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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诗》头条诗人 | 殷常青 : 风中的石油谣曲

时间:2022-05-27 14:57:11 浏览: 9 作者:笔墨纸砚网

殷常青,1969年出生于陕西省眉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北省作家协会理事。1989年开始文学创作,出版有《岁月帖》《春秋记》《沿途》《纸上烟岚》等诗歌、散文、随笔、评论集20余部。曾参加诗刊社第16届青春诗会。先后荣获河北省首届孙犁文学奖、中华铁人文学奖、河北文艺评论奖、河北省第2届“十佳青年作家”、第4届河北省中青年德艺双馨文艺工作者等奖项与称号。

风中的石油谣曲

1

——石油。这个词语如果被一段岁月轻轻说出,大风就在大风之上,光芒就在光芒之上了。

在一座荒野里,我向无聊的时间举杯,在一座油田,我只要一秒钟就可以把自己完全打开。

在此之前,我无声无息,要像溪水一样流过去。

在此之前,我无声无息,要像鱼儿一样游过去。

在此之前,多少人和事与我擦肩而过,那些弥漫的、战栗的、流淌的、跳荡的……在无人知晓的夜晚远去,一次比一次细小,一次比一次坚决,犹如身体里梦想汩汩远去——琴瑟。云彩。蝴蝶。蜜蜂……多么孤单的身影,还要把颜色、声音交给石油的黎明,而后迅速远走他乡。

石油因含着太多的爱,而颤抖,而粗喘;

大地因含着太多的蜜,而春风浩荡,而春水涓涓。

一个人因此年华散尽,成为远方。

一个国家因此呼风唤雨,忙于建筑。

2

风在继续吹,带来一些人的相逢和一些人的别离。

风在细细地吹,许多人忙碌,许多人宁静。

我停在一棵石油树下,不仰望,也不低头,只是静默地站着,把身体里的旧时光一点一点地掏出来——一只黑蚂蚁跑来跑去,仿佛有一种缠绕,有一个坚硬和柔软的词,要将我拖到石油树上去,要让我紧紧贴住命运,要让我与另一个自己交流:哪些是快乐的,哪些是疼痛的,哪些是石油的声音,哪些是我血液的动荡。我写下拙劣而热情的句子,关于春天,关于梦,以及爱。

我是幸福的,在扑面而来的寒冷中,还可以写诗,可以流泪,可以低头走路,能不说的话就不说。而一些家园还空着,一些身影还在路上,他们豁达、高远,他们构成了宽广的祖国和大地。

我转过身,再次缓慢地将他们搬进我预设的诗行。

我低下头,向他们致敬,抬起头,向他们学习并迎风朗诵:春天。春天。石油的春天在车辙的尽头,在石油工人的胸腔里、血管里、嘶哑的喉咙里绽放。

3

大地展开,万物匍匐。

石油在日夜喂养昂贵的火焰和灯盏,喂养世界的饥饿和祖国梦想的一生。

疲倦的燕子们要飞回烟雨的南方,孤独的苍狼热泪盈眶。

石油,一阵紧似一阵地涌动着、叫喊着,它在一个国家的内心拐了一个又一个弯。它急促的呼唤,让那些石油工人来不及有一秒钟的哀伤和疲惫,它掀起滚滚不绝的巨大音响,仿佛从宿命中挣脱的蹄声,隔世的沧海,遗留千年的月光,紧紧拥住了大地的脉搏,并迅速洇开。

在这一刻,要忍住失眠,忍住午夜三点的梦,忍住爱情;要忍住大海的狂欢,忍住歌唱,忍住伤口和痛。

一些失去的时间好像就要回来了,一些到来的时间好像已经做好了逝去的准备。

一切都好像是在消失,好像在不断到来。

一切都好像正在获得新生,正在雀跃。

在这一刻,你一定要把一滴温热的石油注进你的血管,你一定要好好丰沛一次自己苍老的血液。

4

那些更远的地方,其实在我肺腑之中,像我早逝的父亲,其实在那些靠近过我的河流中。

风从东面吹过来,如生活之锋芒,风从西面吹过来,也如生活之锋芒。

多少年来,有一盏能够照亮黑夜的灯盏,石油人几千里宽的内心就不再有波澜与破碎。虽然风沙背后还有另一场风沙,但我深深相信那些草芥般的人民:他们在时光中相恋,在风尘中诵唱,手拉着手,守着一代又一代轮回的大地。

他们胸中藏着诗篇,如草籽中藏着春天。

他们血液中藏着祖国,如翅膀上藏着远方。

而石油就是他们藏起来的那盏灯,那桩爱情,在风中摇摆,拐弯,走向远方的路上。他们会像一滴归于大海的水那样平静,会像一座山那样严守巨大而干净的秘密。

他们始终舍不得说出来,仿佛时光的样子,只有时光才能悄悄地打开,慢慢地咀嚼。

5

——石油。这个词语,如果被一个人随口说出,他必定已是年近半百的岁数——当他的眼睛转向我,如转向一个亲密的朋友,我将弯下腰,向他鞠躬,向这个坚信永恒的人致意。

我将从生活的别扭中悔悟,我将从灰暗的内心,找到一团向上的火焰,直到石油这个词语,接纳了我的身体,接纳了我的灵魂。

直到北风再次经过我,在那些时间的旧站台,我将找到步行千里的真诚者那些胸膛里曾经的声音。

今天不可企及的远景。我将不再躲避风的扑打,也不再害怕我的亲人看穿我的灵魂。从一日到另一日,我将度过所有时光,直到有一天,从梦中起身,独自远行。那滩涂,那戈壁,那沙漠,那天涯,那海角……也不能阻止我对世界充满憧憬。

