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诗》头条诗人 | 高兴 : 光,落到路途的雪上
高兴,作者,译者。现为《世界文学》主编。出版过《米兰·昆德拉传》《孤独与孤独的拥抱》《水的形状:高兴抒情诗选》等专著、随笔集和诗集;主编过《诗歌中的诗歌》《小说中的小说》等图书。2012年起,开始主编“蓝色东欧”丛书。主要译著有《梦幻宫殿》《托马斯·温茨洛瓦诗选》《罗马尼亚当代抒情诗选》《尼基塔·斯特内斯库诗选》《风吹来星星:安娜·布兰迪亚娜诗选》等。2016年出版诗歌和译诗合集《忧伤的恋歌》。曾获得中国桂冠诗歌翻译奖、蔡文姬文学奖、单向街书店文学奖、西部文学奖、捷克扬·马萨里克银质奖章等奖项和奖章。
作为资深外国文学编辑和杰出的东欧文学专家,高兴也是一位优秀的当代诗人。组诗《光,落到路途的雪上》展示出一种多样化的斑斓、热忱和格局:写日常,写沉思,写游历,写边疆,写异国……近与远、自我与他者,构筑一个“诗性共同体”。高兴是“诗缘情”的忠实信徒,他的诗歌诚挚而共情,有着安静细腻的品质、雪与光闪烁的亮色,又有一种缓慢和从容,一种自由的旋律和迷人的忧伤。他的写作是“在场的写作”,结合起“最大的具体”和“最高的抽象”,将诗与思、经验与超验、抒情性与哲学思考熔于一炉。我在他笔下读到了情怀和修养,又诚如他自己所言“我写诗的姿态/像个童男子”,我将这个“童男子”理解成“赤子心”——是的,高兴在追求一种重返“根子”和“源头”的诗与人生。(沈苇)
间隙
在诗与诗的间隙
让我喘一口气
给湖边的女人打个电话
就聊聊家常
天气,冰激凌,街上的见闻
反正什么都行
在诗与诗的间隙
让我找把椅子,躺下
叫豆豆依偎在我的身旁
总会有风的,只要窗户开着
总会有风的
在诗与诗的间隙
闭上眼睛
重新踏上那条路
通往喀纳斯
通往绿的山和清的水
在诗与诗的间隙
索性去做顿饭
为自己,也为家人
红烧排骨,毛豆炒丝瓜
鸡蛋西红柿汤
有谁会相信
这些简单的菜肴
竟是我生命最大的具体
最高的抽象
独唱
合唱团演出时,
他总是跑调
不可救药地跑调
引起了众怒
他们终于忍无可忍
经过表决
一致决定将他开除
就这样,他来到旷野
湖边,山脚下
林中空地,成为一名
独唱演员
布拉格之夜
卡夫卡的手
搭在哈谢克的肩上
里尔克正用汉语朗读《秋日》
查理大帝宁可留在伏尔塔瓦河畔
也不愿回到金色城堡,子夜时分
莫扎特的琴声从黄金巷传来……
瞧,布拉格之夜,各种边界皆被打通
甚至当你从夜色中归来
开门的刹那,都会觉得有位公主在等
幻觉和现实已难以分辨
把所有的灯打开
布拉格之夜,光是最有效的护照
光站起身,光伸出手
光行起贴面礼,光跳起了探戈
光教你魔术、平衡术和炼金术
还是听听歌吧,反反复复
听同一首歌。布拉格之夜,
一首王菲的《寒武纪》
萤火虫样娇弱,又初雪般新鲜
飘荡在老城广场的上空,唤醒
一座又一座海关,在异域和故土间
筑起了一条条临时通道
灯光
灯光过于刺眼
我看不清对面的人
却发现影子从上方飘来
没有面孔,一只微醺的眼
在空气中膨胀,裂变成
五只,十七只,三十九只,六十三只
充满了酒气
我醉了,顺手抓住麦克风
开始诗朗诵,一首接一首
还挥舞着手,豪迈的样子
将囚禁在身体里的词语
统统解放,直到帷幕开启
我跌跌撞撞走上舞台
自己给自己颁奖
自己为自己鼓掌
并在突然爆发的烟花中
鞠躬,致意,流泪
高高举起奖杯
观众席上黑压压一片
仿佛人人都头顶着一只气球
但我看不清他们
因为,灯光过于刺眼……
远方——给SW
从喀什其尼瓦克出发,
仿佛还能闻到微醺的芬芳。
那芬芳来自何处?
隐秘的源头,兴许同远方有关。
而远方又在哪里?
