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风》头条诗人 | 刘术香 ：把阳光搬回从前

刘术香，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安阳市作协副主席。作品散见于《诗刊》《绿风》《诗选刊》《奔流》《山西文学》《扬子晚报》《河南诗人》《天津诗人》等。已出版《远去的风铃》《风吹无语》《柔软的世界》《句子里的光芒》等诗集。诗歌入选多种年度选本。

刘术香

把阳光搬回从前

在春天，

我把阳光搬回从前，

一扇窗，一个花瓶，

或一张纸，在从前。

一扇窗是别人的，

高于左邻右舍的屋顶，

高于大树，高于飞鸟的痕迹。

风一吹，窗把窗的故事抖落，

故事里的花瓶，

故事里的纸，轻轻晃动，

自言自语。

将阳光搬回从前，

即搬入一个黑色房间，

照亮某场时空，

某些酸甜苦辣，

某种眼神，某团指纹。

阳光照着它们，

我一一清点，擦拭，

然后微笑或落泪。

或许我是局外人，

从前不是我的，

从前里的一切不是我的。

而生活依旧，

每一粒光都怀揣从前。

远方之爱

黎明到来，

远方还在远方。

星星说了太多的话，

簇拥，飞着，盘旋，

与风擦肩，与云擦肩，

向着远方，形成远方。

远方与远方之间，

时光旧着蜿蜒，

一扇门，一扇窗，

一台折子戏，

风是过客，风是主人，

风拉开风的把手，

风合上风的闸门，

风抵达，风退缩，

风，使万事万物辽阔。

收藏远方，折叠远方，

石板长路吐出青蓝，

记忆结成绳索，

点缀星星之影，

一而再地合成，

海鸥飞翔，鸽哨掠过，

前后左右远着，

远着辽阔，远着收拢，

气息凝成红云，

朵朵飘逸呀——

生命之爱，天地间潇洒。

描摹下弦月的影子

没有月亮的夜晚，

我在描摹下弦月的影子。

四周寂静，清辉如水。

故去的人，灵魂开始活跃。

水面上，河堤上，

三三两两，灵魂如羽，

伴着鱼群，伴着柳絮，

无声游走，飘飞。

下弦月如船，

载着这些灵魂，

从山间到草地，

从草场到海面，

自由行驶，

想过和没想过的地方，

均可抵达。

灵魂没有名字，

没有身份证号码，

没有故园，没有新居。

但灵魂与灵魂相遇，

既是个体，又是共体，

一片灵魂里有我们的亲人，

所有灵魂里有我们的亲人。

描摹下弦月的影子，

载运灵魂遨游。

如画人间从早晨开始

螺号响起，时针与地垂直，

梦随潮水全部退去。

一种痕迹，九种味道，

水线与沙滩间隙渐宽，

含苞待放需屏息静气。

某种声音悠长，

盘绕成波涛的花纹，

春风细镂细刻，

一个镜子的正面与反面，

皆有桃花盛开。

与万物结缘，

没有什么可以离间。

羽毛与沙子相互沾附，

孰轻孰重早已忽略。

生命牵念生命，

六万颗青梅酿成美酒，

感觉飘进风中，

意会都有些奢侈。

青山闪向一边，

荒芜侧向一方，将被删除。

紫穗果柔软着，

颗颗归梦，颗颗收敛翅膀。

抚摸硬伤，伤痛翻版，

瞬间决绝，被永世把持。

依旧双手合十，

背靠梧桐或洋槐，

微风细雨如画，

如画人间从早晨开始。

眯上眼睛怀念，

指尖里升起太阳，

光线穿越，

新的一天松开怀抱，

一分一秒都是港湾。

大海大到孤独

四面都是海水，

