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诗》头条诗人 | 王小忠 :车巴河纪事
王小忠,藏族,1980年出生于甘肃省甘南州临潭县。2000年开始文学创作,在《民族文学》《北京文学》《长江文艺》《诗刊》《散文诗》等刊物发表作品500篇(首)。出版诗集《甘南草原》、散文集《浮生九记》《黄河源笔记》等,小说集《五只羊》入选“2020年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丛书。曾获甘肃黄河文学奖、《红豆》年度小说奖、散文奖、《莽原》年度“非虚构”文学奖等奖项。
车巴河纪事
热爱
来车巴河边已经很久了——他想在山林里找到龙胆花,在坡地边捡到地耳,也希望在河边碰上一块含玉的石头。
事实上,他更期盼从深沟里刮来的风将他带到那片草原上。那样,他就可以放声歌唱,还可以和他们喝酒、打牌、聊天,诉说这段时日里的欢乐和艰辛。然而,大家都忙着耕种,谁都知道,埋在地里的种子已腐朽,但大家依然等待立春,等待惊蛰,等待雨水……
多么热爱那一切,可载运时间的那辆大车已经走了很远。杨树叶上栖息的飞蛾们只留下空茧壳,它们在余晖下独自仰望空荡荡的蓝天。
你们不曾知道的秘密——
他在车巴河岸边就那么等待着,失落着,希望着。
你们不曾理解的苦衷——
他在车巴河岸边,看着野猪撕扯青稞架,看雪花一片片从山头飘来。
他知道,接下来需要做的,就是生好那盆火。不再有过多的奢望,他只想听着风的呼啸,静静度过这个寒冬。
他多么热爱眼前的一切,可夏天已经过半。他想,如约而来的秋风定然将他重生。
刀告
迷醉的歌谣来自远方,来自金色的草原和吉祥的花滩。
太阳跳出云海,朴素的车舆带着清脆的响铃,寂静的早晨神圣而安详。
天地一片空寂,空寂里万物生长。
千年前,盗匪和马帮留下刺刀与灰烬。
千年后,他牵着小红马,来到名叫刀告的村庄。
门前是白塔与经幡,桑烟袅袅,经幡猎猎,从不辜负尘世的慈悲。
屋后是数不清的蚁虫,它们忙碌搬运,从不辜负时光馈赠的富裕。万物沉静,茫茫大雪下,唯有四周的柏木安静地生长,它们在雪的滋润下,静静守护刀告的安详。
落日
……落日下,高耸的雪峰正在收拢大地之广阔。
空荡。辽远。苍茫。寂然。
黯然无语的是,静静的村庄……
暮色诞生妄想。
桑烟诞生虔诚。
寂静的刀告村,在雪峰与草地之间,是甘南唇边诞生的黑色珍珠。
寒冷
风停了,雪更大了。
扎紧皮袄,搓着双手,小红马打着秃噜。
都不说话,只沿车巴河岸行走。一直要走到光盖山顶,才能看见那片草原上。
河水迟缓,浮冰撞着柔软的岸。这是三月的甘南,虾米从岸边的浅冰中潜入河底。
依然沿河岸行走——雪停了,风更大了,脚步越来越慢。
这是甘南的三月,他要守住河流,守住岸边的嫩绿,也要坚持走进草原腹地。
要继续沿河岸行走,再不能沉默下去了。不能歌唱草原,骑手也会失去存在的意义。
四月
已经是四月了,车巴河还是没有完全解冻,但它宽广、干净,像甘南的天空。
他依然摆出在春天的样子,尽可能保持光鲜容颜和有力步伐,画好心中的原野,昂首走过石矿村。
早就忘记了悲痛,也不再因为那些花朵的枯萎而抱憾。可他不经意间又看见了远方的群山,墨色的森林和刺目的白雪,再次让他跌进寒冬的阴冷和恐慌之中。
车巴河两岸依旧没有春的气息。
四月,车巴河岸只有风在狂虐。
养护在大棚之下的树苗,静静注视着地面上的阴影,它们也为无法点缀季节而暗自惭愧。
大路上人群攒动,枯枝在冷风中摇晃,天空之蓝让四月的甘南空荡而荒凉。
这蓝,这净,这空荡与荒凉之下,他无力爆发内心蓄满的恨意,也无力爆发蓄意很久的笑声。
河岸
走出小二楼,穿过那条巷子,就到车巴河岸边了。
他总是喜欢在岸边走,因为岸边有许多野花。岸边的花,都可以叫做格桑花,都像他一样,渴望生活的美满与幸福。
他在柏木林里见到过铁线莲,在小二楼墙角处也见到了。无法数清,它们挨挨挤挤,相互缠绕,不说话,神情低落,有些忧伤。
原来,幸福的花儿也是有心事的。
车巴河岸七月的早晨还是有点微凉。金色阳光下,马匹进山了,赶马的老人并不孤独。他每天重复着从村口赶马出来,当落日跌入眼眶,他就和岸边的格桑花打成一片,让七月有了欢声笑语。
然而,居住在这里的人们总是喜欢揣摩暮色背后的秘密,住在这里的他,也总是喜欢在事物的变幻里抒发悲欢。
如果我们怀揣明灯,何惧夜晚漆黑与漫长?