曾经,我只向往远方,
相信诗意仅仅在远方流淌。
可是,每次抵达远方时,
我都沮丧地意识到
远方在刹那间又变成
荒滩、废墟或者盐碱地。
后来,在帕米尔石头城,
一颗星星凑近我的耳朵,
告诉我:远方其实就是近旁,
近旁随时可以成为远方。
这道神谕,这个道理,我读了
那么多书,走了那么多路,
想了那么多时间,才一点点明白。
兄弟
初次见面,
你就拍着我的肩膀
大声地招呼:兄弟!
我一愣,然后笑道:
是啊,诗人都该是兄弟。
在你热气腾腾的话语中,
我仿佛又回到了
上个世纪的童年。那时,
雨就是雨,风只吹来风,
一场电影就是一个节日。
那时,听从妈妈的吩咐,
无论见到谁,都要叫
叔叔或伯伯,阿姨或婶婶
爷爷或奶奶。那时,
我开心地想:
原来所有人都是我的亲戚,
所有亲戚
肯定都会给我带来糖果和玩具
凌晨四点
我已忘记
自己是怎样醒来的
醒来,才发现:
刚刚凌晨四点
索性起床
在书房坐着,半睡半醒
声声鸟鸣,从窗外传来
强调世界的静
那些鸟儿,在清晨
仿佛都有急切表达的愿望
那些鸟儿,它们在说什么
我听着它们,
却永远也难以明白它们的心思
鸟鸣,同歌声混合在一起
同阴影混合在一起
凌晨四点
梦,悬在空中
词语,在重新组合
青岛幻觉
又到海边
贝壳隐藏的记忆,冲破海面
初冬和盛夏,原来只隔着一瓶酒
只隔着一座栈桥
谁在说
那只船不见了
沙滩上,足迹与足迹
重叠,消磨。离别紧挨着抵达
约会又如何才能完成?谁在说
茉莉是七月的衣裙
在蓝天中飘舞,浪涛将改变姿态
谁在说,时间开始奔跑
晕眩模糊了视觉:
冰与火,光与影,远远望去
早已融为一体。谁在说
白昼太短,海岸线太长,凝望者
还没来得及凝望,天就黑了
谁在说,想喊就喊吧
大声地喊,或者双手合十,祈祷
雾已散去,风在为你壮胆
兴许,海的深处
帆,就是一座房子,正临空升起
漫山岛——给小海
夜色已将水深隐藏,只泄露
湖面点滴微光。已将天高
隐藏,只显示树梢几缕暗影。
已将时间隐藏,只吩咐四只
虎猫,把守着岛的海关,
不开口的寂静。夜色隐藏的
还有田埂和湖的界限,
芦苇的私语,螃蜞的秋梦,
农具的叹息。只唤醒风吹
草动,和桂花飘香。
只掩护一群诗人,突击队般
登上岛屿,个个怀揣着毛笔、
宣纸和联想笔记本,
在往昔和未来的中间地带,
搭建营帐,点亮蜡烛,
依靠老白茶的精气神,
抵抗睡眠的诱惑,坐等着
翌日清晨去问候
那些早起的乡亲,为他们
捎去远方儿女的消息。
再打几桶井水,捡几只野鸭蛋,
对着还没被污染的空气,读几句
唐诗宋词,唱几段苏州评弹。
当太阳终于揭开漫山岛的
一层层披巾和面纱时,
所有的细节里,所有的空白处,
兴许都有夜色悄悄
捡回的梦,让眼睛拥抱眼睛。
太湖边——给车前子
子夜,太湖边
丹桂伸出指尖,用暗香
轻轻抓挠游船的心坎
静谧将桌子
摆到树下,铺上手织的台布
记忆忙乎着
端来奥灶面、小馄饨
五香豆、油豆腐塞肉
话梅、碧螺春、黄酒
枇杷林身穿过节的衣裳
邀请大运河,枫桥
盘门三景,和面含羞涩的
退思园赴约。螃蟹们一只只
笑眯眯爬近,把秋的谜语
当作红包丢进诗人的梦里
寒山寺为了助兴
破例敲响了古诗词的钟声
时间忽然不见了踪影
唯有微醺的姑苏城
在夜色中露出最江南的神情
哈巴河畔
我们站在哈巴河畔
望着星星
一颗一颗亮了起来
发出孩童般的尖叫
仅仅半个小时后
夜幕便挂满了灯盏
并一寸一寸地垂下
谁也没有注意到
不远处的草地上
露珠也一粒一粒
亮了起来
它们微微闪烁着
宛若一只只因为光
而拒绝入眠的虫子
新春
新春也许早就上路
从夏天,从那片荷叶
风吹荷叶,水的暗语涌动
一点点确定季节的基调
夜色中,光在提示
我们把酒杯举得高过嵩山
我们有意忘记时间和冷
只想留住峰顶的祈愿
用那只无形之手
测一测古树的温度和心率
再量一量星群的分布图
而就在这时
新春也许早就上路,早就
和洞庭湖中的水鸟达成默契
仅仅一抬头,仅仅一个眼神
你就出现在空中露台
发布新春的第一份气象预报
(“头条诗人”总第625期,内容选自《江南诗》2022年第2期)
