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月刊》头条诗人 | 单永珍 : 青藏册页
单永珍,回族。中国作协会员,宁夏诗歌学会副会长。著有诗集《咩咩哞哞》《青铜谣》《大地行走》等六部。获宁夏文艺奖、《朔方》文学奖、《飞天》十年文学奖、《黄河》年度文学奖等奖项。作品译为英文、阿拉伯文、韩文、蒙古文、藏文、维吾尔文、哈萨克文、锡伯文等语种。
在西海固我敬佩两位同道,一位是写小说的马金莲,一位就是写诗的单永珍,他俩都是回族人。
不知谁说过:“诗歌是祈祷,小说是忏悔。”单永珍的诗文里却共生着这两种情愫,作为“新边塞诗人”的重要代表,单永珍这些年一直在努力地、安静地、坚韧地进行着自己的西部书写,并创作了一系列有特质、有见地、有创新的诗歌,每每读来总令人震撼。
在众多写青藏的诗歌中,这组《青藏册页》异彩纷呈,有着前倾的精神向度和独特的诗学美感。单永珍用西部思想者在场及物的真实阐释和审视,让我们看到历史和当下、物质且精神的西藏。通过对事物内核的揭示,他为我们塑造了一个视觉里和心灵中的那个西藏,即卑微却高贵、庸常而圣洁、冷冽又温暖、人性与神性共存的立体的西藏、有生命力的西藏。不仅如此,他还再现和重构了高原人的精神镜像。他在这组诗里多次运用了传统的排比手法,比如《格尔木的午后》中的“半块云”“半首诗”“半途的爱情”“半缕喀喇昆仑的风”……以及《辽阔》中一连五个“除了”,看似是传统技法,实际上是匠心独运——不但诗歌的形式是现代的,而且诗人的写作意识也是现代的:既有当代人的情感呈现,也有现代派歧义复杂的指涉,使诗歌的内涵得以丰富。
单永珍写诗可谓“胆大心细”,敢于创新,精于诗艺。读他的《西宁的冬天隐忍且刚烈》和《唐古拉山》,可以明显地发现他的诗歌得到了民歌(比如“花儿”)的浸润,尤其是“唉,玉树嘛,远着/唉,果洛嘛,远着”“图的是把你看哈……图的是你把我记哈”“上山也罢/下山也罢”这些诗句,纯口语的民歌式表达,使诗歌气韵生动,浑然天成。他还巧妙地运用“正反话”的技法,比如“青草疼绿羊的嘴,路程歪了马腿/鱼儿喝了一路的水”这样机智的表达,还有“一粒汉字抱着藏文/另一粒,搀着高挑的蒙古文”这样独特的拟人,都让人惊叹不已。正如梁宗岱在《论诗》里说的:“一首好诗最低限度要令我们感到作者的匠心,令我们惊佩他的艺术手腕。”
“最庸常的生存,就是永远生活在别人的话里,最庸常的文章,自然也是永远在重复别人的话,但不这样庸常是很难的。”这是李敬泽《面对散文书写的难度》中的一句话,对于诗歌也是适用的。写出不一样的、突破庸常的作品,是写作者的根本努力。我们需要像《青藏册页》这样令人耳目一新的诗歌,我们期待着……
—— 李云
格尔木的午后
半块云彩闲挂,半块荒漠
迎接雨水
半首诗奔波在路上
期待转折
半途的爱情修葺渡口
拯救慈悲的错误
半缕喀喇昆仑的风
吹黄牧场
剩下的半缕
修补神圣
我拖着荒凉的肉身
和半册《心经》
喂养一生的疾病
辽阔
除了飞鸟,尚有道路密布的天空
除了青草,尚有俯首人间的牲灵
除了垭口,尚有灵魂的旗子喊破嗓子
除了荒漠,除了稀薄
除了这一刻
一个人孤独
请允许我大面积悲伤
黄昏如此漶漫
青草疼绿羊的嘴,路程歪了马腿
