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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花》头条诗人 | 江非:唯有善意

时间:2022-05-27 15:12:03 浏览: 33 作者:笔墨纸砚网

江非,1974年生,山东临沂人。著有诗集《传记的秋日书写格式》《夜晚的河流》《白云铭》《傍晚的三种事物》《一只蚂蚁上路了》等。曾获华文青年诗人奖、扬子江诗学奖、屈原诗歌奖、徐志摩诗歌奖、海子诗歌奖、茅盾文学新人奖等。现居海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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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有善意(十六首)

江非

我的母亲没有慈悲之心

我的母亲不爱菩萨,她没有慈悲之心,面对一只公鸡,她杀了它

我的母亲不爱我们,我们撒了饭饼,她打我们

我的母亲她不跳舞,也不去看别的女人在冬天和裙子中跳舞

我的母亲每晚都要把活干得很晚,干到天亮

干完了活还要过来摸摸我们,把她的脸

低低地俯向我们,数数我们

好像弯腰在地上捡拾掉落的线轴和细细的缝衣针

我的母亲还活着,在北方,在那个有路人和灵魂路过的房子里面

我的母亲头发都白了,就像昨晚屋顶上刚刚落下的雪,盐罐里的盐

我知道,雪总是要融化,然后汇入河流,流入浩渺的大海

我的母亲今晚刚刚烙完面饼,又为我们的衬衫缝好丢失的纽扣

我的母亲如今已不再伤悲,也不再用她杀鸡的手来打我们,但摸我们

我的心

我希望我可以没有这颗心

我可以不用记住什么,也不用忘记什么

我希望它是一枚水果,要到了秋天才会成熟

桃子,苹果,梨子,随便什么带点甜味的东西

我的心,一头熊冬眠过后留下的深洞

一件穿了很久忘在柜子里皱巴巴的老式上衣

我希望,有一只熨斗,能在深夜把它熨平

有一个寻找野草莓的孩子,能在林中听到那洞口的回声

我希望它能死掉,如果它已不在这儿

我希望它被拴在我母亲家门口那棵歪倒的松树上

能听到傍晚时分母亲对着旷野叫她的孩子回家的呼喊声

如果我们终是那只被牵来供祭的羔羊

我们不是幸免者,我们就是那只要被在山顶上秘密祭供的羔羊

我是夜晚的

我的灯是夜晚的

我灯下的手是夜晚的

我灯光填满的屋子,夜晚的

我的孩子和哭声,夜晚的

我遗传而来的心和词语,夜晚的

我的失眠和计时器,夜晚的

我的月亮与守夜人,夜晚的

我的土地与兄弟,夜晚的

有一天,我的一生变成一个坟丘

我小小的坟丘上的草与露珠,夜晚的

已牢牢挡住我嘴唇的那块石头,夜晚的

我远方的菩提塔和云游僧,夜晚的

我的死是蓝色

我的死是蓝色

是一个星期天

我的死是一棵

父亲的山楂树

一棵树被伐倒

秋日和酸楚

被连根拔起

我的死安静

没有声响

像没有话说

像母亲在床上

半夜理着新的棉花

像一场雨

像有人走在雨中

人们知道我走了

但不再去找我

我不再回来

我的死漫长

像一句话

生命和世界

在话语里

反反复复

我将在未来继续死去

我们是词语

我们是词语

是我们说出的这些话

我们说出的

和我们的手拿起的

一起从我们的身上凋落

我们是那些

丢失的词语

那些被抛弃的词语

说出时

被遗忘的词语

一个挨着一个

通过声音和嘴唇

一个和另一个相连

直到有一天

那被说出的声音消失

我们是那些

被我们惧怕的词语

被说出时隐藏的词语

是那些即将腐烂的词语

我们被词语在影像中

无声地束住

被词语在夜晚沉默地收割

另一只手

偶然地,你会

触碰到另一只手