我与孤岛共度夜色。

土地温热，石头温热，

海风扑过的地方，温热。

不尽的温热，

让花提前开放，

或从未凋零。

我俯身对花，

对草，对海留下的痕迹，

屏息凝视。

花朵里冒出花来，

草叶里长出草，

海风里海风卷起，

这灿烂，这茂盛，这震颤，

让我的语言一退再退，

说爱，说恨，说欢乐，说忧伤，

都不适合。

孤独漫过岛礁，

漫入海水，

浅海徘徊，深海游移，

鱼群一样散开又聚拢，

潮起潮落，

澎湃抱不住澎湃。

大海大到孤独，

人间在背后静默。

哪一点都是家园

露珠泛起白雾，

三言两语不能概括此刻，

胸怀宽厚，血脉尖细，

白与黑各自游移，

植物从根部开始，

述说某种印痕。

左边芙蓉，右边藤蓠，

叶子含着太多秘密，

呼应有些牵强，

层次被露珠隔开，

动与静参差有别，

香味偏斜一方，

影子里存有泡泡，

花开六月，鸡鸣四时，

万物蔓延，万物开场。

摁不住首尾，

过程蜿蜒于手心，

体外之影逃遁，

金属分离，水晶分离，

木质镜子磨成宝盆，

晨光如剑，穿透今生往世，

初始和终点都被冻结。

不分季节，

不分天堂与地狱，

光明潜伏于某块骨骼，

石化的，分化的，

都有质感。

语言贯穿其中，

标点串起标签，

白与黑继续对质，

孤寂大过喧闹，

黎明漫过人间。

时光漂泊四野，

哪一点都是家园。

一些细节

走向熟悉的山谷，

秋天的风在吹，

离我三天的距离，

慢和快都是三天。

割茅草的老人坐在我身边，

叼着没装烟末的烟斗，

一遍一遍地咳嗽。

想起我的父亲坐在秋天的坡地，

微笑着，把兜里红鲜鲜的山楂，

一个一个掏给我。

最冷的日子，一些细节，

无声无息。

（“头条诗人”总第465期，内容选自《绿风》2021年第3期）

刘术香

小时候，总以为太阳就是从邻近山头后边某一家的院子里一跃而来，带着晶莹的露珠，带着青草的芳香。每当看到雪白的羊群在山坡上蠕动，就觉得那些羊儿特别幸福，它们只要攀上山顶，便可跟太阳碰面，便可尽情地享受它的温热与光亮。有一次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毛绒绒的小羊羔，被牧羊人小心翼翼地抱在怀中，跟随羊群登临了峰顶，山那边有绵绵青山和花儿朵朵，有村村落落和袅袅炊烟，惟独没有盛放太阳的地方，没有想象中的那份炽热与明亮。

“顺着咱村东那条弯弯曲曲的小路，走到了尽头，你就找到了太阳的家，找到了太阳居住的那个小屋，还可用手触摸到它红润的面庞呢！”很多人都这么跟孩子们说。于是，我们几个小伙伴在一个深冬的黎明，相约走出家门，走到村口，雀跃欢呼着向东方奔跑。磨破了鞋子，湿透了棉袄，甚至脸上也被荆棘划出了血道道，但就是没有人肯停下来，一心想着路的尽头就有太阳笑眯眯地在那儿等着，路的尽头我们就可向太阳亲切地问声好。

我们只顾看路，却不知什么时候太阳已悬挂在我们的头顶——它正微笑着把万丈光芒撒向大地，哪里肯理会我们的赤诚与辛苦！我们失望极了，我们泪流满面，我们对着太阳喊：“你不是好孩子，我们不跟你玩！”当大人们呼喊着我们各自的小名儿，气喘吁吁地找来时，才知道翻山越岭我们已离开家二十多里。大人们说，路不会有尽头，太阳也永远不会在某个地方停留。它挂在天幕，它不属于某座山某个人，它属于宇宙万物，对谁都一样的亲热，一样的慈爱。