鱼儿喝了一路的水
涉水渡河的泥菩萨,亢龙有悔——
桑耶寺前,一封情书随风招展
古老的药方里藏着不为人知的病
阿妹啊,谁的疼怅,拉萨河又宽了三丈——
雨后打雷,我把你害人的驴肝肺
把夏日的嫁妆惹腥了
把归鸦的嘴巴磨红了——
在湿地公园,三个红通通的康巴汉子
磨着刀子。霞光四溅的石头上
一顶黄帽绣成了——
谁说好日子在晚上,还没出门
就碰到灰心的罗布次仁
落日甩给他一地仓皇——
天河舀水,你先把酥油茶打上
与豹谋皮,让雪山倒映在河上
和你见面,那曲路上的阿妈把我笑羞了——
一半暗影,一半朦胧
最后一只鹰停在半空
最先亮起的一盏灯在布达拉宫——
沙冒智化弟弟说:要命的阿姆斯特朗
把我的嫦娥弄丢了
和卓玛见面的次数少了——
白哈达换成黄哈达,你把光阴过好了
皮大衣穿成草麻袋
贺颖你把我心伤透了——
唉,都是这雨后黄昏,搅着人心
两世的事情,谁能说清
我只让你,在滚滚红尘中把我一眼认出——
雅鲁藏布江
内心如此平静,从拉萨到山南
此时应当是旁白的段落
描述两岸的青稞。游走的说唱艺人
来自村落,抑或是遥远牧场
他涉水而行,有时对着天空发呆
神秘背影,让藏雪莲盛开于云朵
让沸腾的鲤鱼开口唱诵
从山南到拉萨,内心如此婉转
次仁罗布的普通话里塞满风干肉
偏偏贺颖灿烂,燃烧着昨夜的酒精
她激动,大颗的泪水
被疾驰的风刮进雅江
宽阔的水面上,一群黑颈鹤
兴高采烈地迈着诡异的步伐
我大声哭泣的夜晚
必须说明,拉萨灯火辉煌
八廓街上,藏香茁壮
就是昨天,我途经可可西里
一副羚羊的头骨
正好盯着我内心的猎枪
两个叩等身头的人,一脸木讷
而阳光明媚
照耀着他们一身古铜色的锈
但今夜的拉萨
众生平等。佛有佛龛
人有火热锅庄
我坐在玛吉阿米茶馆
给玉树临风的姑娘报以平安
给一幅唐卡签上笔名
今夜,拉萨有风
吹向空旷
吹向我的心上人
布达拉宫就不去了
我说着不远日喀则
说着西陲的阿里
至于卓嗄啊
至于娜姆啊
我怎么没忍住滚烫的泪水
那一声撕心裂肺,刚好有一颗流星
掉进酒杯
西宁的冬天隐忍且刚烈
——兼致肖黛
已然北方,就北方偏北。已然西部,就西部偏西
藏历水虎年,高原的气压比往年更低了一些
但湟水汤汤,但一直清澈着
古老的命脉里藏着创世纪的呢喃和算计
一定要忍住,城里的痛比草原浓稠些
一箱互助大曲从海东喝不到德令哈
人生就是不停转场,你就把西宁当成客房
远方的朋友嘛,来,喝一碗热热的尕面片
是日,领命向西,从西海固到西宁
高歌吧!我不把嗓子喊破就不是儿子娃娃
没有酒,精致的茶饭粗糙着——
没有换命帖,我和你离得远着——
我怀揣一册诗集,里面写到鹰和流星
写到昌耀坟头的荒草和操场上玩耍的孩子
那一年,有一场雪崩的恋爱悄无声息
那一日,一只自刎的羯羊熬成肉汤
一次造山运动,海北州刚刚经历了5.9级地震
一次邂逅,祁连山的冰川向西宁靠了靠
唉,玉树嘛,远着
唉,果洛嘛,远着
莫家街上,尕娃啃着羊肋巴,你说,他是命运的接班人,吃吧
留着成吉思汗胡子的琴师,你说,他是西宁的陈世美,唱吧
隔三差五的人流,心里燃着取暖的牛粪
但无私的婴孩会引爆沉默已久的泪水
姐姐,我背着老命上西宁,图的是把你看哈
哥哥,我一塌糊涂回固原,图的是你把我记哈
唐古拉山
一股风跑到西藏
一股风吹到青海
还有一股,偏偏把我的心冰凉