时光渐渐温柔了起来
•高兴•
译出一首诗,或写出一首诗,兴许只用了两三个小时,但为了这两三个小时,我可能已经酝酿了十年、二十年、几十年,在有意和无意之中,在自觉和不自觉之间。这涉及诗歌隐秘的源头。
我出生于江南一个古镇,离苏州很近。虽然很近,但我还是快上中学时,才第一次去苏州。有一天,父亲要带我去苏州,我激动不已。就是在苏州拙政园门口,我头一回看到了金发碧眼的外国女人,感觉到一种异样的美,刺人心肠的美,说不出的美,于是,久久地盯着人家的眼睛、头发、鼻子和衣服看,怎么看都看不够,就仿佛看外星人似的。
在那个国门依然封闭的特殊年代,一个外国女人,在我们眼里,真的就是来自另一个星球,来自另一个世界。
如今想想,那一刻,我看到了一个金发女人,也读到了一首让我怦然心跳的诗。那一刻,我邂逅了陌生之美,性感之美,异域之美。那一刻,个体意识被唤醒,而无形的双足可能已经启动,朝向未来的诗歌之路。
我们生长的年代,属于不正常的年代。谈及这一年代,不少人往往会用“一派荒芜”“一片空白”来定义和形容。在他们看来,那绝对是个毫无诗意的年代。对此,我不敢苟同。没错,那确实是一个单调、灰暗、荒诞、贫乏的年代。但即便在那个单调、灰暗、荒诞、贫乏的年代,也有着种种隐秘的缝隙,而美好、温馨和诗意恰恰从这些隐秘的缝隙中渗透出来。露天电影,广播中的配乐诗朗诵,南方天空奇迹般飘落的雪,秘密传递的手抄本,还有无尽的田野风光和游戏天地,所有这一切兴许都已在孩童和少年心里埋下了诗歌种子。而孩童和少年心灵,敏感,好奇,敞开,叛逆,喜爱游戏,渴望自由,会本能地朝向灰暗生活中任何一点可能的乐趣、光亮和异样。这让我坚信,任何时代,哪怕最荒诞最黑暗的时代,都会有这些隐秘的缝隙,缝隙中渗透出的诗意之光,谁也遮挡不住。
激动人心的20世纪80年代和大学期间遭遇的“朦胧诗”又浇灌并催生着埋在心里的诗歌种子,以至于大学毕业时,不愿去外交部和经贸部,而偏偏要去《世界文学》。而走进《世界文学》,实际上已然踏上一条文学之路,诗歌之路。整天读诗,谈诗,编诗,亲近的朋友基本上都是诗人,在那样的氛围中,在那样的气场中,写诗,译诗,都是迟早的诗。只是需要一个契机,或一种推力。
也不知是不幸还是有幸,我的诗歌契机和推力竟然是一次事故。2006年4 月,在井冈山之旅中意外受伤。疗伤的日子里,躺在床上,时间无比难捱。需要某种填充,需要某种抗衡。于是,就尝试着在脑海中构思诗歌,尝试着用诗歌表达当时特别的心境。最初的诗歌大多与疼痛、孤独和时间有关。写着写着,时光仿佛渐渐温柔了起来,就这样,诗歌写作,成为我抵御疼痛、面对孤独、面对无边的时间的最好方式。这本身就像一个隐喻。
但我的诗歌写作,始终有客串的性质。我实在不敢有太大的诗歌野心。似乎人人都可以写诗,但并不是人人都能成为诗人的。在诗歌写作上,我特别相信天才这一说法。写诗,是一回事。写出好诗, 则是另一回事。而要写出好诗,简直太难了。越写越觉得难。也正因此,我总觉得,那些认为诗歌写作很容易的诗人是可疑的,或者他们写的压根儿就不是诗歌。明知艰难,但我依然在坚持诗歌写作,因为它能提升我的语言和艺术感觉,还能擦亮我看待人生和世界的目光,客观上,又能丰富我的内心表达。有诗歌写作经验,再写散文,再做诗歌翻译,也就会更加讲究语言、更加注重节奏、更加有意识地捕捉和维护字里行间的气息和韵味。
有太多勤奋的诗人和译者,但勤奋的诗人和译者不一定是出色的诗人和译者。到了一定时候就明白,无论写诗还是译诗,速度和数量常常说明不了任何问题。相反,诗歌写作和诗歌翻译中,慢,必要的慢,恰恰是一种可贵,一种自律和自觉。它能让你保持文学的新鲜感和内心的感受力。一个午后,读散文家周晓枫的《有如候鸟》。她在序言中的一句话一下子击中了我:“由于不勤奋,我一直没有磨损对创作的热爱。” 勤奋总体上来说是件好事,但在文学艺术领域,过度的勤奋有时极有可能会让人麻木,变得机械,沾染上匠气,使得创造性的劳作仅仅沦为技术,因此也就会磨损或扭曲你对创作的热爱。如果写作只是为了挣稿费或者表姿态,那就完全是另一码事。
