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刊》头条诗人 | 林莉 ：春天里

林莉，中国作协会员，江西省作协副主席。诗文见各报刊杂志。出版诗集《在尘埃之上》（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10卷）、《孤独在唱歌》《跟著河流回家》等。获2010年度华文青年诗人奖、2014江西年度诗人奖、红高粱诗歌奖、扬子江诗学奖等，曾参加诗刊社第24届青春诗会。

林莉

姚江边

流水暗涌

布谷鸟在岸边的榕树间叫唤

听起来，有点急促

也有一两声

显得平缓

嗓音里，荡漾着潮湿波纹

春天，正是好时节

午后的榕树叶片鲜亮、葱茏

我们追着布谷鸟的叫声，在碧绿的光斑中

走走停停

那些榕树庞大的根系

波涛、布谷鸟的鸣叫

我们深深凝视着、倾听着

风已经从我们的心里

刮走生命中的多余

此刻，我们是那样喜悦

河水带走了我们狭长的影子

一条河流，因空旷

而趋向更虚无的蓝

简史

这里有一个废弃的古渡口

无人的小船和长着青苔的埠石

仿佛已停留了几百年

几棵野山桃，开得热闹

把斑驳花枝递给行人

流水拐弯的地方

是田野和村落

世事无常，河水向前

辽阔、奔涌不息

天地间

万物一再确认自己

发动引擎，喷薄无尽波浪

没有边界，但有寂静倒影

在安乐寺听鸟鸣

而恰恰是对人世的一无所知

让它的口吻，含着一枚青梅

在各个年代

散发出一种不知所措的气味

而恰恰是暮色加深

让它的啁啾

怎么都像一声清凉的叹息

那叫声……

在万物和孤寂之心间显形

而恰恰是啼叫声过于古老、清晰

才让一座古寺显得那么年轻、虚幻

一个穿越而来的异乡人提着紫色行李箱

孤零零站在榕树下，侧耳倾听

春天里

又是春天了。婆婆纳

挤满了田野。一只黑鸟飞出来

不久，又消隐在那丛茂盛的翠绿里

我好奇地看着它们

我几乎爱上了这里的每一种生物

黑鸟在啄食小浆果

婆婆纳，摇摆着哼着一首轻快的歌

就连它们落在阳光中的阴影

也涂上了一层清亮的釉色

田野，充满了生长的气味

不会再有痛苦或是伤心的事

要经历了

就连头顶上的乌云

也被风踢走了

我的心隐隐而动

现在，我着迷这春天明媚

婆婆纳开花、黑鸟脆鸣

自由而欢喜

大地温柔地接纳了我，包括生命中的缺陷

春夜山溪煮茶帖

青原溪淙淙长流如被风翻动的经卷

皱褶叶片，是一轮泛黄的弦月

以及沉默的经文

青原山，在液体的图腾上缓慢显影：

蓬松云朵、木蓝和石钟花紫的紫白的白

瓷盏里，孤傲书生、云游老僧

以及不能放下的过往

隐入一泡茶汤的云蒸霞蔚里

漫长的春夜来临之后，汤色变得古旧

泛起迷离波纹

失散在水下的经文，漂浮而上

“碎银般的……”

混合着凛冽北斗、山体浩渺的气息

微苦后回甘，亦可解毒、入禅

在长逝的时流里

青山教我们释怀

坐在山巅上的人

一座时有雾气的山

一条终年飞翔着的瀑布

就此依山而居

栽种，剥桑，舂米

光阴于无用中隐遁，在时间的表皮上

两棵古柏

从枯朽中长出沉默的新芽

一座山寺和书院

交换着体内的钟声、书声、经声

春风吹过后，槭叶的静脉里

流淌着青绿的溪涧

而在一条通向山外的小路上

村落和行人低眉、垂首

这一切，陌生、亲切，久远而粗粝

春深处，几朵白云，衣袖空荡

无言坐在山巅

好像另一个我们

隔世打坐，沉默、寡言……

这样的时候

山峦起伏，滴滴蓝钢笔水孤寂洇开

风中，明月的微光生出了涟漪

所有古老的问题都悬而未决

我们的田野

餐桌上，摆着一盘碧绿的荠菜

肉质鲜嫩，清甜略涩口

像我和你曾拥有过的青葱生活

那一次，惊蛰过后

我们在一条溪坑边挖荠菜

竹篮渐渐被堆满，我们的惊喜

落在溪流里，发出好听的哗啦哗啦声

我们沿着小溪走了很远

讨论着做荠菜饼、荠菜汤、荠菜饺子

小小的愿望，在锅碗瓢盆中交响

仿佛一生中，谁想要的也不过如此

是荠菜，令我们暗自着迷

有了久违的感动

我们都相信，美妙的荠菜

调和了我们各自的生活

暗淡的日子，也变得可口、明丽

后来，我们站在岸边默默眺望

春天的大野，充满了荠菜甜美的气味

还有我们的心

总是这样，我们的田野饱满多汁

赋予了所有想象和热情

在我们从中缺席

以及雨水到来之前

果园

穿过小河

我们遇到一个果园

李子花和桃花已凋谢

柚子正含苞

花蕾里紧紧抱着一团香气

在给果树施肥修枝的人

专注于自己的劳作

我们漫不经心走着

谈起刚刚离去的一个朋友

“还那么年轻……”