那之后我再没有傻乎乎地去找寻过太阳，却总好坐在当院的小板凳上眯缝着眼睛仰望太阳，转瞬间再去看别的地方，像看三维立体画片一样，眼前竟幻化出无数个彩色的小圆片儿，绿的，蓝的，白的，五光十色，异彩纷呈。那是一个个玲珑剔透的太阳呀，它们的光环扩散着，伸展着，驱逐着每一片黑暗，驱逐着每一处荒凉。我常常把这些奇异的意象和思绪讲给父母听，父母就说挂在天上的只有一个，人人心里却都会有无数颗太阳，不管是什么颜色，什么形状，它们都是无私无畏，热情奔放的，所有的美好和幸福都来自心中的太阳……

青春岁月，当我师范毕业，远离同窗好友，孤独地身处穷乡僻壤，当我走进那所用泥土垛成围墙的小学校园，站在用石块砖头垒就的简易讲台上，面对一张张清纯可爱的笑脸，一双双神采飞扬的眼睛，心灵深处便升腾起不计其数的五彩斑斓的光晕，它们就像花朵向我微笑，像漫天快乐的音符为我祝福，像带露的叶子释放着馨香。尽管正有雪花从屋顶的破漏处大片大片地飘落到我的发辫、课桌、教科书上，尽管凛冽的风儿从没有玻璃的窗口直灌进来，我的心里却是异样的激动，异样的温暖，异样的满足。

那一刻起，无论我去哪儿，身边总簇拥着一群孩子，他们都是我的小弟小妹，他们都是我百般疼爱的孩子。百无聊赖时，他们会把脸贴在窗口，默默地给你笑，无声地给你做鬼脸，来驱赶你心里的落寞与惆怅；他们会适时地远道抬回一桶桶河水，送来自家地里产的蔬菜瓜果，让你感觉你就是他们的亲人，你天生就该享受他们天真无邪的爱戴。在那寂寞闭塞的岁月，学生就是照彻心房的太阳。

后来，我患了癌症，二十年两次大手术，十二次化疗，痛得不能自主呼吸，呕吐得翻江倒海,发烧得满嘴胡话，一次次因白血球急剧减少而休克，一次次无故晕厥与死神擦肩……怀揣对人间的眷恋，工作，读书，写诗，每一天都被身边的人和事物感动，一声叮咛，一阵风吹，一道涟漪，一朵花开，都如太阳升起，无限温暖，无限慈爱。越过灰暗，闯过险滩，生命竟可柳暗花明。

人生如梦，人生亦如歌。一路走来，才真的发现人生的每个季节都有无数颗太阳相伴，都有闪亮的期待和向往。阳光没有穷尽，一个人对人间的热爱有多深，其诗意生活就有多辽远。

心中有太阳，生命自可护佑。

刘术香

再微小的事物你只要喜欢它，它就是城堡或村寨，它就是有感有知的生命。安静地亲近并进入它，仿佛灵魂之约，让生命与生命密切对接。与它对视，听它私语，闻它气息，熟知其喜怒哀乐。它的存在，它的前世今生，它的一呼一吸，晃动或静谧，都会让你眼前一亮，让你动容。意象从每一物里提取，经由梦幻过滤，在梦幻里顿悟时空。赋予万物以精神与灵魂，诗性或许来源于此。

热爱细小的事物而不拘泥于狭小地域，拘泥于在场与否，只要敬重和喜欢，飞着的，跑着的，茂盛的，凋落的，枯萎的，动的，静的，一切皆可亲临和沉入。太行山下，红旗渠畔，山明水净，民风淳朴却敢为人先。爱家乡，我是在场的，爱着，便有诗给它。我只要触及过、向往过、仰慕过，无论离我有多远，无论时隔千年万年，我也是在场的。心在场，人就在场，且灵魂相依，久久不会离舍。我用诗歌来表达我的挚爱，我的敬意，我的眷恋。有远方可以热爱是幸福的，有诗歌可以献给远方更是幸福。所有幸福都源于一个人对人间万物的态度和感觉。

