼就认定

这是法国人建的灯塔！

是吗？灯塔用新油漆打扮过了

没法国字，也抹去百年皱纹

哇，灯塔现身是为了说法语的树才

瘦长浪漫身材火辣的法国灯塔

与会说法语当过外交官的树才

在这海滩上穿越时空约会

此刻我只是只灯泡，不是灯塔……

古银瀑布小记

主人说临高最美境古银瀑布

我心生疑问抬头张望

临高是海南岛森林湿地平原

怎么会有瀑布？

我没说出口，我想起布鲁塞尔

街头撒尿小孩塑像

那也是个著名的人工小瀑布

当我们下车走进一条裂谷

扑面而来是喷吐银珠的巨瀑

啊，不只是高山才有飞瀑彩虹

平原裂谷中忘乎所以的跌落

也会绽放出飞雾与霞光

也会让空谷轰鸣和歌唱

啊，人生难道不也同此风景

命运在跌落中让英雄现出本色……

英雄不提当年，英雄成了老诗人

瀑布让老诗人也变得天真

天真地对俄罗斯美女诗人献殷情

要年轻二十岁，我一定追你！

美女答：不晚，我奶奶正单身！

老诗人忍不住纵情大笑

俯仰大笑中我看到英雄本色——

原来每个放声大笑的人

都是命运之河的大瀑布！

（“头条诗人”总第447期，内容选自《诗歌月刊》2021年第3期）

叶延滨

回归常识——诗歌面对灾难

突如其来的新冠疫情，让我们回归常识，尽管我们有不同的文明，不同的宗教和不同的民族传统，但席卷全球的病毒让我们回归常识。正如本年度上海金玉兰花奖获得者塞尔维亚诗人德拉甘·德拉戈洛维奇的新作《我该怎么想》写道：“因为我们只有一所房子，一个地球/全都笼罩在新冠病毒的阴影里/它从天而降/从可见和不可见的四面八方/但——这是我们的唯一世界。”诗人们丢掉所有的技巧，他们的天赋让他们在沉默和黑夜中回归常识。人类应有的第一常识，我们只有一个地球，我们是一家人，命运与共的亲戚。

我写下的第一首关于疫情的诗《想到想不到》：“想小，小到边缘细胞壁都没有/小病毒的小/让这座高楼如林的城市/变成了哑巴/拿下我，囚在这间斗室……”这是我领悟到的生存常识，也应是人类的第二常识：人面对自然应该多些敬畏，我们并非像我们自认为那样强大，核武器、航母并不表明你就是这个地球的主宰。

宅在家中，成为一种常态，我写下了《宅家之心经》，其中有这样的诗句：“宅家，呆在家里明白——/原来官员可以当官不开会/原来商店可以卖货不开门/原来银行挣钱可以不数钱/原来世上所有的规矩都可以改变/只是人不可以不喘气……”这是诗歌让我在宅家的日子里重新认识规矩的顺序，珍爱生命，生命就是一口气撑着的自己！

诗歌引领我们回归常识，也引领我们回归人性，我在上次非典疫情期间写过一首诗，至今很多传媒又在此次新冠疫情中引用，这首《洗手仪式》，写了抗疫中的最有效方法——洗手，我也由此想到人类回归常识的最有效方法，反思与自省：“我们洗手，洗手是我们祖传的仪式/因为要打开那些圣洁的书/书啊手的情人/因为要掀起那些卷筒的画/画啊手的知音/还有那些家谱乐谱和菜谱/还有那些奖状奖杯和奖牌/还有那些珍藏的情书/一叠爱的遗嘱/还有那些遗嘱的原件/惧怕风化的愿望……/我们洗手，为了忏悔我们的贪欲罪过/因为相信手上有血迹/血啊谁说看不见/因为知道手上有罪孽/罪啊谁说没证据/还有告密信匿名信揭发信/还有认罪书检讨书悔过书/还有那些领赏的纸条/也许需要冲掉需要稀释/才能有勇气继续伸出手啊/去再次签下自己的名字……/我们洗手，洗手是我们的希望复活/因为相信手上有奇迹/因为相信奇迹能再现/像一双起飞的翅膀啊这洗礼之手/像一对并蒂的莲花啊这清洁之手/从地狱引领我们攀上天堂/根植于污泥而芳菲着花香/这是灵魂与肉体共同的沐浴/让每个指头都让头颅一样顶礼水花/啊，一切都重新开始……/啊，新生于清莹之水……”反思和自省就是灵魂的沐浴，诗歌应是清洁之水，让我们走出阴霾，让生活重新开始。

诗人就该成为人类回归常识的引领者，这是诗人的光荣与天职。

回首尴尬——诗歌面对现实

二十世纪最短的一首诗，大概就是这首诗，题目：生活。内文：网。一字诗还有不少，但是最有争议的就是这一首了，反对者因为它把丰富的东西说成是一种“网”，而且这样的写法不像诗，更像偈语。

二十世纪进入二十一世纪之后，生活中最重要的一个新内容就是：网络。对于许多网迷和新人类来说，网络就是他们的新生活。而且，不少网络公司还在进行“网上生存”比赛，参加比赛的人不与正常社会接触，全凭网络取得生存条件。这时候的生活现实，题目：网。内容：生活。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最有争议的一首诗，题目：生活。内容：网。