接着我们又提及

巴黎圣母院的一场火

“事物总有神秘的时间限……”

我们的语调变得晦涩

就在那时，一群白鹭

从树丛里腾空而起

在果园上空优美滑翔

我们相互安慰着，走进那团雪白的光里

春天的表达

泡桐花开得热烈

在大雨中，落了一地

树杈上，两个鸟巢

空空的

却又带着绵绵情意

一年又一年

万物袒露治愈系的美

悲伤总会闪电般来临

就像喜悦也曾一次次席卷我们的心

傍晚

我们坐在岩石上，远眺整个山谷

梯田里

层层油菜花，绚丽的色彩

令我们迷醉

不远处，散落着几户人家

隐隐有谈话声传来

我们出神地看着这充满奇迹的一切

那时，我们确信

万物正长着我们喜欢的样子

当暮色渐浓

我们对人世的认知和偏爱

呈现一种透明的钢蓝和金黄

燕子

一只燕子，全身闪亮

细细呢喃着，在柳枝间盘旋

你看到

黑瓦屋檐下的泥窝

重新探出雏燕小小的脑袋

你知道，世界总是充满了温情

和古老的美意

那些消失的故人，已经越过千山万水

雨一样出现

当分离到来……

远山

长得最好的香樟

拖拉机手要用它做一对结实的木箱

迎娶他的新娘

而老银匠早就想好了

在一个夜晚走回到

那棵最高的杉树下，安然入梦

松果菊，从聊斋的话本里走出来

挥动着好看的太阳帽

先人们，射猎、躬耕、繁衍

从山中来，到山中去

一座山，远远地

浮动着母性的鼻息和松果菊的怦怦心跳

（“头条诗人”总第464期，内容选自《诗刊》2021年第5期）

林莉

从 2016 年开始，我空余时间都用在了走进田野，行走、记录。观察在田野走动、劳作的人们的生存状态，还有喜鹊、野花椒树、荠菜、婆婆纳……是如何此消彼长，遵循物事循环的律令。这个过程，令我着迷。

我反复沿着信江流域，窥探、寻觅。田地里，有农人在割红花草；也有的在翻耕新地，一个老伯说，挖出的地，是要等清明前后种上花生的。这里随处可见对土地眷恋执著的人们，他们保留着对泥土的情感，耕种、播撒，生生不息。还有一次，在一户农家，主人方大婶告诉我，她 28 岁时丈夫病逝，她独自带着三个孩子生活。而今，儿女成家，过得都不错。言谈中流露着爽朗、乐观，没有一点沮丧和颓废。这种真实的生命状态，干净本色，真诚坚韧。我愿意我的诗能抓住这无形的力量，抵达一个宽广世界。

星空下，田野辽阔斑斓，赋予所有想象和热情。它的细部和皱褶、血肉和根系，每一种人情、故事、栩栩如生的当下性，兴衰枯荣休戚与共，带着泥土与心窝的苍凉与温暖。在与时俱进的同时保持了古老的美意，是天地间无穷的馈赠和希望。我为这幅壮丽图卷而振奋。从田园山川、凡夫野趣等普通的日常中提炼诗意，看见那些低头生活在大地上的人摆脱困苦、艰辛的命运。这里的根源在于一种强烈的忧患意识。

你有多久未停下脚步听一听来自山谷的风声、鸟鸣？废弃的古渡口、几棵山桃花、布谷鸟，牧羊人赶着他的羊群。不妨置身其中，世间人事，忽远忽近，心慢慢柔软、澄澈。在田野生存的万物，是时间之舟，也是时间本身。我无数次观察它们，和它们发生着秘密的共振。一棵花椒树，根系深入泥土，果实、花朵、枝条向着高远的天空，恣意、自然呼吸着生长着。风令它摇曳多姿，却不能掀动它。这就是诗。

在田野中呆久了，感觉到的、捕捉到的不是词语，而是进入一种忘言的境地。诗，有了本质上的天真、笨拙、留白。它们脱胎于大地，保留了泥土的味道，事物本来的样子。一首诗，从出生地域出发，从生命与土地、家园的生态完整性出发，建立起与大地、自然、心跳的密切联系和人文信仰。它像草木一样，欣欣然，令人怦然心动，成为源泉。

“宁静一直在大地中，火花也未曾熄灭”。一如所见，沃野千里，爱意深沉，充满勃勃生机，孕育着蓬勃的生命和光辉。每个“我”都怀抱不息的愿想，内心发动引擎，万马奔腾。一种久违的感动和期许弥漫开来，一种来自大地深处的忧伤和庄严随风涤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