感觉很重要，没有感觉，视线不会柔软，心绪不会跳跃跌宕，心室不会空旷成偌大花园、壮阔海洋和无边天宇，不会空出足够大的地方给万物安家，给万物飞翔。诗性感觉，无论赏阅人间还是读书、写诗，没有感觉便没有一切。而许多感觉的产生需要真挚付出，需要真诚寻觅，需要认真整合，需要最确切的语言来接应。万物有生命体征，比如把一本书当作一个生命来接纳和鉴赏，读懂它的主要内容，了解每一个人物形象，关注语言特色和技巧，吃透时代背景和社会体制依托，把握主题思想，才是结识并走进了它。纪德读雅姆的诗后说过：“这真挚会让您感受到感觉的存在与真实，即使尚未表现的也一样。”真挚是做人的基本素质，也是获取诗意感觉的首条好品质。

“诗人是秘密存在。”（里尔克语）面对诗歌，独行，独处，努力避开喧闹与喧哗，幽静里坐看宇宙苍茫，了解万物，理解万物，热爱万物。万物厚重，时光里故事叠叠，酸甜苦辣咸各有分量。我虔诚地用文字表述所知所见所感，给每个季节写诗，给每一时刻写诗；给风霜雨雪写，给日月星辰写，给花草树木写，给石头土粒写，给幽静古老的街道写，给茫茫天宇写，给潮水浪花写，给所有我遇到且被触动过的一切一切写，所有物都有诗性，所有物都有人格。书写万物，万物即诗。隐去自己，忽略自己，天马行空地去想象，大到宇宙苍茫，小到微尘之下，哪里都有声音动作，哪里都有韵律节拍，哪里都是诗歌。诗意在，词语在，感觉和组合力随之而来。给诗歌以隐秘和虚幻，是诗歌自身的渴求。喜欢意里有意，词外有词，语感的间隙之间有水花和涟漪，又要极其安静，如鱼儿光滑，如水晶闪亮，只有真爱诗歌的人，才能听到和被这些语言照亮。

我做过十多年语文教师，教学讲究“教无定法”，无论何种文体，若都用一种教法来实施教学，绝不能把每节课讲得眉飞色舞、生动有趣。写诗也一样，须因物而异，因人而异，因物化有别而异。每首诗有它的主脉，有它的走向，有它的终极目标，套用某种模式去写，只能是大同小异，感情捆绑与定向，词语堆砌和挪移。或直抒胸臆，或间接转述，都要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写，放得出，收得住，让物大于内心，但内心永远被物接纳，穿行并吸附于物。思维跳跃但不割裂，意象捕捉灵动多样而不芜杂，句式排列有顿感但不故弄玄虚。语言力求避开苍白与僵直，避开扭捏与繁琐，避开轻薄与呆滞，朴素而不浅俗，自然而不平庸。

万物面前，我也只是一物，万物为邻，万物为亲，它们是书，是导师，是先知圣贤，阅读、仰望和贴近它们的主题内心，感应心灵脉动，与一草一木对话，与之熟悉，与之亲近，赋予音容笑貌，赋予品质和志向。与之成友，与之形影不离。不盛气凌人写诗，不居高临下写诗，不一成不变写诗。每首诗都是一面镜子，写好了擦擦眼睛往里看看，你是什么样子，诗就是什么样子，你温暖明快，诗就温暖明快。我喜欢梦幻写诗，赋予万事万物更多美好品性，无论过程，无论结局。有诗相约，万物开门。我喜欢把诗歌喻作春天，春天的花盘，春天的果园，春天的江河，春天的山峦……都在表述着严寒过后的愉悦与舒展。春天的大背景下，愿一切都会透出草香，透出色彩纷飞，透出事物内心的从容、优雅与静美。祈愿生命的每一个光点不老，不死，不化，不灭。写诗如呼吸，让写诗成为最好的生存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