如果说这是生存的另一面,我不仅要翻过一座山,还要穿过一条河,如一只强大的蚂蚁。

6

生活中不能没有压迫和缠绕,就像我的父亲,如果他的一生不充满艰辛与困难,我如何配得上命运中那金贵的甜蜜,即便那甜蜜还略带一点点汗水的咸。

世界辽阔,生活辽阔,那么多人在辽阔的道路上拥挤着,和更大的辽阔相遇,他们不停地奔波着,他们比一棵草矮,比一座山高,他们的身后跟着风、雷声和一场大雨……他们千里万里的血汗,就是千里万里的石油;他们额头的盐霜,就是世界额外的嘱托。他们不是一些贪婪的人,只需要一滴石油的照耀,只需要无限接近一滴石油和血液的混合。

在天黑之前见到想见的人,在天黑之前,让那个沉默的女人背后不再不明不暗、无声无息。

在黎明升起之前,想不起多余的愤怒和记恨,想不起命运的漏洞,而臣服于命运的安排。

在生活的有限和无限之间,他们终于完成了自己,他们将是宁静的,世界将是宁静的。

7

黑暗中隐藏了另一种黑暗,梦境里隐藏了理想,那是肉身留下来的疼痛,灿烂的疼痛。真正的灵魂是在祖国的旷野里,带着钢铁与火焰的元素、气息和品质,像音乐一样,像烧不尽的原上草一样,像从不同的方向吹过来的风一样……带着冰凉、坚硬的骨骼,模拟石油地带的声音,模拟那个将要抵达的圣洁之地。

石油。石油——从我的祖国到更广大的世界,所有的人都是这么走过来的。它是一个人的苍茫,那些异端、理想主义、英雄主义,美和新鲜的希望……能让天幕低垂的,永远都是那些安静的人民,它是一个人的热爱,一个国家的热爱。你可以不认识他们,但必须享用他们袒露心腹,捧出的黑色琼浆,那是一个国家的大义。

这样的人不谙真理,却在真理中活着。

我崇敬他们,却代替不了其中的悲苦。

8

风吹无疆,风吹多个方向,而不为人知。英雄一直在孤身远离青春,远离家乡。

我在这座华北的小城,听天由命,心怀愧疚。我必须这样,才能把爱说出口,那未来和过去的。一座小城,阳光中含有灰尘,灰尘中的蚂蚁一趟又一趟搬运那些微不足道的幸福。

石油,这个词语,在这座小城不仅仅是一个词语,它是我们一家人,一个不多,一个不少。像我们的身体,小城的身体,每个器官与生俱来,一个不少,一个不多。

石油。石油——每当说起这个词语,或与之有关的一切,我感觉我生命里的某一部分都会剧烈一颤。如果有一天,石油离开了我们,如果谁也无法阻止一个国家的恐惧和颤抖的时候,我可以忽略二十年所有夜晚的秘密,可以省去正在来临和已经流走的爱情。

但我应该知道一些人命运的细节。

我应该知道一座小城的最后下落。

9

——石油。这个词语,一直在我的诗篇之中,像我曾经走过的地方,曾经翻山越岭的宿命。像我曾经仰望的蓝天,在山顶、晨光之中,在风寒、霜降之前,在那些来路、往事之中,在心脏之中,仿佛一根针尖,我说不出它的锋芒,但我说不出的锋芒,却在时刻惦念。

华北平原上,一座小城静静等待着落雪。

华北平原上,一座油田,风一吹,它就想起远方。

石油的平原,石油的城池。

三十年之后,身旁的人都安静了,除了天空云朵滑动的声音,除了一行无法看清的地址,和一串姓名,幸福的人们,已在黑暗中从容四散分开。

多少沧桑,只剩下一盏能够照亮夜晚的灯,多少波澜与破碎,都像一滴归于大海的水,平静下来。多少欢乐与忧伤,永恒与无常,在平原生长,在我居住的这座石油小城,蜿蜒不绝,如喝下一条奔腾不息的河流,如一道石油之波澜,捧出的地久天长、高于一切的婚姻。

10

岁月的风声中,为石油心动的人一定是个甘愿日夜操心的人,他气喘吁吁,一定是从世界外部触摸到了生命的根部,又从生命根部进入到了灵魂细部的人。他一定从此会和石油彻夜相守,将多余的衣服,多余的眼神、手势、声音,留在时间的那边。他一定会从此沿着自己的血管布置路灯,从第一盏到第十二盏,独自等待那声门铃。

对于他,没有破碎的时间,也没有破碎的雨,他的热爱,推动着尘世的钟摆和气息,像豹子一样奔跑,像秋天的果实一样,一天一天地衰老。是呵,如果不是如此辛苦,他的热爱哪能这样瞩目、辽阔、大义凛然,像爱情用过的呼吸,像锦上添花。

石油。石油——这是暗中不停冒烟的词语,朴素的生活,就这样被它驱赶,但始终走不进一个句号。

石油。石油——聚集起大地所有的闪电,世界,就这样被它紧紧地抓在手里。世界就有了光。

11

石油的方向,掀起朝天大风,不香艳,不婉转。

石油的方向,风往一个地方吹,直直地吹——不分白天黑夜,不分国界籍贯,从蜿蜒的边疆,从湍急的大河之畔,从平原腹地,从马蹄下的草原——一支铁笛的苦难,梦想在吹——一腔血腥在吹,一海的怒涛在吹——一切处女的歌喉,爱情在吹——吹啊,风!往一个方向在吹,所有的身体,心和动作往一个方向——吹!所向披靡,往一个方向吹!