阅历,或生活,对于诗歌写作,意味深长。我所说的生活, 既是外在的生活,又是内在的生活。往往,内在的生活,更为关键。我不太相信所谓的灵感,而是更看重一些瞬间,瞬间的一个念头,瞬间的一个画面,瞬间的一个句子, 瞬间的一缕情绪,甚至瞬间的一个姿势,瞬间触动,于是,感觉和文字涌上心头,诗歌就会找上门来,那时,写,便是自然而然的事了。起初,我的作品一旦完成,便不加修改。但后来,我越来越倾向于不断修改,与其说是修改,不如说是丰富和扩展。先锋作家刘恪说过,每个词都有其固定的位置,而写作者就是要让每个词抵达它自己的位置。词语到位,作品也就有分量了。因此,掂量,打磨,沉淀,甚至嗅嗅听听摸摸看看,然后,再修修补补,都是十分必要的。但我想特别强调的是,这一切都要做得不留痕迹,自然而然。 这就要看你是否修炼到家了。这是在说文学写作,也是在说诗歌写作。
写到一定程度,就会感到停顿的必要,间歇的必要。停顿,间歇,出去走走,看看,或者沉浸于阅读。而阅读绝对是写作必要的滋润。当你渐渐养成阅读的习惯,当阅读成了你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这时,你就会发现,阅读其实也是生活,更加广阔而丰富的生活。而后来岁月的阅读,实际上,都是青春时期阅读的延续和舒展。
岁月流淌,阅读的边界,日渐开阔。你走在路上,也是在阅读。你听一首歌,或看一部电影,也是在阅读。你关注一个人,或者凝视一棵树,也是在阅读。你坐在亭子里听雨,也就是在读雨。雪花飘舞,你走到原野中央,兴许会读到来自天空的祝词。倘若善于阅读日常细节,准会其乐无穷的。那些优秀的作家,都首先是优秀的阅读者,广阔意义上的阅读者。我听见赫拉巴尔在感言:“生活!生活!生活!”我听见纳博科夫在强调:“伟大的细节!”我还听见索雷斯库在低语:“诗意并非物品的属性,而是人们在特定的场合中观察事物时内心情感的流露。”
最高级的阅读,其实是另一种方式的写作。
不知不觉中,我们已身处大数据时代。与迅猛发展的科技相反,诗歌写作恰恰需要保持宁静、从容和缓慢的状态。实际上,对于一切的创造性劳作,宁静、从容和缓慢的状态,都极其重要。当今世界节奏越来越疯狂,这种疯狂的节奏已经威胁到心灵生活了。加拿大诗人和作家阿特伍德对此就格外警觉。她在一篇题为《快点儿》的小品文中写道:
步行不够快,于是我们跑了起来。跑步也不够快,于是我们跑马。跑马不够快,于是我们起航。航船不够快,于是我们沿着长长的金属轨道欢快地向前滚动。长长的金属轨道不够快,于是我们驾车。驾车也不够快,于是我们飞了起来。
飞行也不够快,我们觉得不够快。我们想更快一点到达。到哪儿?到我们现在不在的地方。可据说,一个灵魂的速度只及得上一个人走路的速度。这么说,灵魂们都在哪儿?被落下了。他们四处徜徉,缓缓地,微弱的光在暗夜的沼泽地里闪烁,寻找我们。
我们走得太快了,已缺失了灵魂的重量。而真正意义上的诗歌写作或许就能够让我们慢下来,静下来,重新找到我们的灵魂。
写诗至今,已15年有余。我竟然拥有了译者和诗人的双重身份。如此,严格说来,我的诗歌创作已由诗歌翻译和诗歌写作两部分组成。它们既各自独立,又相互补充,有时,甚至融为一体。我曾在一篇散文中说过:“这似乎是孤独与孤独的拥抱,是孤独与孤独的相互激励和相互支撑。”
这些年,诗歌写作让我感受到太多的情谊。我要深深地感谢吉狄马加、刘恪、车前子、潘洗尘、莫非、树才、刘锋、汪剑钊、黄梵、沈苇、小海、张春晓、黄礼孩等朋友,以及所有的诗歌之友,心灵之友。这是份长长的名单。诗歌之路上,他们一直在阳光般影响并激励着我。他们始终在我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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