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头条诗人 | 周庆荣 ：理想的步骤

头条诗人

周庆荣，笔名老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第四届理事会常务理事、首都师范大学中国诗歌研究中心兼职研究员、“我们-北土城散文诗群”主要发起人。《大诗歌》主编、《星星·散文诗》名誉主编。出版有《爱是一棵月亮树》《飞不走的蝴蝶》《有理想的人》《有远方的人》《有温度的人》等。另有译著《西方当代美术》《帕金森第三定律》《敖德萨秘密文件》等。曾获多种诗歌奖项。

觉悟

曾经是无悔的，无悔亦是空。在废墟下经常看河，河里的天空也是涟漪式的空。一只飞鸟在飞，它不是河里的真实，它在寻找什么？

河里无鸟，是空。天空中，飞鸟过后，也是空。

一个男子，他曾经只想握手拥抱。

向生活和人世致意。

他偶尔握拳，斗争也是空。

看着鸟儿已经飞走的蓝天下，流过泪水的双目，也终于空无一物。

举藕画天

秋天，有人想在纸上画出春江水暖。

画出一只喜气洋洋的鸭子，柔柳正在泛绿。

伪装的技术与虚假的心，秋天的落叶总是一针见血。

善于装饰的人为何总能大行其道？

为什么春天就一定是正确的季节？

在秋天的荷塘，我脱去鞋袜，深入淤泥，采藕。

客观是一种宝贵的诚实，藕是秋天的证人。

场景不能出错，秋天之后，冬天会更加寒冷。

一个采藕人，在深秋的阳光下，把白嫩的藕举向空中，仿佛手臂长一些就会抓住天上的蔚蓝。

地理上的四季如春，怎么能代替人间的一年四季？

今后，如果在异乡有了漂泊的疲惫，就不妨回到深秋的故乡。

把藕从淤泥中采出来，再举藕画天。

人境

大雨在东，彩虹在西。

这个一直存在的人间呀，充满对称的比喻。

大雨携着冰雹落下。

温柔的水和冰的坚硬，人心的两极，谁在控制着它们的开关？

一生的内容，丰富多变。

我在雨中，却看着彩虹。

就像许多时刻那样，身在人群，却突然感到如在无人之境。

历史如剪

当我意识到芜杂也是一种生机勃勃，我手拿剪刀，却再不忍心除去什么。

童心和体内的战斗力，岁月剪去一些，生活剪掉了更多。

站在秋天的一棵树下，我愿意做一个光秃秃的人？

曾经，一只坠落的果子砸昏了一个王朝。一片落叶触醒了万民。

历史如剪。

看不下去的情节被剪掉，仿佛看到的预期就剪辑入梦。

真正的剪刀是人心。

这样想着，我把剪刀入库。

生怕啊，怕把我自己和未来可能会如期到来的辉煌，剪断！

复盘

贴紧一叶枯荷的阳光，秋风一吹，脆薄的声音仿佛光芒落下马去。

然后，就是一片真实的荷叶。

干枯的晚年依旧脉络清晰，如果形容，我会首先想到蝉翼的标本。

生命静止后，大大小小的几何结构演示着曾经的生命力为何旺盛。

枯荷不死。

我要让它永生。

我叫回走远了的泥鳅、青蛙和小龙虾，让它们再次生动在荷的根部。

让时间迷途知返，珍惜刚刚过去的热烈的夏天。

对，夏天。荷花正在开放，荷叶神采奕奕地绿。

谁也不会轻易地把人间况味与残荷对应。

每一片荷叶都是充分的叶绿素，它是黑暗中的藕努力生长的秘密。

其时，荷花正美。蓓蕾如处子，盛开若少妇。

枯荷不死，或者说先让一片荷叶死而复生，我要省略的恰恰是荷花。

荷叶，这圆脸的喜庆。

预言着看不见的藕，在后来的秋天终于告别全部的憋屈。

当藕有了出息，荷叶才能心甘情愿地枯萎。

这个秋天，我不想重复常规的赞美。面对眼前的一叶枯荷，和日后更加广泛的枯萎，我想让自己当一回神。

神一发话，时光就往回跑。