但唐古拉山就在那里
南边西藏,北方青海
我知道,命在中间
不管是黑帐篷还是白帐篷
有我的羊群
我的马匹
为了一次洗礼,我不远万里
我只让跃马扬鞭的风
熄灭
一条罪身子
上山也罢
下山也罢
我光明的躯体里贯穿着先祖的锈啊
西藏之灯
完全理解,一只羊把头颅扔向山冈
迁徙的斑鸠,把青稞埋在河谷
我只看见三座茫茫雪山
支起一口大锅
煮着
普天下的奶茶
肥沃的肋骨
(“头条诗人”总第627期,内容选自《诗歌月刊》2022年第4期)
萧关散去
•单永珍•
公元1247年,西藏宗教领袖萨迦班智达和蒙古汗国皇子阔端,在凉州(今武威)白塔寺进行“凉州会谈”,宣告西藏正式纳入中国版图,史称“凉州会盟”。每次穿行河西走廊时,我都会朝着白塔寺的方向,一再回味那段刻骨铭心的历史,并且用文字记录下来,好让后来的人们知道“祖国之大,但没有一寸土地是多余的”道理。
公元2021年6月,我从宁夏西海固直奔武威市天祝藏族自治县,和天祝的众弟兄一起迎接《西藏文学》主编次仁罗布兄,当金黄的哈达挂在胸前,当河西的阳光照在罗布古铜色的脸上,我似乎完成了一次重要的承诺。之前,罗布在电话告知,他在写一部长篇小说,是关于西藏并入中国版图的故事,想亲身感受萨迦班智达走过的路。正好我要写一部长诗,河西走廊是绕不过去的重要素材,于是相约成行,共赴一场历史的盛宴。
一个作家,一个诗人,面对一段历史的取舍,各自有各自的侧重。
那一年,王维来到凉州时,我以上描述的时代还没有诞生,会盟事件还没有发生。但冥冥中有一股力牵着我。
我总想把最优秀的写作者邀请到西海固,用他们的如椽之笔写下西海固的命运与喘息,摇曳与心跳。借着这次难得的机会,考察结束后,我拽着罗布,深入十万群山包围的西海固,互相接受灵魂的洗礼。
因为张承志的《心灵史》,沙沟拱北要去。因为秦始皇,秦长城要去。因为王维,萧关必须去。
晚上接风,罗布有点摇晃,拍着胸脯说,萧关太知道了,王维的伟大诗篇《使至塞上》就写到萧关了嘛!永珍,明天我们到遗址处看看。
我说,必须要去,不懂西海固,就不懂西北;不读诗歌,就不懂文学。固原是中华文明的一处要穴,古往今来,多少文人雅士的身影穿行在这条大道上,多少诗篇埋在黄土之下,我们还有什么理由不去呢!
罗布点点头,口齿伶俐地背出《使至塞上》。
次日,携带一夜的沉醉,舟车萧关遗址,一路检索从汉乐府到清代关于萧关的诗词,重温半部中国文学史。
萧关门前,一派寂静,鲜有人来此凭吊。院子里,就我们一行,多少有点孤独。
那就从汉乐府的《上之回》开始吧,沿着古代诗歌的脉络,重新发现西海固。
移步至王维的《使至塞上》前,罗布再一次轻轻吟出那辉煌的诗句: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
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好一个“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那盛大的景象似乎在眼前又一次徐徐铺开。我想,全中国的小学毕业生,都会对这两句诗不陌生吧。可能大多人熟悉王维的山水田园诗,但对王维的边塞诗,这首《使至塞上》,至少能记得住!