——石油的方向,代表全世界的方向。

日月星辰,仿佛都围绕此刻旋转,祖传的冠礼,仿佛都在此刻斑斓。谁将临风危坐,谁又将深入大地的褶皱,我看到那些无名的人在日夜书写。他们已经把石油一写几十年了,还要继续书写,就像把粮食咽进肚里了,还要反刍出来吞咽。

12

一代人远了,一代人近了。

石油之光在他们之间,飞行或共鸣,不能自拔,也无法结束。仿佛一列列火车驶进了这座石油小城,仿佛一吨吨热血驶出了这座石油小城。

平原上铺满了盐的歌声、铁的歌声、骨头的歌声,那些歌声,都是为了石油的到来,而迎风诵唱。

除了那些声音,还有那么多芳草、蚂蚁、目光,在摇曳、奔波和照耀,一座平原上的石油小城爱上了那些让它颤抖的人和事,爱上了一首诗,不关风花,不涉雪月,爱上那些天天扑面而来的青春、热血、果敢、尘土,爱上生活在它身边的姊妹、兄弟,爱上菁菁或者暮晚的流年。接着还要爱上一两声鸟语、三四条源泉、五六次相遇、七八回离别,这几乎是他们全部的祖国。

三十年的光阴似流水,看不见开始、终止。

三十年的光阴似碎片,月光薄霜铺在上面。

秋水煮明月,风声斑斓。一座石油的小城,在华北平原,是一行难以涂抹掉的光芒行迹。

13

——石油。这个词语,如内心的祖国,如一代石油人蓝色的梦境,幅员辽阔,如一张白纸中藏着的诗篇,一颗草籽里藏着的春天,如石头中藏着的沉默,翅膀里藏着的远方。如一首诗里藏着的灯盏、星辰、流水,如我的兄弟、姐妹藏不住的一桩爱情——他们从一个夜晚赶赴另一个夜晚,他们努力做梦,努力让血液翻卷成血液。

在那些细碎、微寒、悲悯的春风里,有爱,有尘世,有卑微而强大的灵魂。他们在深夜,守着时间的苍茫,在流水里,他们成为彼此的命运、相互的远方。那些星辰后面,还有多少看不见的星辰,那些明亮的后面,还有多少更浩瀚的黑暗。

多少年了,山河一晃而过,他们小小的身躯,不停地颤动,沉浸于对伟大事物的敬意里。中国石油工业的月色慢慢弥漫在四周,在寒凉中,慢慢升起一种浪漫、一种蔚蓝。

14

我在一张单薄的稿笺上写下一个词——石油。有风,有比一页纸还轻的风,掀动纸角。

我轻轻地咳嗽,在一座石油的小城池里,比风声更细,更小心,像我早逝的父亲的一生;真实平静,谦卑隐忍,像我年迈的母亲,像不经意走过的一只小蚂蚁。他们是我内心平静的海水、汹涌的浪花,在我刚写下的诗篇背后起伏着,绵延着……他们是我在他乡的火堆,指引着我像风一样离开,又像风一样迅速回来。他们是我在漫长的诗句中度过的良宵,他们是我的发动机、加油站、休息室……

我在一座石油小城的生活,像一片笨拙的云朵,携带着一个热烈的词汇——石油。我可以把这座小城作为我的出生地,我的爱人之乡,我通往前程的小站台。在这里,阳光在手臂上,痛,热,痒,辣。路在脚上,遥远,辗转,轮回,抵达……

15

平原上,石油的波澜,在风中有着阵阵弯曲,如一列火车,被生活短暂的轰鸣淹没,又在轰鸣中向世界交出奔涌的身体,让一座石油小城的欢乐,有所准备,苦难暂时隐身。

那是一次突然而起的波澜,那是45年前,一个国家在辽阔的大地上举办的最后一次石油的会战,把碱滩、乌云、野草推走,把平凡的生活触动,它让一个诗人看见了大海,却无法说出,甚至无法说出哪怕它的一个泡沫。

一切到来的均有痕迹,一切都如浪潮渐渐高耸、悠远。

石油。石油——平原上,一团团火焰闪动、游弋,一支支队伍不停地迁徙,漫游——夜的光,黎明的光,一本书展开在单调的生活里,我看到空旷的阳光底下,那些一闪而过的热爱,还有一闪而过的挂念,那一闪而过的石油小城,一闪而过的窗前,一个穿红衣,叫小翠的姑娘……一闪而过,如河流穿过平原,时间穿过肉体,如滚滚而来,又滚滚而过的尘世。

16

平原上,一座小城的人民都在亲近春光,接受眷顾,并以委婉的方式吐露方言。

流水因此无语、绵长,放慢自己的速度,放慢注视的目光,放慢热烈的青春、激情。这样的流水不想让黄昏过早地来临。

这样的流水也不想让春天过早地离去。

一首诗将在此刻隐去其中的形容词,减去诗句中逐渐呈现的锋芒,如我年迈的母亲,她要做一个平凡的妇女,不希望那么多的爱,那么快就要溃败了,就要被湮没了。我看到她的银发,仍是当年的霜花,当年的月色,仿佛当年的世界,尘埃隐去,多么纯洁。

但春光易逝,带了弯的流水,一如此刻,那些来自生活的味道,保持着岁月的宁静。

石油。石油——那么多山冈、远方,那么多亲人的脸庞,那么多声音,像野花叮叮当当。那么多的光亮,扯出我身体内时间的钟鸣,一座石油小城记住了从前,我将记住后来。

17

石油——这个词语的背后是被一双手攥紧的心脏,是阳光下的拒绝,以及被抚平的战争伤痕,是一个国家继续发表的节日演说,是整个世界寒流减弱,大地回春。是一场浩荡的盛宴,是一阵久远的风在周边游历,是火红的年代,道路倦于生,爱情倦于词语,时间再也不能锁住它,围剿它……