二十一世纪最现实的最新生存方式，题目：网络。内容：活。

对这一首诗的争论还在继续，因为还有许多人不认为它是什么好诗；对这种生存方式的争论也在继续，因为都在网络上活着，也太辜负丰富多彩的大自然了。

生活在二十一世纪变得如此“现代主义”，现实生活变得比诗更有想象力，更浪漫，更荒诞，更简捷，这是叫诗人们尴尬的“现实主义”。

回顾无用之用——诗歌面对生命

诗歌总是面对一种认知上的尴尬。场面上夸奖：“诗是文学的皇冠上的明珠！”而在对诗歌的指摘批评中，有一种说法，没有用。这种说法不会在大庭广众中高声宣扬，但会在私下，特别是内心深处藏着。一旦说出来，也是另一种腔调，无病呻吟呀，自我欣赏嘛，文字游戏啊……特别是对待新诗，有人说过给二百大洋也不看。诗歌尤其是新诗，真的无用吗？没有日常功用的诗歌存在的意义何在？新诗出现一百多年了。看来无用的新诗依然摆在人们面前，恰恰让我们想，也许新诗证明了其“无用之用”，存在且有意义。

古代诗论均认为诗歌能反映社会、时代和民情。朝廷有官员到民间收集歌谣，就是常说的“采风”。借“采风”之说，我们回顾一下新诗的历史。一百多年前，胡适先生发表了他的小诗《蝴蝶》：“两只黄蝴蝶，双双飞上天；/不知为什么，一个忽飞还。/剩下那一只，孤单怪可怜；/也无心上天，天上太孤单。”有人把这首诗，视为中国新诗的开篇。也有许多人说这首诗太幼稚了，是大白话，口水诗,不配叫开篇。什么叫好诗？不是一个比一个写得精致，也不是后来居上的进化论，而是经过若干年以后，所有流行一时的诗歌都退潮后，它还站在那儿，这就叫好诗。新诗是创新者的试验田，最后能留下的，必然是与时代社会有关联，记录和反映了那个时代的特征。比方说这首《蝴蝶》，虽稚气，有名望的胡适写了也叫中国人知道了，写诗不必平仄押韵，不必用文言文来写，可以想什么就写什么，当然这首诗还有格律的影子。《蝴蝶》飞出来是一个象征，象征春天到了，虽然诗后有个爱情悲剧，是有点冷清孤单的春天。此风一开，春雷萌动，像春雷一样的这个人叫郭沫若，狂飙般给国人写出一本诗集《女神》。他的诗像疯子一样的呐喊：我是一条天狗呀!我把月来吞了,我把日来吞了,我把一切的星球来吞了……也许今天还会有人说，写得太直白了，口号，一点不含蓄。那个时候不得了，私塾里的书生们还摇头晃脑押韵地念：“两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突然有一个笔下的诗行像雷声炸响。中国人发现他叫出来的，竟然就是大家想叫的心声，压了几千年的声音，被他喊出来了。有《蝴蝶》报春，有郭沫若雷鸣般狂啸，记录了一种五四新文化时代的到来。中国新诗就这么风风火火诞生了。回过头去看，《蝴蝶》写个人悲欢没有写学生上街游行，《女神》也没有像救亡传单那样鼓动民众。然而这样的诗，发乎于心，情动于时，让我们再读这些诗章，可以像“采风官”一样体恤五四时期的国民心境。也许，这就是无用之用。

说到诗歌的无用之用，让我想起《庄子·杂篇》中庄子与惠子的对话：“惠子谓庄子曰，子言无用。庄子曰，知无用，而始可与之言用矣。夫地非不广且大也，人之所用容足耳。然则厕足而垫之，致黄泉，人尚有用乎？惠子曰，无用。庄子曰，然则无用之为用也亦明矣。”这段话饱含庄子智慧。庄子说，土地广大，人站立在足下有用的也就那么一小块，若认为没在足下的土地无用多余，挖掉并且一直挖到黄泉，那么足下的有用的那一小块还会有用吗？一段很有意思的说法。记得刚参加工作，那是相当困难的年代。住在集体宿舍里，工厂分配给自己的家具，是两根长条架支一张床板。床板上放一张草席、一床棉被、一只枕头，床板下放一只脸盆、一双鞋子。这就安心上班了。每一样东西都有用，缺一不可。这叫生存条件。那时候，我的枕头下只比别人多一本书，诗歌或小说，有时只是一本过期的杂志。有用吗？没用。但有了这本书，枯燥干涩的日子好像有了寄托。寄托有用吗？没用。但有寄托的日子就像有了润滑剂，过起来就不那么苦涩。现在居住得宽敞多了。再宽的房子，最有用的是睡的床板，坐的椅子，吃饭的碗筷，洗手间里的马桶。吃喝拉撒睡，足矣。那么窗台和阳台上的花草，书房和书架上的图书，桌子上的艺术品和墙上挂的画……有用吗？多余吗？没有了它们，只叫温饱，有了它们才能靠近诗意栖居。对了，诗歌的无用之用，就是精神上的诗意生存与现实中的诗意栖居。诗歌的无用之用，就是一步步引领我们告别野蛮与低俗，让生活和心灵都洒满文明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