河岸边的那些花尽管低落、忧伤,但不哀怨,它们依然健康地生长着。
有了那些格桑花,河岸,就有了金色的光芒。
柳絮
从高处下落——十分缓慢,优柔寡断。已经是初夏了,过时的柳絮才开始飘落。
它们拥有飞翔的翅膀,却无法久住空中。
它们落在车巴河中,挂在红桦的指尖上,突然间令人心生孤单。它们勾起他小时候的梦,那些黑白的梦,就是雪白的羊群找不见回家的门。
人们依旧沿着阳光转圈,劳动,休息。大地不寂寞,也不拒绝草色的青绿和荣枯。
他走出那个阴冷的小二楼,穿过巷道,踏上那座陈旧的木桥,从柏木林里回来,只带一朵柳絮。柳絮是旧时的记忆,发白而失重。他将它掌在手心,发觉少年时多次梦见的火狐和豹子已渐渐模糊。
他真的感觉到了茫然,他想,当他再次看见春天里的梅朵全部开放,它们也必将从一场盛大的约会赶向死亡。
秋风
时光里守护河流的勇士,就是那些密密麻麻的青稞架。此时,秋风已来临,它们站在岸边,腹背受敌,但从不放弃。架上的青稞饱满,饱满的青稞在高原蓝天下打盹做梦,青稞的梦充满了明亮和温暖。
鸟雀们从遥远的山林结伴而来,围着青稞架歌唱。更远处的山林里,豹子在生育,水纹的新衣闪着油光。夜深人静的时候,狼也会走出山林,望着小二楼上的灯光,在青稞架边蹭了蹭干瘪的身子,叹息一声,又跌入黑暗之中。
秋风不停地吹刮,田野越来越空,道路越来越长,雪正在空中。空中的雪望见了河岸边的勇士,也望见深林里的搏斗与厮杀、亲昵与拥抱。
雪知道这个世界的秘密,因而它停在虚空里,静静观望。
雪始终没有落下来,而秋风的脚步很快。
太阳躲藏起来,不肯露面,整个村子都显得十分沉重。
等河水冻僵之后,一切就会安稳下来。那个时候,就可以守着火炉,让年轻的梦找到肥沃的土地。也是在这个时候,他仍必须在车巴河边寻找秋风之手没有收尽的颗粒。因为,他需要一个强健的体魄,才能安然度过寒冷的冬季。
大场里堆放着粮食,梿枷声惊醒了山林里酣睡的野猪,野猪的梦带着金色的希望。有了希望,就有了更多的精力。但在野猪未来之前,他必须赶到小二楼广播室里,他要将野猪的梦告诉给秋风,告诉给那些路过的、他爱的和爱他的所有人。
它们
阳光爬满窗台,内心却生出一些空虚,生出失落的温床。
睡莲,吊兰,还有说不上名字的这些来自南方的花朵,它们持有着慵懒与妩媚。
而他同样拥有一片炽热的心灵,他把这些最美丽的植物带进生活,然后,盛放三千世界里的安详与和谐。
谁能给他适意和愉悦?