当你在饮料店

接过一杯咖啡时

在收银台前

你接住几个找零的分币时

偶然地,你会感到

那些手心的体温

在那些手无意地缩回时

在你的手羞涩地收回时

在一只手带着渴望抓住你时

在一只手突然从你的手里垂下时

偶然地,你会记起

那些举着的手,失望的手

插在冷灰中的手

那些曾经为你缝过纽扣的手

那些再也不能为他们的孩子

缝补纽扣的手

偶然地,它们会在睡梦里

或隔着厚厚的泥土

和档案馆冷冷的围栏

碰碰你的手

俄罗斯毛衣

一个少女在不停地编织她的毛衣

她坐在灯光下,炉子旁

已经夜深了

长长的毛线

缠绕着她和她的手指

一个少女在不停地编织她的毛衣

她为毛衣织进了红色

又织进了一点点

黑色的线缕

她织的毛衣不属于她

穿毛衣的人

今晚不在家里

一个少女在不停地编织她的毛衣

在天亮时

她将织好最后一只袖子

我们帮帮她吧

让那个穿毛衣的人

第二天就从门外进来

身上带着雨滴

和干净的晨曦

让那艰苦的毛衣编织好了

别年复一年

空空的放在衣柜里

这样的衣物

她的母亲和祖母曾织过

如今她又编织了

一件同样的毛衣

她在编织时

渡鸦站在门外的雪地上

马嚼着冰冷的嚼子

和苦寒的俄罗斯草皮

一个阿富汗士兵的晚祷

我没有和你一起坐着

没有伸手拔去身边厚厚的草

我没有坐在家里的灯下

低头翻看一件毛衣

把杯子双手捧在桌子上

让夜晚继续冒着白天的热气

我打碎了我的牛槽和村子,把碎片

轻轻扫到垃圾堆里,我挖开土

把身边的伙伴们,一个一个地埋进去

我看着绿色的苍蝇,在泥土的开口处觅食

我知道一切都不能长寿,在这里

漫长的,只有空洞和忍耐

我知道世界总有一天要停止

不停止的,就这么日复一日重复着转着

也没有谁会真的在意

除了我的母亲

她在意

如今她也不能真的在意

一位巴勒斯坦诗人

我不能把一首诗写得太好

因为这个世界还不够太好

也不能写得太坏

因为世界再坏

我们也要活下去

爸爸妈妈和孩子们

都要吃着面饼活下去

我不能把一首诗写得太美

太完整,太干净

不能让一首诗不被另一首诗

来弥补它的缺失,擦掉它

不能让爸爸妈妈没有屈辱

在家里坐着,永远地活着

孩子们没有失声哭过

就已经在祖父母的身边长大

我不能让一首诗在一个晚上把一切

都说尽

像加沙的雨

雨沙沙地淋着这个砂砾上的城市

也淋着远处那些埋在砂砾中的眼珠

我不能让一首诗

来没完没了在雨夜敲我的门

像人的手指

像雨夜中,人的无名指有无数根

像一群恋人步行着走过这片土地

没有一个手指间不握着泥土和葡萄籽

到下一个世纪

到下一个世纪,我们的心

还是不在这里

我们还是会到处寻找我们的心

就如上一个世纪的我们

在下一个世纪,我们还是会这样

我们和我们的心,只有到了夜晚

才会疲惫地靠在一起

像两个挨在一起躺着的人

像两个死去的人

就如上一个世纪,我们共同满足着

那让我们死的人

我们让他得到满足的欢喜

一个世纪,一个世纪

我们都是他树上的果子

再下一个世纪,他摘树上的果子时

也不会像是去摘走一颗心

再下一个世纪

我们都还仍在这里

二十一世纪

我数着行人

计数着从这里走过去的人

你们一个一个地走过去

我只是数着行人

计数着从这里走过的人

我数着日子

计数着岁月的流逝

你们度过每一个日子

我只是数着日子

计数着日子的流逝

我数着手掌中的松果

计算着还剩下了多少松果

你们吃着松果度过每一个日子

从这里走过

又从那里消失

我只是数着地上那些剩下的果壳

多少沾过唾沫的空果壳

被一下一下地扫起

被夜晚一起集中,遗弃

我们想走得更近一些

我们想走得更近一些

地球已变冷,而且

布满了烟雾和虫洞

我们想像两只企鹅那样

傻傻地靠在一起

无望地数着那些冷峻的星星