在命运不济、人生悖逆的时候,王维的笔下自然会生出悲凉。这似乎是惯性,我读中国诗歌史,从屈原以降,那些青史留名的大诗人,大多是在生命转折的时期,丰富和供养了诗歌的宝库。
王维也不例外。唐玄宗李隆基时期,奸臣李林甫当权,张九龄等一批重臣被贬,朝廷人心惶惶。王维郁郁不得志,接到敕令,以监察御史的身份出使凉州,慰问战胜吐蕃的将士。
金秋时分,长安城的落叶簌簌飘零,曾经的报国之地,而今竟是伤心之所。与其和当政小人迂回苟且,不如奔赴旷野,看一看辽阔的河山和遍地的人民,给苦寒之地的勇士们带去安慰。
一行人出发了,一辆轻便马车,沿着咸阳、奉天、安定、原州的地界,眼见烽燧狼烟,落日沿着黄河的支流清水河滚圆落下,此情此景,不禁让王维感慨万千。毕宝魁先生在《人间最美是清秋——王维传》这样描述当时的场景:
王维看得出神,车轮依旧向前滚动。这时,只见从正面跑来三匹马,马上是全副武装的士兵,马跑的速度不太快,在有一段距离处站住了,其中一个高声问道:
“车上是什么人?快快通话。”
“这是从朝廷来的监察御史王大人,你们是什么人?”王维的随从反问道。
那三人一听是朝廷来的官员,立即下马,牵马走上前来见礼,并答道:“我们是驻守萧关的队伍,奉将军命巡视侦察边境。王大人从京师赶来,一路辛苦了!”
“原来是几位候骑,你们久戍边防,为国效力,也很辛苦。请问,河西节度使崔希逸将军在凉州吗?”王维先礼貌性地宣抚两句,再问情况。
“回禀王大人,崔大人不在凉州,率军到燕然(今蒙古国杭爱山)去了。不过,崔大人已去很长一段时间,估计王大人到凉州时崔大人也该回来了,王大人鞍马劳顿,赶快到萧关驿站休息吧!”
当晚,王维就住在萧关。灯下,思绪翩翩,思前想后,一首中国诗歌史上的经典之作就在那时完成了。萧关有幸。固原有幸。
我问罗布,王维此去何干?
罗布说,慰问唐军。
我问,为何慰问?
罗布微微一笑,指着我说,你这家伙,不就是战胜吐蕃,赢得胜利。
我想起《三国演义》的第一回,罗贯中这样下笔:“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五千的中国历史,正是应了这句话。
二十多年了,自从我定居固原在此谋生,无数次经过这古代的关隘,想想那些通关的僧侣、商贾、从军者、文人、贩夫走卒、盲流……这丝绸之路的重要节点上,不知道演绎了多少人间的喜剧和悲剧。
要知道,汉唐时期,富庶的关中地区,有多少异族的眼睛盯着那块肥肉。因此,历朝的战略家明白关中的重要性,北萧关、西散关、东函谷关、南武关,四大关隘死死地守护着帝国的心脏。
而向北的萧关,出关便是黄沙漫漫、戈壁浩瀚的游牧草原了。“铁马秋风大散关”,用南宋陆游的一句诗总结唐代边塞诗的美学特征,应当足够了。
站在新修的城墙上,罗布说道,向北是漠北的蒙古高原,向西是河西走廊偏西的西域,偏头西南,就是我的家乡拉萨了。
我说是的,从固原飞重庆,重庆飞拉萨,一顿功夫茶的时间,我们随时就见到了。
姑且在萧关城头醉一回,我从包里拿出本地的上等美酒金糜子,一人一口,迎着和煦的风。
而今的萧关,是今人为了旅游,根据史书的记载,推测出的大概位置。新修的城墙、新建的亭阁、今人粗糙的书法、七扭八歪的浮雕,让人对遥远的历史产生轻浮之感。任何对历史的修饰都是对自己的不尊重。
尽管萧关消失在岁月的尘埃里,但当你打开中国历史,中国文学史,那扑面而来的诗文仿佛让人置身火热的现场,欲罢不能。
从武威到固原,次仁罗布和我,似乎走过了三千年的路程。
多少故事,多少烟云风流散去,唯有文字,依然会照耀着一代又一代人。何况萧关在我心里。
不如去看看对面的瓦亭古城,斑驳的黄土墙会告诉我们曾经的以往,至于那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也就是想想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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