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风》头条诗人 | 苏黎 ：祁连山下

苏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诗刊》《人民文学》《中国诗歌》《星星》《绿风》《绿洲》《飞天》等刊物发表作品。出版有散文集《一滴滋润》、诗集《苏黎诗集》《月光谣》等。作品入选《中国年度最佳诗歌》《中国年度诗歌精选》《中国〈星星〉五十年诗选》《中国当代诗歌导读》《〈诗刊〉六十年诗歌作品选》《中国最佳文学作品选·散文卷》等多种选本。参加过《诗刊》社第24届青春诗会。

胡马，胡马

一匹胡马的头骨，两眼空洞

从古代看到了现在

两株绿油油的青草

是新长出的两束目光

它用它们看

在自己身边默默吃草的牛羊

一只老鹰，驮着蓝天

从它的头顶飞过

看，夕阳西下

山梁披着红红的晚霞

吃炊烟，饮轻风

度今世的光阴

回首怅惘，看见身后

满滩的马兰花，轻轻摇曳

“胡马，胡马

远放燕支山下”

瓜州风大

就算是天空再空

就算是星月再明

风，还是不停地刮着

就算是风再大

就算是尘土眯了眼

蓬蓬草还在不停地向前飞跑

戈壁石，是折断了翅膀的鸟

它们在风中黑魆魆的

飞不起来，也不开口说话

就算风再大

一只老鹰还是久久地盘桓在天空

怎么吹，也吹不出它的疆域

从瓜州到星星峡

从瓜州到星星峡

沙漠里的道路是如此的平坦

多么像一条长长的扁担

一头挑着瓜州一头挑着星星峡

我就是走在扁担上的那个人

空旷呀，路两边

除了一些红柳，在微风中摇曳生姿

我还看到了，一匹野骆驼

像一座土黄色的古城堡一样

伫立，凝视

它明净的双目

是古城堡镶了琉璃的两扇窗户

它是这个沙漠里最富有的了

我想说的是：

我要爬上那两扇窗户，向里瞭一瞭

会不会发现：一对眸子

就是沙漠里，渗出的

两个湛蓝的海子。是不是

一个里面圈养着一群天鹅

一个里面栽种着一池碧荷

这样想着的时候

我们的车子早已驶出老远

当我再一次向后回望的时候

那匹骆驼正缓缓地走进了

夕阳的拱门

赤金峡

这不是忧伤

我在沿水库堤坝后坡的石阶而上时

拔了一株苦蒿嗅了嗅

递给了我身旁的另一位女子

我不说什么其实是在我转身时

被对面的一坡流沙迷住了：

皱褶细密

强光刺眼

两只云雀拉着时间的长线

飞向深空，拴住了一块白云，而后

又折回来

落到了一块岩墩

那里是一排木屋

那里是一块古壁

吊桥后的飞瀑下，有人钻进钻出

阳关生锈落土

铁青的秒针蘸进时间

雉堞如锉

红柳摇曳

月夜戈壁

我在戈壁

砾石的戈壁，蓬蓬草的戈壁

一截断垣像一个骑士漫无目的地

行走的戈壁

一条沙河流向天际的戈壁

空寂的戈壁

一辆打沙柴的驴车挤了挤时间

像一枚楔子一样，楔进了戈壁

哪儿，鸟叫了一声

隐隐的，恍惚，它蹲在月亮的窗棂上

山花烂漫

生活，是一座富矿

我的一双手，是两个掘井工

一生不停地勘探和挖掘

收获的有岩石，也有钢铁

有鲜花，也有眼泪

谁用凄风、雁鸣

在天边编制霓裳

谁用忧伤喂养了一阵小雨

请把星空置换成鲜花点点的山坡

请把含羞的一笑，隐在人间

一粒种子，只有埋葬

才有重生的希望

一个人，置于死地而后生

黑夜过去，光明渐现

晨曦，给鸟鸣也镀上了金边

阳光编织的栅栏里，山花烂漫

有默默吃草的牛羊

也有含羞带泪的云朵