超然觉悟的时候,那定然是曼珠沙华在盛开。那些虚幻的花语引领着他,走向无穷的精神高地。人间的爱和仇恨,不可预知的死亡和黑暗,都在一起生长。
他视它们为亲人,这样,心怀里太多的污秽,就会在意念的花语里暗自消除。
然而,这是在车巴河,寒冷的风吹皱岁月的容颜,高挂的月照耀孤独的客房。他同样视它们为亲人。薄雪下,挺立的桦木燃着火焰,那是他唯一拥有的一座人间天堂。
洮河
霜冻遍布大地,雪覆盖四野,狼会沿村子嚎叫,鹿和豹子会窜出山林,野猪也会在村子四周散步,河道两岸的松树黑油油连成片,阴森可怖。
岸边,柳树掉光了叶片,徒留光枝,光枝也似乎被冻僵,失去了随风摇摆的力量。
唯有洮河沿东北流淌,在高山与田地间,如委蛇而行的闪着光鳞的巨蟒。
他站在窗前。
一直到巨蟒被黑夜吞噬,一直到天边泛起明亮。
森林里的喧闹没有停歇。他站在窗口太久了,心生怠倦。这个时候,他最想听荨麻咬伤那个女子手背的故事,也想念那个行走在陌生街头的男孩。他想把这一切带到梦里,那样,就可以安静下来。然而,那样的安静过于短暂。
从风雪中归来的男人们偶尔也从窗前走过,他们在昏暗的路灯下稍作停留,满带愤怒与疲惫,之后消失在遥远的天边。
他站在窗前,看着月亮的光晕。要起风了——
他仍沉浸在自己的联想里:是啊,住在这里太久了,理想,就会变成永不歇息的洮河之水。
秘密
霜落下来,寒气就裹住了他的理想。守着温暖和明亮吧,还有什么比好好活着更令人留恋?
柜子里存放的薄荷早就没有了清香,而野艾诞生的火焰却燃烧着空空的心,还有什么比温暖更令人神往?
尘世给了他白雪的晶莹和恋爱的勇气,寒霜给了他坚冰的坚韧和追求的激情。
但必须适可而止,因为,这样的梦幻令他羞愧。
河岸边的那些树木站在黄昏下,还没等到舒展,就已被迫接纳寒冬的冰凌。
雪也落下来了。
雪落在他心上,盖住了他的想象,也盖住了去菜市场的路。这场雪让他理解了光阴的难言,也理解了岁月的疲惫。
而霜与雪还在继续——
还在继续的生命,从雪和霜的世界里依然萌生着新绿。那么,就让他把永恒的光明移到只属于他的这间客房里吧,因为他知道,也懂得,只有一颗纯粹的心,才能坚守住美好的理想。这只属于他一个人的秘密,就在这风雪包裹的小二楼上。
但他知道,也不会告诉任何人,恐惧就是他的秘密。
红桦
他在车巴河岸边愉快行走时,内心的惊悸和不安,就消失了。
站在车巴河岸边,站在风口处,突然间,回忆就充满了甜美。
草原斑驳,苍茫,空阔,但他无力返回到年少,也无力抽尽记忆的伤感。他知道,阳光的金箔会在时间里闪耀成巨大的宁静,即使无风的时候,它们也和他的想法一样,在光阴下渐行渐远。
风是他忠实的伴侣。
那些青山绿水下的村子和村子上方徘徊的月亮,它们看不见他在小二楼上摆放着的瓶瓶罐罐,也看不见那些瓶瓶罐罐里的静寂与幸福。一张低矮的桌子,就是他的全部,他多么珍惜阳光的温暖和月光的清凉呵。
艾草和淫羊藿晾晒在窗台上,散发着永久的清香。每次暮色莅临,他会习惯性地打开窗——依然是风,巨大,无形,带着时间的翅膀,慢慢将他空旷的人生填满。
他知道,不是每样东西都能落籽成光芒万丈。但他相信,车巴河激越的流水,不是他唯一的抒情,这唯一的河流,一定会让他在河岸边沉静如晚秋的红桦。
他就等待那一天,他要返回草原,带着清香的礼物,和那些探出地皮的青草融为一体,点亮理想与幸福的灯盏。
买菜
从贡巴菜市场出来时,沙棘林旁边那条路上的行人少了许多。
黄瓜,西红柿,菠菜,这些让他身体不断充盈的物质,此时变得十分沉重。
拎着它们,平静地走过那条路,天色就暗下来了。
草原已萧条,枯叶无牵无挂,随风飘零。
山羊跳在台阶高处,伸长脖子,努力摘食挂在枯枝上的叶片。
高台之上的转经人,一言不发……
他提醒自己,要让心灵之灯照亮简单的幸福。
但他知道,接下来,他依然要在狭小的空间里,面对昏黄的墙壁。
也是在这个时候,他会想起遥远抑或根本不存在的米格尔街——尽管命运布满了绝望,而生活依然需要兴高采烈地进行。
孤独
寒冷冬天的清晨,他裹紧衣衫,去了小二楼对面的那座大山之上。群山广大,苍茫的不仅仅是森林,还有平日粗糙而拘谨的森林之下的青稞地。
苍穹之上的群鸦跌入蓝色,白色,或紫色画板。
他就此迎着鸦群的身影,也缓缓跌落青稞地之苍茫与空旷。
乱而有力的茬草,是立于时间之上金色的生命。
他找到了热爱,也找到了能燃烧自己的颜色。
可他立于山巅,背着风,无限感慨——朝阳啊,请你将孤独写入永久之大地。
风雪
从扎古录回来,天色已经很晚了。村委会小二楼上的那盏灯还亮着。那盏灯显得微弱而孤独。
卸下从远方驮来的碳,月亮就躲进了云层。
要去山后打水。看不见幽暗深邃的井水面,但他知道,水面上身影早已破碎。
天越来越晚,风越来越紧,围着炉火,他们说着草原、牛羊、风雪,也说起那些年爱过恨过的女人,说着说着,就忘记还要走很远的路。
外面又落雪了——
其实,冬天早就来了。他只是不愿提起冬天,不愿说起寒风。
后半夜,他送他们走出院子,风雪更大了。他不在乎。寒冷的夜晚里,斜飞的风雪会给他编织怎样一张绵密而不可出逃的网?