如果灵魂能够眺望而不暧昧,如果时间是剩下的,我们听到的声音其实是潜伏在身体里多年的传奇……

——说出。或者沉默。从这一边到那一头,从一座石油小城到广大的边疆,它只赋予了一种深度的美,并渐渐扩大,慢慢绵延到我们的心肺和骨头缝里,就像女人把幻想带到一座新婚的门槛,就像转山的人丢掉诗篇,用欢乐悲苦把雪山擦亮。

石油,就是让人一边奔波,一边想念的远方。

多少人因此删去了更多的恍惚,和更多的生死。

18

——石油。这个词语如一弯湖泊,半壁草场,几点寒意,四面苍茫。

石油这个词语落下来,带着一双翅膀,翻飞时拖着一个秋天,世界,在它的呼吸中涌动灯火,一团一团地,漫无边际地闪动……一团一团地,从平原上的一座石油小城开始那漫长的钢铁旅途,那吹不完的风,那缓慢的、磅礴的、辽阔的喷涌——如果你亲近它,就是一声踊跃的鸟鸣;如果你热爱它,就是一滴小小的雨水。

在一座石油小城,三十年是一面镜子。

十万石油人和他们的亲属、孩子,也是一面镜子——大风吹过冬天,到达生活的舞台,大雪卷起袖子,把无数条道路扭结在一起。

时光的图案,私藏的青春,低微的命运,在石油的爱情中,被不断地抽空、挖掘……三十年尘土飞扬,十万蚂蚁奔赴——从此,一座石油小城住满清风白云和袅袅炊烟。

19

——石油。这个词语若被谁说出,谁就是说出了现在、未来,以及生活、世界……说出了大海,大海里的蓝天,蓝天下的白云和白云下的岁月,岁月里的风声;说出了内心的灯盏、身体里的河流,说出了一匹奔跑在血液中的时间之马。

石油,一个裹挟火焰的词,一个总比闪电先撕破乌云的词,一个会发出合唱的词,可以把那么多青春的嗓子集合起来,让那么多接引灵魂的声音,绵绵不断。仿佛是五万只蚂蚁,和十万只蜜蜂,在广大的平原上,携手爬行、往返,没有美酒,也没有美人,只是因为石油,我的兄弟和风中的钻塔结成了生死之交。他们和石油这个词语一样,自己是自己的世界,自己也是自己的国度,不在乎一年又一年——抱冷月,饮烧酒,迎风扑来的诵唱,是浩荡的石油宴会之前的一场热烈的义演。

20

时间之内,或时间之外,华北平原上,一座石油小城,是我的青春和记忆的家。

风吹云走,走不动的是一个词,和一个词深处的隐喻、照耀和喷涌。

一个词,一场突然而至的暴雨,一座大海,反复不停地把一排排波浪推上沙滩。

一个词,在一座石油小城,像外衣里的棉花,裹着异乡人在这里的生活和身体。

一个词。把三十年的光阴压成一张轻轻的纸,写满爱情、眷恋、往事、梦境……从坚硬到柔软,小小的篝火,映照逝水,一座石油小城就是平原上的一团神迹,向前生借来热血,再向来世预支了姻缘,转过身来,与你我,与生活,与世界,相爱。

时间之内,或时间之外,我在一座石油小城,只守着一个词,只为石油的父亲立传,我将在诗句中度过深宵,在花儿中捧起带蕊的前程,如捧起开放、芳香、嘹亮……

21

这个世界多么好,我爱它如此肆意的时光之河,爱它,就要爱到骨头里去。我疼一个年迈的勘探队员,疼他的似水流年,疼他的渺小,疼呀,就要疼到命里去。

西风吹落星子,东风唤醒春天,我爱石油这个丰沛的词语,爱呀,爱到血液里。那些匆忙走过的人,时间漫过他们的名字,时间还将漫过所有的名字,那些石油里的名字——那么多细碎的阳光,那么多回忆起青春的人,那么多幸福的命运,扑过风沙。

我愿意就这样被悄悄砌进短暂的春天,我只是一本旧相册里的那张沉默的脸。

我愿意就这样被搬运到一首诗里;我只是一个词,从远方来,还要回到远方去——世界是温暖的,我的身边是芳香的,石油的海水翻卷着,穿过暮鼓晨钟……

我爱上一个词,也开始爱上整个生活;在华北平原,认真地热爱一座石油小城。

22

——石油。这个词语是蔚蓝的、金黄的,在世界的嗅觉里是最香的,最放不下的。

它在地层深处辨认了深远的智慧,当它有了向上的欲望,它就是阳光的瀑布,迎风张开翅膀,迎向天下所有的石油人,它的兄弟,一天一天,一生一世……它将在兄弟们中间延伸全部前程,将在风中运载一个又一个匆忙的时代。

石油,它的周围将会车水马龙,它的身体连着世界壮阔的洪流。它将让一个国家复兴伟大的现实主义传统,让生活属于时间的细微记忆和线索;它不用弯下腰就能听见欢乐,就能把握一种幸福的起伏,从广大到针尖。

在快和慢中,在彼时和此刻——扑面而来的气息,如果热爱,它就是家乡。如果忧伤,它就只是忧伤这个词,而不是什么泪水,也不是鼻子发酸的味道。

23

是的。在我们沙漏的生活里,当我写下石油,其实我已经被这个词照亮。当我试图赞美,春风就已经从枯草下面,吹出绿来了,那绿很快就顺着风长到了树上,像眼睛闭上就能看见黑暗,看见黑暗里的呼吸和梦,像眼睛闭上就能看见一切。