每个叶片上都有一颗晶莹的闪烁

每一朵花的嘴唇里都珍藏着一滴蜜糖

一队蚂蚁，里面一定有一行妙语

有人在秋风里安睡

就有人在春风里醒来

有人在夏雨里高蹈

就有人在冬雪里负重前行

月亮墩

站在月亮墩上，是不是

伸手就可以触到天空

可以摘星，可以戴月

可以，看到大漠敦煌

边关烽火

早已燃成了半块夕阳

月亮墩，月亮墩

你是天成村守夜的神

峡口岩画

石头缝里，长着一株

摇晃的咩叫

倒垂下来的一根藤条上，滴着

时间，和风声

蜷缩在岩壁上的一个洞穴

啃一块光影

断了辕条的木轱辘大车

靠着墙

居于左侧

斜木杆上挂着一片生锈的声音

石板上栽花，长出一匹骆驼

还有一个拉骆驼的人

暮色浓到了脖子

我当那只乌鸦

脱下了黑色大氅

披在夜的身上

是敬畏，是爱

在去敦煌的列车上

在苍茫的戈壁滩上

夕阳，是大漠上空的一面锣

正被寂寥敲响

远处，沙梁上走着一队骆驼

高昂着头颅，驮着晚霞

迈着沉稳的步履

像是被夕光绣上去的

前面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河

一闪一闪，淌着细碎的白银

一直弯到了大漠深处

汇入天际，汇成时光

我的身旁坐着我的爱人积林

我激动不已，想和他说点什么

他一句话都不说，只是

用他的大手把我的小手攥得更紧了

他不说话，一直透过车窗向远瞭望

我是从他的眼中读到的：

是敬畏，是爱

（“头条诗人”总第520期，内容选自《绿风》2021年第5期）

文/苏黎

七月的祁连山下，左边是芳草碧连天的马场草原，右边是一望无际的油菜花。草原上，万马奔腾，声声嘶鸣，升向长空。金黄的油菜花，映得高高的祁连雪山也像喝了蜜一样，醉意朦胧，醉眼看花。

你可以在祁连山下的马场草原闭目养神，也可以用一地的油菜花黄熨帖你心灵上小小的创伤。

草原上的太阳升起来了，发出的不是城市里干热逼人的光，而是清澈如洗，明净而凉爽的光芒。天边的每一朵白云，都镶着细细的金边，如同小蛇吐出的信子，闪耀着；草地上的马莲花，像是打磨出来的，发出银子一样的光亮。

到了正午时刻，云朵纷纷从天边向草原涌来，仿佛草原上有一个集会要赶。此时的它们有着柔软而细腻的边际，宛如大海中的一座座岛屿，在它们的周围，流溢着清澈的天空。仿佛天空一样湛蓝的海洋，正是被这些岛屿一样的云朵侵占。天边响起了雷，一道闪电将天空撕裂，露出一道金光。

密布了天空的云，集结了一会儿后，快速向天边退回去了。只一会儿，天空又恢复了先前的蔚蓝，蓝得想淹没祁连山，好像从来就没有发生过雷电交加这么回事一样。天边那些恋恋不舍的紫云，正轻轻地，如烟霞一样流离，被夕阳的余晖映成似红非红。

你嗅一嗅草原上的空气，仿佛还能闻到一丁半点雨的味道，再仔细嗅，浓浓的苦艾的香味、野花的味道、青草的味道，都弥漫在草原的空气中。

落日，正如同日出一样，散发出鲜红的光芒，把一天里长长的幸福丢给渐渐昏暗下来的人间，头也不回地走了。

启明星悄悄地出现在天幕上了，如同东山顶上的一盏明灯，照耀着一整个马场草原的寂静。

我们在帐篷前的草地上点起了一堆篝火。火苗兴奋地颤动着，努力向上窜着，又仿佛被黑暗压迫着，站不直腰身。我抬手用一根干柴，从火堆底部挑了挑，火苗似乎乘机摆脱了黑暗的束缚，一下窜了起来，窜到了半空，火光立即照亮了周围，光圈的半径扩大了许多，转瞬又被黑暗侵入到火苗的根部，火苗无奈地忽高忽低地扑腾着，仿佛光明和黑暗做着顽强的较量。