——春天一直在心底。尽管如此,他依然想着风雪中的牛羊,想着那些年的快乐和这些年的悲伤,冰冷的钢丝床整整叫了一夜。
冬雪
雪一直没有停。
牛羊惊慌,衰草瑟缩,去扎古录的路铺满冰凌。
一直到沙冒大庄,才赶上那辆马车。
天地就是一辆马车,载着寒冷和疲惫。
一直到八什卡这个寂静的牧村,没人说话。
他们都在心底盘算着一个令人不安的词——黑夜。
不能让大地荒芜,也不能让家园空寂。
冬雪覆盖着四野,唯有满天飞雪让他们铭记,慈悲一直就在河岸边的红桦林里,它火亮的纹身正为我们搭建一座阳光的庙宇。
冬至
车巴河被冻僵了——
他还是不敢过河,也做不出精准的判断,内心只有“如履薄冰”这个词。
不敢过河,就无法走进柏木林。那么多松柏站在天空下,没有声音,也没有表情。
他只看到它们的冷清和过于高大。
他只喜欢那个小院子。
那个被寒风吹透了的小院子此时也失去了表情,麻木而冷漠。但他不得不热爱,因为,春天有花朵,夏天有蜜蜂,秋天有落叶,冬天也有路灯和星光。
他不得不热爱,因为,路灯和星光照亮了他的命运,也照亮了他的身影。
小院子又灌满了风。那天是冬至,他从车巴河岸边回来,突然便想起夜的漫长。
是呀,漫长的一夜过后,寒冷会加重。
他惧怕的并不是寒冷,而是和那盏灯对视的焦虑,以及无法原谅自己荒废青春的可恨与无助。
早春
雪下了一天一夜……
中午,太阳只露了一下脸,天又阴沉起来,下起了雪。
已是早春了。
从小二楼遥望远方,依然不见绿意。
一群乌鸦在窗外的青稞地里,它们争抢着他抛出去的一粒红枣、两粒枸杞。
对面的柏木林里,是一群饥饿的野猪,它们抢夺三朵刚探出头的野芍药。
悠闲的是一群山雀,它们停在电线上,用各种俊俏的姿势向春风挑战。
他坐在雪地上,独自冥想——
做只山雀就可以自由飞翔。不过他也担忧,班地亚随时会将猎枪瞄准长空。
一切都无法安稳下来,悸动的时节里,唯有车巴河不动声色,在大雪下静静流向扎古录。
他要离开了,让他留恋的不是河岸边的暴雪与寒风,而是即将来临的春天。
春天已经有了消息。
然而,风雪依旧从沟垴深处刮来,一路吼叫着,翻卷着残枝败叶。
唯有那一片沙棘林,在早春里头顶金黄。
暮色
早上,他要去遥远的贡巴菜市场,在固定的那家铺子里买上烧饼,然后回来。
中午,他从小二楼旁边那条巷子穿过去,来到车巴河岸,坐在冰凉的石头上,试图找回自己。
下午,太阳还高高挂在天上,他依然要去岸边,看着摇晃的河水,看着岸边渐渐枯败的各种草木。
暮色下,他就想挤进那些草木之中去。
深夜来临的时候,他还想拎着烧饼,踏过那座独木桥,慢慢走进柏木林,去看看那些无牵无挂独自飘落的枯叶——它们,如何涅槃?而又如何重生?