是的。这一切多么像是真的,这一切让我们活得筋疲力尽、前仆后继。石油,就是这样,我无数次地靠近,但它始终如前生的月光、远方的故乡。

仿佛它就是我的命运,仿佛它就是我的爱情、擦肩而过的风声。在一座石油小城,我度过多年时光,从17岁到这个春天,也许还有今后,仿佛从一开始,我就分裂成为了两个:一个在世间生活,读书,写作;一个至今行走在石油的风中。

一个因光阴的流逝而心安,而从不厌倦。

一个因无边的深情磨蹭着说出无边的永远。

24

要认识石油,首先要认识一种吹拂,一种让忍冬花开放、野草生长的吹拂。

要认识昨夜留在雪地上的脚印,要用慢认识沿途的白霜,认识它瞬间的铺排。

要认识生活的大部分时刻,随时有人在葬花,随时有人在歌唱和遗忘,随时要为一双手准备烈焰。

这还不够,要认识一些渺小的人,大地只给了他们一点点的影子。他们太渺小了,在广大的祖国地理上,他们的影子模模糊糊,若有若无,仿佛可以省略。仿佛他们就是那风,从来都是用来经过的,风有自己的边疆和祖国。

也许,风从来就没有声音,或者不需要声音,我们听到的只是我们自己想听到的。

认识石油,要认识爱与恨的等待,要继续承受那些无情的遗忘,要让你继续说幸福,不说伤害。

如果只能用石油造一个句子,我会说,石油是我精神的石油,没有它,我行路艰难。

25

尘世沧桑,身体结实,风转冷,阳光转薄。

一年一年石油深藏的不仅仅是这些,不仅仅是梦里走马而过的铁,呼啸而去的铁,爬到高处的铁,不仅仅是铁!这样的铁,就是为了在远方安家;这样的铁,背后一定站着一位优秀的石油战士,他的目光、热血,就是石油的一部分,能让一个国家雀跃,让整个世界嫉妒。

不仅仅是风吹草动,草凉,还要吹着他奔跑、飞翔,一直到大地的边疆。辛酸微小,众草卑微,深夜深处,石油摔碎我的马灯,遍布我细碎的人生。

一条道路通向四个方向,向晚,逝水犹寒,石油人抱紧星光,像一盏灯抱着另一盏灯,一个梦揣着另一个梦,漫漫长夜,漫漫风寒,一起慢慢熬过。这是生命里的大事情,只需跟随,只需用双手种下葵花的种子,然后爱、给予,等待爱所产生的爱。

26

——石油。这个词语就是漫山遍野的风,吹来吹去,多么辽阔而苍远啊。

风就是真正的栅栏,赤脚走在大地上,所有挡在它前面的事物都涌向了高处,都引导了攀升的脚步,都抬高了追逐的眼睛。

在旷野巨大的钻塔下面,在采油树之侧,在深夜因寒冷而无法入睡的工房里,风是野生的,举着小兽的爪子,大地的书卷举着天空,被翻了一页又一页,甚至就是一部不断增补的活页文选,甚至没有驿站停靠,大地已失去令它扎根的能力,风甚至将变成滚动的车轮,变成一节一节滚动的车轮,它热气腾腾,开动着,向前,向前!它将携着内心的闪电和霹雳,让沙漏缓慢、世界头疼,它将让花瓣闭拢,裹住天空。对于石油人来说,这仅仅是一个开篇。

这一行诗必须被写出,被朗诵,被流传。

27

我是在平原的一座石油小城里感受到这一切的,我没有和风相遇就感受到了这一切。我感受到了风那张陡峭的脸,有着难以模仿的宿命的痕迹,我看到了它对生活的无限热爱与挽留。

倘若我能够说出,世界就是这样:松香燃尽,前程未卜,那将是怎样的一种寂静、怎样的一种舍身?正如我那张破桌子上的白纸,早已写满黑色的沉默和急流,写满了机器的叫声。

在一座石油小城,每一粒灰尘都比巨大还大,它含着远方的黄昏、野地、微茫里沉睡的灯盏。含着母亲和兄弟的消息。风将它们吹过来,吹得更细,仿佛挑拣的沙,有些疼痛,有些凄美,一闪而过后,再去吹更多事物的手脚和内心。那些小昆虫忙着苏醒,那些夜色动荡不息,一首过时的情歌向内心索要灯盏,那些光还在等待。许多夜晚,风拥抱我之前,都要先吹来一些惦念,我都在那张纸上为一个人留一扇门和一页窗。

28

风如果不吹,一棵胡杨树靠什么呼吸;风如果不吹,我将如何重温一回心疼。风充当的只是一个搬运工的角色,只是一天的思念由此开始、绵延。我愿意和它呆在一起,我愿意以一株草、一滴露、一粒沙的方式,感受一种来临,或消失。如果我没患上感冒,还可以嗅那些事物在风中散发出的味道,它就会更像隐藏在身体内部的暗流,在突然想到某一个词的时候自然地吹来。它将赶走睡眠,在把孤独带给我的那个时间开始,从一个人的房间、一个人的热爱中开始。在灯光下开始,在黑暗中开始,在自己聆听自己的梦想中开始……甚至它可以用更多的、更灿烂的比喻,与我的祖国,与这个傲慢的世界连在一起。

风,就是这样无意中进入万物的内心。

29

风吹,风像一个动词穿越无数的名词、形容词,一点点传递着一种情怀。一面高举灿烂的旗帜,一段覆盖生命的旅程,石油勘探者率领一身老骨头在奔跑。

风吹,血液嘶鸣。

风吹,石油嘶鸣。

一坛烈酒终于在时间里收紧。一块钢铁终于在火焰里收紧。一些身体收紧,只留下铁和磷。一些爱收紧,只留下忍耐和芬芳。

风吹,风在等待某一个重要的时刻;风吹,风在等待被打动的颜色。

风要把那些叫喊的声音全部从地层里救出来,它要把新鲜的呼啸从陈年老病里救出来。

风吹,风中站着我骄傲的兄弟;