期望它们能离我们越来越近

我们想这样我们就会睡着

我们会心灵安宁,做上一个幸福的梦

我们梦见年轻的母亲从厨房里

向我们的手中递上馒头和面包

或者父亲放下手中的锄头和鱼竿

向陆地和孩子这边张望过来

我们梦见邻居在将汽车

安心地开入车库,或者

在一阵雨中,我们回家

用手轻轻地带上我们的家门

隔着细细的雨幕,向窗外审视观望一会儿

我们以为这样就可以度过余下的岁月

穿越那些痛苦的时代

我们以为没有什么可怕的

只要我们紧紧地靠在一起,相互

向对方传递着热和话语

听着所有的妻子和丈夫之间

在半夜悄悄的低语

我们认为这不是一个梦

梦里没有这样的羊群和落日

我们整夜整夜凝视着这样的羊群和落日

满足地,紧紧地靠在一起

鸟怎么发出它的叫声

鸟怎么发出它的叫声

是舌尖击打上颚,每分钟三十次

还是胸膈催动喉咙,一分钟十次

鸟怎么把叫声叫得婉转

是嗓子里含着烟草叶,叶片卷动着声带

还是口喙上衔着柳枝,枝条

颤动着虚无的空气

鸟又是怎么把自己叫得悲伤

是夜深人静,高地已经安睡,所有的枝头上只有它一只

还是旅途未尽,剩下了这一只,也要裹好毯子

唤着同伴的名字回到山下的家里去

是天上的流星

十分钟就划过一次

还是国境线界碑上的雨

十分钟移动一次

记住那儿

记住那儿,我们曾在那儿走

记住你穿过的鞋子,它曾在街上走

记住那小小的屋子,它的门

那棵歪倒的果树,它没有任何痛苦

在你尝过的每个果子上,都咬个深深的牙印

记住时间并不可信

它会撒谎,你吃过的东西

并不是只有甜甜的桃子

还有又苦又硬的干杏仁

记住那些你相信的和那些你照看过的

记住人每天都要醒来,但每天晚上又会睡着

在每个死者的坟前都做个贪婪的记号

像你在甜甜的水果上咬个深深的牙印

别让来者在哭你的时候哭错了坟

记住时间并不保留什么

一切都要由人深信,由人

创造,收下、藏好,并在深夜保存

那些躺在下面的人已经不能再给你什么他们

想跟着你回来,已经不再回来,像一件睡衣被火烧尽

摇椅

没有人坐在那里

但曾有人坐过

没有什么让它晃动

但它在上下摇动

没有人把饭做好

把碗筷收拾干净

坐在椅子上

膝上搭着一件灰色的薄毛衣

打着春天的瞌睡

没有人去擦去灰尘

去把椅背上的靠垫放好

把脚蹬抽出

刚好置于两脚垂放的位置

把给儿孙和爱人的话一口气说完

没有什么不可以落满灰尘

但还有什么

还要在原地不停地晃动

在它已经在那儿闲了很久之后

一个人已离开很久之后

像永远不停颠簸的人生

没有什么能让它停下来

像一个一个的涟漪,从水面上向岸上漂来

门开着

风穿着它的睡衣

每晚从门外孤独地进来

没有人还去照料它们,能永远地照料那些熟悉的事物

但有人曾擦拭它们

晚年的时候

晚年的时候

我是一棵松树、云彩和啄木鸟之间的一个老头

我会每天捡拾坠落在地的松针,仰视头顶的白云,用拐棍

敲敲自己的门,和一条走到河边的小路

我会靠着松树打盹,穿着一件与年龄极不相称的格子衬衫

被自己的梦吵醒,我会坐着

等邻居的一匹小马驰来,我会微微地把它拥入怀中

我的耳朵聋了,眼几乎也瞎了

我会剥开一个松果,跟着小马跨过溪流

我会听听我的时间,但不会去关心时间还剩余多少

那让松针和松果必须离开枝头的东西是什么

我会用手再次去深深地碰触溪流那少女一样的皮肤

离开身体,在一片草地上数着数羞涩地弹跳

我会看看天色,让人把我带回我本来出发的地方

我会准备两个杯子,带着善意,哦,唯有善意,让身体上冒出一朵花来

(“头条诗人”总第416期,内容选自《山花》2021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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