等到真正离开车巴河岸的时候了,这条河岸却变得陌生起来——冷清,孤寂。
可他依然不明白,世间那么多的仇恨和爱,为什么总是不能忘怀?
(“头条诗人”总第517期,内容选自《散文诗》2021年第8期)
创作手记:小二楼
王小忠
2019年始,我在车巴河岸边一个牧村驻村两年,吃住都在村委会小二楼上。小二楼坐东朝西,虽然有炉子,但难抵直入骨髓的寒冷。每天晚上,将身子裹得严严实实,半夜里还是常常被冻醒。每天早上起来的第一件事,不是急于上厕所,而是整理乱如鸡窝的头发。在小二楼洗头需要极大的勇气,只好将毛巾在热水中泡一下,再拧干捂在头上,等张牙舞爪的、犹如牦牛膝盖般的头发完全贴在头顶上时,才可以飞奔下楼,才可以真正开始新的一天。
小二楼向阴,寒冷无比。隆冬之时,怒吼的风像魔鬼迎娶新娘。不敢出门,只好把塑料罐改成一把夜壶,坐等春和景明的某一天,时间给我一个光荣的身份。
小二楼对面有一家杂货铺,杂货铺能给人希望,不过,所有一切也只能是想象,因为,那间杂货铺大多时间都关着门。黄昏时分,牛从山林里出来,当它们路过杂货铺的时候,杂货铺偶尔会开一次,但很快又会关上门。巷道里的路灯彻夜不眠,但没有行人。这时候,我会听见车巴河的流水声,还能听见山林里各种各样的鸟儿的叫声。一旦进入夜晚,就连流水声都听不见了。
拉开麻布窗帘,大多时候,我会看见走在巷道里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他们背着柴禾,满面笑容,相互致意。上午10点的时候,阳光会滑过窗台,转瞬即逝。桌子摆放着厨具,厨具上,每天都会有新的灰尘堆积,尽管如此,它们依然发出青稞的馥郁之气。
《车巴河纪事》就是在这个小二楼上写的,既是驻村期间的自我表达,也是散文集《车巴河笔记》的另一个补充。纪事中,有心灵的寂寞和反抗,也有希望与温暖,因为,我时刻在等待“衣锦还乡”的那一天。
贴近自然,体悟人生——关于王小忠《车巴河纪事》
王士强
王小忠的《车巴河纪事》是本真之诗、宁静之诗,它是贴近自然、贴近生活的,来自生活的低处、深处,谛听细弱的声响,凝视被遮蔽的存在,于微小处见广大,于无声处听惊雷。王小忠是藏族人,长期生活于甘肃甘南,在这片距离喧嚣浮躁的现代文明稍远,而距离神与信仰更近的高地,王小忠同样坚守了精神的高地,显出独特的精神追求和人生态度。
《车巴河纪事》围绕他驻村时相伴于斯的河流——“车巴河”——而写,河流、河流两岸、大地、房屋、寺庙、落日、白雪、草原、马匹、鸟雀、野猪……这是空间,是万物;同时又写了由冬到春、由夏到秋、春去春回、四季轮转……这是时间,是成长与衰败。空间与时间相叠加、交互,“四方上下曰宇,古往今来曰宙”,构成了“宇宙”,抑或者,“世为迁流,界为方位”,构成了“世界”。这个宇宙/世界,是王小忠所身处其中的、现实性的,同时也是精神性、形而上的宇宙 / 世界。在这个意义上,此时的“车巴河”滋育、培养了诗人王小忠,而王小忠也丰富、创造了“车巴河”,两者之间形成了异质同构、互相成全的关系。
《车巴河纪事》所写,多是“自然”景象。王小忠一定是热爱自然的,在他笔下,大自然呈现出了丰富、旖旎、灵动、神性等特征。这些特征,如果非经看见、听见,往往是被忽略、不为人知的。在叫做“刀告”的村庄,“迷醉的歌谣来自远方,来自金色的草原和吉祥的花滩。/太阳跳出云海,朴素的车舆带着清脆的响铃,寂静的早晨神圣而安详。/天地一片空寂,空寂里万物生长。”“门前是白塔与经幡,桑烟袅袅,经幡猎猎,从不辜负尘世的慈悲。/屋后是数不清的蚁虫,它们忙碌搬运,从不辜负时光馈赠的富裕。/万物沉静,茫茫大雪下,唯有四周的柏木安静地生长,它们在雪的滋润下,静静守护刀告的安详。”自然而深沉,日常而具有神性。在《冬雪》中,他写“人”与“自然”的零距离接触:“天地就是一辆马车,载着寒冷和疲惫。/一直到八什卡这个宁静的牧村,没人说话。/他们都在心底盘算着一个令人不安的词——黑夜。//不能让大地荒芜,也不能让家园空寂。/冬雪覆盖着四野,唯有满天飞雪让他们铭记,慈悲一直就在河岸边的红桦林里,它火亮的纹身正为我们搭建一座阳光的庙宇。”诗中所写类似于一种人类学场景,颇具象征性,而“红桦林”“火亮的纹身”尤其让人过目难忘,具有丰富的内涵,可谓将日常性和神性结合的典范。