风吹,风中我的母亲泪光闪闪。

雄鹰盘旋,雄鹰低飞,在一个国家的视野里,雄鹰迎风嵌在石油营盘的上空和周围。

30

——石油。这个词语落在纸上,不为人知地吹拂,如大地上的江河汇入秋水、阳光汇入烈酒;如鸟儿飞出镜子,栖落在石油的平原;如心中藏有祖国的人,俯身于世界;如心中藏有虎豹的人,前程广阔。

这样的人,将忘掉他的旧日山河,忘掉他的美人和敌人、锦绣与夜宴。

这样的人,在扬尘的路上,集结而行,在石油的领地,举目可寻、可见。

这样的人是荒地上的鹰,或者铁,风吹云散,鹰还是鹰,铁还是铁。

那些奔波、疲惫,也清澈如水,从远方来,又流向远方,只留下延绵的回声——我不说歌颂,不说赞美,我只想在晨光中找到一张张我深爱着的面孔——在一座石油小城,我住在他们身边;在我写下的诗篇里,他们将成为我的亲人。

31

风吹,一支石油的队伍,祖国的队伍,前仆后继,如果光线更为明亮一些——那些漂泊的爱情和坚韧将会闪烁,那些细小的事物都会朝他们致敬。

如果他们弯曲成一块块小小的铸铁,那些饱含青春、热爱的铁,将在平原铺展,像穿越生活的波涛,汹涌,起伏,动荡;像高贵的星辰,在荒原的天空久久闪耀。

风吹,是一些疲惫的指针需要拨动;风吹,是一些黑暗的时刻需要诵唱。

一个老人在风中坚持活到两鬓斑白。一个爱人,在风中坚持瞩望,已经多年——他们!都是我想见的人,都是我想安放在诗篇中的人,我要热爱的人——他们!精神埋于内心,信仰藏于荒野,脚步沉寂,万物花开,伟大的石油时代就是从一支又一支石油队伍开始的,如风声阵阵,雷声隐隐,心跳隆隆。

32

平原上的一座石油小城,如在阴影中抽出的明亮枝条;如明月的红尘被万物的寒霜喂养,在钢铁的骨骼中发芽,光焰疾驰,安静,无言;如低洼处的积水,词语中小小的标点;如隐藏了某个地点、某个夜晚的发亮的钉子。我在这里,在清晨无忧地醒来,是多么奢侈。鸟鸣。和风。朝阳。淡淡的烟火味——如果我热爱,它们就是节日;如果我安静,它们就是巨大的画布。

事实是,我的内心装着波澜,被石油爱过的消息,亲人和那些锈味浓烈的钢铁,我都想关心一遍,我都想好好地爱它们一遍,一朵一朵地照亮它们,在一朵一朵照亮它们的同时,一朵一朵地和它们亲密地拥抱在一起。

那是一万吨的烟花,一万吨的豪迈洒脱,那是我的过去与未来,多么绵长的岁月啊!

33

如果你爱上了石油,还要继续爱下去,一定也会爱上祖国的三千孤儿,每一个都出生在风吹草低的荒原,每一个都是一盏词语的灯笼。你还将爱上细小、无处不在的生活,爱上枯草、呼吸、蚁穴、尚有体温的羽毛……爱上甘甜、苦楚、残酷和谬误……你是作为一颗尘埃,在广大的世界和微笑的心灵之间来热爱的!你的爱从这个时代的背后向外扩散,随心所欲,像流水一样,像风一样,山高水长,树木荡漾,诗句散落,你将成为时光的片段或小小的停留,把生活省略的还给生活,把世界诵唱的还给世界。

如果你爱上了石油,像爱一碗烈酒;如果你要彻底地爱尽一生一世,你的地址将被石油抱得更紧,风里雪里,你的热爱将找到自己的皈依,你的身体将和一个国家相互依偎。

34

当你年迈,当风翻动你的日历,当你的宿命成为一节灯芯的宿命,被风吹灭的灯笼,在石油小城,今夜月光的手要一盏一盏给你点亮。

——多么好啊,除了仰望,除了敬畏,你将风沙、旅途,和方向,都扔掉了。还有:老酒。吉他。呜咽的爱情。低垂的青春。残破的月亮。红色的病根。生活的秋水漫不经心地消失了。像经历了秋天的土地,疲惫的风收紧了它的空旷。先你而去的兄弟,你每天想起两次——一次,他使劲地远;一次,他使劲地近。那是一张被时间带走的脸,与一首诗的诞生多么相似。那是被灌满颠簸之风的步伐、走丢的目光,与多年之后你突然记起的一模一样。一座石油城的广场,空无一人,相比之下,你的内心就是高耸的群山。

35

也许,只有石油这个词语,是显现词语的舞台,是滚烫的山河与岁月,是喃喃的倾诉、单纯的重复,重复着不断回到荒芜的月亮。是被风吹动,无边无际。是被风扩散,与酒碗对饮。是被风卷起,如旌旗一角。是被风涤荡,让我飘扬。

一个词语,是黑色的,要从中看出血红和黄金。

一个词语,是清澈、明亮的,要从中看出寂寞。

石油。石油——风中的词语,风中的钢铁,脚步,鸟群,小草发出的声音,一波一波的声音,那么骄傲,那么毋庸置疑,仿佛它一直就是这么浩大的一个词,我们倾听,书写,专心致志,岁月在我们心中一退再退。我们的履历将从这个词语开始——幸福。忧伤。心中灼焰滚烫……