被火光照亮的黑暗处，偶尔显现出一头牦牛的白鼻梁，它正在黑夜里津津有味地反刍着一天里吃下的青草，一股淡淡的青草的芳香，顺风而来，即使没有火光的照亮，也能听到它用尾巴拍打蚊蝇的声音，仿佛它用此来驱赶着黑暗。从光亮处看黑暗处的东西是不易的，暗处的东西仿佛被千层万层的黑布罩了起来，你不知道那后面是什么，有一种神秘。只有远远地看过去，祁连山被天际的一线光亮映得绵延不绝，长长的山脊被天光勾勒出了一种庄严和肃穆。远处的河流，听不到哗哗的流水声，只看到它被天光照亮，将草原一分为二，从草原的腹地远去了。小河里流淌着的水，是从祁连山里流出的，是冰雪融化而成，它和天上的银河遥遥互应。

火，在寂静的夜里发出轻轻的噼啪声，一些蚊蝇奋不顾身地向火苗扑去，于是就葬身于火海，另一些幸免于难，绕着火堆飞了一圈，又飞走了。夜越来越深了，火烟越来越淡了，火苗也渐渐矮下了腰身，似乎和黑暗较量累了，不想再争了，想休息一会儿，于是渐渐变成了灰烬。那些灰烬散发着温暖而亲切的气息。偶尔，远处传来一两声幽远的狗吠声，划破草原的空寂，然后一切又恢复了黑夜原有的寂静。

在这过于宁静的夜色里，让人反而头脑清醒。我悄悄地披上了外衣，走出了帐篷，在这辽阔的夜色里，万籁俱静。天上没有月亮，只有星星闪烁着，你若凝视天穹，能感觉到天空在旋转着，银河在倾斜，仿佛再倾斜河水就溢出了天空，溢到了草原。草原上的夜色吸纳了大地夜晚的潮气和凉意后，显得更加厚重了。长夜沉睡在祁连山下，草原沉睡在长夜里。

夜深了，抬眼远望，一钩弯月，升起来了，像一排马的牙齿，更像是美人的眉。草原美得像是蒙了一层薄薄的细纱。刚刚还高悬在头顶闪烁的星星们，此刻已沉降到了天边。仿佛世间所有的万物，都沉浸在无声的酣睡中了，把一天里草原百花的繁华和天空的喧闹都藏了起来，为黎明、为日出正准备着。

一阵清风拂过面庞，一声鸟鸣叫醒草原的清晨。天亮了，蔚蓝的天空中有一道红霞，祁连山显出了清晰的轮廓。寒意加重了，青草上挂满了露珠，一闪一闪，亮晶晶的，像是打磨过的钻石一样。仿佛是一夜之间，天上的星星全跑到了草原上了。再环视周围，有一种新鲜的感觉，草原被夜色洗涮一新，一切都是新鲜的、嫩绿的。远处的山是新鲜的，我站在草原上，也是新鲜的，心情愉悦，昨日的沉重和积疴一夜之间均已轻灵如羽。就连那条穿过草原的河流，也是新鲜的，晨光在河面上闪着光芒，仿佛河里流淌着一河银子。

文/苏黎

写作，对我来说，就像日常生活中的穿衣吃饭，就像吃饭时不可或缺的盐，如果几天不看书写作，我就感觉非常失落，感觉饭里没有放盐一样。

写作，我既爱又恨，像一种上了瘾又戒不掉的毒品。罂粟花，是我见过的最美的花，纯情得一如处子。我见过一次，就再也忘不掉了。罂粟有毒，在地狱里奈何桥之河畔，人们才能找到答案。

我用最敏锐的感觉，最灵动的思维来感受他人无法感觉到的，事实上我无法真正地看清我所观察到的东西，更无法准确地表达我的内心世界。我病了，我用写作来疗治，不仅要有纯粹的情感，还要有一定程度的知识，只有一种真正深藏的疾病，是可以用写作救治的。

写作，不但能自救，还可以救人，救那些深受生命疾苦者，消除他们生理上和心理上的恐惧，或消除他们的愤怒，或消除他们的怨恨和野心，让他们不健康的心灵得到救治和疗养，重新找回自己。所以也没有哪一种治愈会像写作一样直抵人心的疗治。