王小忠正是通过对于日常生活的凝视而发见了其背后广远而高阔的存在,很大程度上,它们是具有超越性、精神性、永恒性的。尤为重要的是,这种神性与世俗、日常并不相排斥,而是共生的、一体两面的,正如二棍《在乡下,神是朴素的》所写,神是朴素的,朴素之中有神,这里面包含了极为深刻的对生活、对“神”与“人”关系的认知。神性并非完全彼岸式、不食人间烟火的,它是对生活的提升而非对生活的拒绝。甚至可以说,神性就是在红尘、在俗世之中的,它更大的作用在于为人生提供一种方向、坐标、指引,是为了人更好地过生活、面对困难、克服缺欠。所以,在车巴河,他寻找着“精神高地”,而同时这里面本身即有“人间天堂”:“阳光爬满窗台,内心却生出一些空虚,生出失落的温床。”“超然觉悟的时候,那定然是曼珠沙华在盛开。那些虚幻的花语引领着他,走向无穷的精神高地。人间的爱和仇恨,不可预知的死亡和黑暗,都在一起生长。/他视它们为亲人,这样,心怀里太多的污秽,就会在意念的花语里暗自消除。//然而,这是在车巴河,寒冷的风吹皱岁月的容颜,高挂的月照耀孤独的客房。他同样视它们为亲人。薄雪下挺立的桦木燃着火焰,那是他唯一拥有的一座人间天堂。”这中间并不是没有矛盾冲突,而重要的是使其能在更高的层次上得到和解、转化、消除。在异质性、矛盾冲突中求得的和谐,才真正具有生命力,才能够持久。
《买菜》一诗同样很好地体现了王小忠诗歌中日常性与精神性兼备的特征。首先,主要是写实的:“从贡巴菜市场出来时,沙棘林旁边那条路上的行人少了许多。/黄瓜,西红柿,菠菜,这些让他身体不断充盈的物质,此时变得十分沉重。/拎着它们,平静地走过那条路,天色就暗下来了。//草原已萧条,枯叶无牵无挂,随风飘零。/山羊跳在台阶高处,伸长脖子,努力摘食挂在枯枝上的叶片。/高台之上的转经人,一言不发……”继而,写到了自己内心的态度与立场:“他提醒自己,要让心灵之灯照亮简单的幸福。/但他知道,接下来,他依然要在狭小的空间里,面对昏黄的墙壁。/也是在这个时候,他会想起遥远抑或根本不存在的米格尔街——尽管命运布满了绝望,而生活依然需要兴高采烈地进行。”“简单的幸福”,面对命运的“绝望”,而依然将生活“兴高采烈地进行”,这里面包含着可贵的人生态度以及深刻的人生哲理。
苏格拉底说,未经省察的人生不值得一过。王小忠的诗,便是对人生的省察。他通过书写对生活进行了重新地观照、审视,甚至重新地命名、构造、发明,他所写下的是更值得一过的生活。他的审视与反思随处可见:“他惧怕的并不是寒冷,而是和那盏灯对视的焦虑,以及无法原谅自己荒废青春的可恨与无助。”(《冬至》);“来到车巴河岸,坐在冰凉的石头上,试图找回自己。”(《暮色》);“他想把这一切带到梦里,那样就可以安静下来。可那样的安静过于短暂。”(《洮河》)……通过这样的书写,他写出了一个真实的,有着内在的犹疑、彷徨、苦痛、伤悲的自己,而这种说出,本身就是疗救与治愈,也是勇气与力量的体现。如此,生活呈现了更多、更为内在而复杂的面向,个体对生活的体悟、理解便更为深入,与此同时,个体的形象本身也就变得更为真实、丰满,更为可触、可感。
——王小忠贴近自然,体悟人生,写出了属于自己的沉静、旷远而真切的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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