36

——石油。让这个词语吹我。它携裹着风,疯狂地吹,让我更像我的父亲,我有理由说出:我历尽沧桑!有理由在石油小城,走在幸福的人群中。让我用一生的时间去写一个词语:石油。让我用一生的怀念去牢记我父亲的生涯——那是一个人背着自己的故乡,在外省游走,仿佛被追赶,仿佛找不到自己内心的边疆。我的母亲在隔着一万里的地方,向他眺望,我的少年时光只留下他在匆忙中许下的诺言。

现在,我在这座石油城,是的,在华北,这座石油城足够小,足够有理由摆放下我的内心,阻止我转身而去,我将在这里偿还我欠下的所有感动。

风吹这个夜晚,我需要缓慢地爱。

当我坐在一本诗集前,我需要在缓慢的爱中——

给正在命运中漂浮的石头加一件寒衣。

给那些细小的、堆积的时光添一弯新月。

37

一个人在石油小城,在缓慢、细微、渺小的爱中,在苍茫的暮色里,我不知道该把家安放在何处。我看到一些人在油腻的木桌、盐袋、泡菜缸、气灶之间奔波,他们在不动声色中掩饰着岁月的惊心。我或许仅仅是他们中间镶嵌着的一部分细细的时间,我的生命就在其中,小小的身体要不断保持平衡。在命运与祖国之间,在生活与写作之间,在那些光、阴影,那些光阴的秘密之间……

风吹过我的身体,吹过身体里隐藏着的脉搏,那是一代人全部的未来,那是一个国家未来的河流。风吹过来,它们一起摇动,在血管的堤岸,它们一起散发出石油的味道,那是岁月的味道——

在这座石油小城,在父亲远去以后,我已经咀嚼多次。在这里,我的爱不允许出现一丝漏洞和搪塞。我只能放缓速度,只能让心在路上,从内心到山边,从山的那边,再到天边,天的那边。

我在想,凡是风经过的土地、滩涂,拟或血液,都是石油的流淌,都是与石油有关的一切在流淌。

38

在石油的辞典里,时间是饥饿的,爱情是有光芒的,江山是远方的。

一些名字落满灰尘,叫出去,没一丁点儿回声。

一些行程中丢失的是马匹、船只、美人和春风。

一些身影突兀,永远散发着一股汗腥的味道。

一些孤独被湮没在不断滚动的喘息里。

一些要求这样少,语气又这样低,低到如春日灰尘、夜灯下的雾,被漠视,忽略……

日复一日,没有人知道他们在月光下的穹窿,如何从一个地方到达另一个地方。

石油是他们的长句、风,是跟在他们身后的注释,他们的口袋里,装着一道道时间的闪电。

流水细碎,云朵苍凉,石油的队伍,就是这样痴迷、坦荡,从这个世界迅速掠过,仿佛所有的路都在回家,让秋风稍稍走神,让母亲的眼里满是泪水,欲滴不滴。

大地之上,从此有朗朗月光,有美丽烛照。

一座石油小城,也从此有了火焰之上的火焰。

(“头条诗人”总第535期,内容选自《散文诗》2021年第10期)

创作手记:这里

殷常青

这里是一座油田。对于广阔的华北平原,说不上深远,也说不上苍茫。45年前,一座油田在这里扎根、建筑。45年后,一座城池在这里闪现,灯火一片。45年的道路构成一种生活或时代的河流,那些近的或远的,小的或庞大的,杂糅的或简单的,当然也可能是美的或不太美的景象,都成为在这里生活着的人们统一的精神图谱或思想体系,即便缺少更深邃的历史感,也让他们在一座油田之间,闪烁着,游弋着,呼吸着,张望着,仿佛一条条无家可归的流浪的鱼,终于在这里适应了种种不安、彷徨和游荡之后,安家生育,柴米油盐糖醋茶,入了俗世,入了大海。

这是一群生活着的鱼,从1976年开始,他们就在华北平原上一条石油的河道里随波逐流,他们留下了很多的痕迹,镌刻在我已然经过或将要经过的地方。那些痕迹无一例外都带着石油的气味,日积月累地加深着一座油田的背景,仿佛一种从皮肤上发出的沉默的声音,很久以来,我在内心深处已无数次地听到过这样的声音,那是我的未知的秘密,每一个未知的秘密都隐藏着一个极端个人的痕迹。

在我个人的写作中,我逐渐地体验了“痕迹”散发出的迷人气息。

我是1986年来到这里,虽然我未曾经历这座油田的前十年,但30多年的时间足以让我仔细地了解它的前生和经历它的今世。如同在一间屋宇中居住了30年,有足够的时间让我了解一间屋宇的所有陈设,和它随着时光的流逝所发生的一切变化。

写下的《风中的石油歌谣》,仅仅是一次小小的敞开与呈现,仅仅是与一座油田相互完成着彼此的倾诉。如此而已。

一位词语开采者对“石油”与“风”的钻探——《风中的石油谣曲》读后

张悦

殷常青先生《风中的石油谣曲》,以数十章散文诗,集聚逾万字的笔墨,发掘、展现蕴含于石油、油田、石油人、石油小城多元的诗意存在,诗人与之契合的灵魂,与之相依的深情,为之悉心谱写诵唱的谣曲,同读者在现实的、历史的、时代的、未来的、精神的“风”中相遇。追随诗行间拓荒者的脚步,得以走近一座储量惊人的词语油田,醒目的钻井平台,不倦地作业,将“石油”与“风”深藏的能量,采集举升至诗境的地表,经反复提炼,向诗思、哲思、审美等创造性精神活动输送燃料。