每个写作者，都有自己的秘密营地，他们用一个篱笆圈起来，你可以把它当成是一座私密的花园，里面莺飞草长，蜂鸣蝶舞；也可以把它当成安静的一座坟墓，发着幽幽的光芒，甚至于闪着盈盈的磷火。个中滋味，也只有写作者自己细细品尝。不管是花园也好，坟墓也罢，但都是写作者私密的理想王国，他们用自己的文字抒写着人生的幸福或忧伤。即使意象是生疏的，手法是陌生的，但依然会让读者怦然心动，真情实感会让读者心颤，让读者彻悟写作者思想的深邃，领会其中的奥妙，引起读者的共鸣。比如，上世纪六十年代，在北半球的西伯利亚，一位二十岁的年轻人因为自身观念与其所在的社会价值观格格不入，被当局定义为社会寄生虫而流放；在南半球的另一个国家，另一位同龄人因为不能忍受其所在社会人与人之间的不平等，而自我流放到英国。一个在冰天雪里做苦工，破布补靴子，手指长冻疮，喝着白菜汤，同时热爱诗歌并创作；另一个在伦敦的暖气房里，喝着咖啡，吃着甜点，却迷惘着。前一个就是约瑟夫·布罗茨基，后一个就是J．M.库切。布罗茨基以他独特的诗句“漆黑如针胆”寥寥几个字打动了库切。迷茫的库切，顿时彻悟，他从布罗茨基的诗歌中得到了力量，让他明白了自己该怎么做，从而确定了自己的方向，明确了自己的奋斗目标。创作，对于他俩来说，是治愈孤独的良药。写作的过程，是一种自我疗伤的过程。以至于，两人在一九八七年与二○○三年分别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在很多时候，我用词藻和段落来组成，用标点符号来分割，用一连串意象装饰自己的王国：像孩子那样给自己戴上一顶报纸叠成的王冠；用一连串词语寻找韵律以便让自己更加光彩夺目。

我不是我，我在现实之外，一种类似于枯泪的东西，在我的双眼里燃烧，我想大哭一场，可又哭不出来，我的心里充满了墨水，需要找到一个出口，那个出口就是写作。

回忆我的过去，会使我的双眼注满了泪水，这些泪水正诗韵闪烁，一些诗意的片断正在泪水里酝酿成章。叙述让我内心柔软如丝绸，让乡下黄昏时天空里袅袅升起的柴火炊烟的温馨沁人心脾，让我感觉走了十五年之久的母亲离我只有半步之遥。我的过去从来不会像别人的过去一样失落在无边的天际，更不会遗落在哪一个异乡的梦里，它就在我的笔下。

那些所谓的灵感飞扬、文思泉涌、心手合一的文章，在今天重读之下，仿佛看见了自己的珍宝。那些失意和伤感还在隐隐作疼。

我看着天上缓缓的流云布满天空，忽聚忽散，如梦如幻。我喜欢白云之间的蓝天，那是一个明亮而清澈的真实，因为它无欲无求。

写作，是一种不假思索的倾诉，如小女孩坐在膝头的抚慰；如小溪流的缓缓流失，又一次次再生，永无止境的后浪推前浪。意象的表达，是一种颤抖从身体里流过，如一匹丝绸瑟瑟作响并飘逝的过程，如月光中一片闪烁不定的时间碎片，斑驳而微弱。

把一些灵性赋予非生命体的东西，比如说树在思想，河在奔跑，一片落霞令人肝肠寸断，太阳在微笑着，给一个平常的事物加上色彩，加上形式，这就是一个作家的使命。

深夜，窗外高高的屋顶之上，城市在缓缓的寂静之中渐渐入睡。硕大而明亮的月轮，勾画出屋脊高低不齐的线条，如霜夜在吐露着世界的奥妙。那些鲜明的云朵高悬于月亮之上，像是月亮的藏身之所。此时的我，像月光下的一切，什么都知道，什么也都不知道，早已是物我两忘了。

好的文学作品，它会穿越时空、跨越国界，感动人，给人以力量，激发人们从内心深处对美好事物的向往和追求。

让生命像一条流动的河，永无止境，写作亦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