与固体矿藏相比,石油在开采过程中不断流动,油藏情况不断变化,且开采者一般不与矿体直接接触,因此,其开采需要不断加深认识、改进方案,勘探和开采阶段常相互交织。而诗人对语言诗意的开掘,亦是一种非固化的生成,更是无成法可循的创生,向无限进发的开放性的探索之旅。诗人数十载执著于对词语的精琢细磨,亦如石油人大半生忠诚于对石油的苦勘勤炼。诗歌不是运送已知和结论的货车,而是诗人先于读者闯入迷雾森林开辟的道路,莽莽榛榛间隐藏的花果,等待每个探险者识别、采摘,语言的迷途,未知的美景,吸引读者,更诱惑着诗人沉浸其中。诗歌与石油,均是殷常青沉浸的“迷途”,激发其不懈地追索探寻。

石油,“这个词语,一直在我的诗篇之中”——给荒野赋予意义,指引由外部向内对生命根源的探索,对灵魂的细致审视;融入血液,运输生命力,不停释放能量,给生活提供不竭动力。石油——“热烈的词汇”,是被囚困而召唤解放的生命,拥抱辽阔挥洒的血汗,对梦想、使命和本性的坚守;是浓情的载体,精神的给养,是石油人的灯盏、爱情,代代传承的光;是家人、温情和归属,是身体,是人生经历;是前行的燃料,推动新生之力,沸腾战斗的血液。石油,“这个词语,如内心的祖国”——是肉身与灵魂的接纳者,是深入大地才得以书写的长诗、巨著;是历史与时代的书写者,运载时代的加速器,世界的风向标;是自然的恩惠,朝向深广不断延展的美,吸引专注和沉浸的信仰;是凝聚力、感召力,是现在、未来,是生活、世界联动的纽带。石油——“丰沛的词语”,因其丰沛而色彩斑斓,因其丰沛而充实热爱,拥有集成生命律动、众生行迹的浩大,超越时间拘限,促成同华北平原石油小城缘定三生的热恋,与石油人、石油小城的存在及价值互为确证。

“石油是我精神的石油,没有它,我行路艰难”,诗人对“精神的石油”诗意的钻探、提炼,凝注自我,放眼世界。从个体生命、群体生命体验深入生命之本,蒸馏、提纯情感,提升意象光泽度,生成多元意蕴;由生活现实回溯历史,把握时代脉搏、未来动向,在具体实践其诗学追求的同时,提取抽象的哲学意义与美学价值。

早在宋代,沈括的《梦溪笔谈》中已出现“石油”这一命名,且对“此物后必大行于世”有所预言。然而,改革开放以来,随着工业文明加速推进,被喻为“工业的血液”的“石油”,才被置于诗歌意象谱系变换的追光灯下。殷常青为构筑这一长篇散文诗所搭建的系列舞台上,活跃的另一重要角色“风”,则是中国古典诗歌、现代诗歌中常见的典型意象。

西渡在对海子、骆一禾等诗人写作方法论的研究基础上,明确提出新诗写作中意象的“去蔽”问题。“意象以其已成的意义遮蔽了诗人对世界的原初体验、感受和发现”,因而他主张“对意象进行去蔽处理——去除包裹着意象的现成意义,把意象还原为词语,并在最为积极的意义上恢复词语和存在的亲密联系,让两者彼此敞开、互相进入,达到彼此照亮、透亮的一体共存”(《当代诗歌中的意象问题》)。在不断强化异质、“意外”、陌生化追求的新诗创作中,越来越多的诗人,致力于意象原创性的同时,着力转变、颠覆、解构传统意象固化的意义和象征指向,为其注入新的生命力。

“风”意象,在殷常青“去蔽”的努力中,一次次获得新生,糅入传承的智慧,摒弃因袭。风,见证人世离合悲欢、生命荣枯动静,“无意中进入万物的内心”。风,是“生活之锋芒”,是阻力、考验;是思绪、情绪、“身体内部的暗流”,带来触动;是“搬运工”、信使,传递思念、情怀;是通道、阶梯,是生命力的唤醒者;是解救者,是石油、生命潜藏能量的召唤者;是清障者、引领者,是扩散力、涤荡力,是自我意识觉醒的契机;是风气、风尚、时代热潮;是媒介、动力,是时代的运载者;是石油人的灵魂、气质,果决的行动力;是世事沧桑、无常之变,带来孤独感、荒凉感,也是生命的完结及其前奏。

殷常青对“风”多重意蕴的开采,始终未脱离“石油”活跃的舞台,未离开同“石油”互动的语境,亦是对T·E·休姆“意象是在诗中产生的”观点的一种印证。风,因容纳“盐的歌声,铁的歌声,骨头的歌声”——为“石油的到来”“迎风诵唱”而“斑斓”。石油,被称为“风中的词语”,“它携裹着风疯狂地吹”,让“我”“历尽沧桑”,一生与之结缘。“石油的方向,掀起朝天大风”,石油,“这个词语落在纸上”,却又“不为人知地吹袭”。“要认识石油,首先要认识一种吹拂”,石油,“这个词语就是漫山遍野的风”,“引导”“攀升的脚步”,“抬高”“追逐的眼睛”。风与石油,在互动中丰富、照亮彼此。诗人抓住二者蕴藏未知、变化之潜能,召唤探知、提取、转化的共性,组织隐喻。读者可以从二者相裹挟的共振间,感受到陌生化累加的语言张力,以及强劲的情感涌动,正如埃兹拉·庞德所认为的“情感力量产生意象”,诗的视觉形式、听觉形式均由其组织。

品读《风中的石油谣曲》,一位词语开采者的形象跃然纸上,他孜孜以求,向土地、血液、语言矿藏深处钻探,挚爱、痴迷,亦是其最为可靠的给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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