跑到一田小荷，才露尖尖的角。

童话那样地自由生长，是为永生。

风度

新砌的粮仓是为它们准备的。

人们将要举镰，它们的头颅是众人眼中的庄稼。

这成熟的红。

它们是北方的高粱，擎着火炬。

在北方的秋天，在秋天的田野。

任我怎么呼喊，它们也不能学会向稻菽那样，熟了之后，反而谦卑地垂首而立。

秋景

小风一吹，一枚银杏果就落在他的身边。

秋分过后的北方，树叶全部的努力就是不让自己落尽。同伴们飘着向下时，有的梨花带雨，有的抓着残留的阳光。

落下的银杏果已经与树无关，走过的路人也熟视无睹。

所以，这枚果子与他同样无关。

许多人被果实砸疼，许多人最终两手空空。

他站在一棵银杏树下。

秋分时节叶片金黄地落下。一枚银杏果也落下。

他是谁？

一个过路人，一个在某个春天栽下这棵树的人，一个认识到假如果子不被捡起就与枯叶无异的人。

他还可能突然看到银杏树骨感的结构拱卫着一只鸟巢，树叶落尽，鸟巢清晰。

因为这个小小的单元，在秋凉中，他让自己不再继续冷下去。

平生之愿

黑夜抱紧地球的时候，我想飞到和月亮一样高的地方。在月光最亮的中秋之夜，双手执月，照向地球。

每一个黑暗处都会突然明亮。

像矿灯照亮坑道。

厚厚的煤层会有怎样的感受？

满脸尘垢，却外冷内热的物质，终于披上月华。

中秋之夜，这坑坑洼洼的人间，被月光填满。

谁在此时仰头看天，谁就是在

千里共婵娟。

平生之愿，皆为月圆。

召唤

我边上的河流，正泥沙俱下。

我站立的地方，郁金香绽放得美艳，仿佛土地刚打印出来的文献。

可以就此乐享其中，而且，许许多多的人们都在流连忘返。

“从温柔乡离开！”

夏天的雷突然炸响。

好，我离开。可是，新的远方在哪里呢？

又一声雷。

一条河流的结果或者现状，已经是大众的常识。

要溯源而上，看看这条河流来时的路。

“历史中为什么要有革命？”

我边上的河流，是水革命的结果。

我在地图上，呆呆地看着河流一个又一个的上游。

无数船只驶过，水面也被称为航道。

群山之间的穿越，揭示着我们已知的排除万难。

地形的起伏，落差之大，需要义无反顾的粉身碎骨。

河流的根部，也就是历史的深处，海拔之高，让我意识到低处的水，曾经会当凌绝顶。

一尘不染的雪，在太阳的劝说下，一点点放弃自己。

它和光同尘，由冰的坚硬变为水的柔软。

并且，接纳更多的泥土，携带广泛的世俗把水的故事以河流的名义进行到底。

召唤我的是这条河流的高度？

召唤我的是这条河流曾经的一片冰心？

我把地图卷起，召唤我的重新是一条河的流水，河边的郁金香绽放，在绽放的郁金香的旁边，大片的麦子正在抽穗。

我是现实主义中的一个人物，一条河流仿佛生活的来龙去脉，最初的声音一定会把我招之即来，河流中途的湍急和粉身碎骨，它们也无法将我挥之即去。

草堂问

茅屋的主人一定是杜甫吗？

现实的、真实的，同时也是历史的。杜甫是这间茅屋的主人。

为什么必须有一阵秋风？秋风为何非要吹走一簇茅草？

金子是重的，秋风吹不走；宫殿是威严的，秋风不敢戏弄。

杜甫看着散乱而去的茅草，他想到断了线的风筝。

风筝在天空挣扎，许多人的命运就是这样形容的。

杜甫说，他想盖很多很多的房子，天下人，每人一间。

掸去档案上的蒙尘，真相就是答案。

斯人已逝，愿望没有完成。

让自己有一间屋子，秋风欺负不了它。村夫能够做到的，一个写诗的人，却在历 史中仰天长叹。

未被完成的才是愿望？

杜甫于是只有写诗。

多年以后，金子易主，大殿坍塌，秋风秋雨护卫着岁月的诗句，日子以及日子里 的怀念，真的如同不尽的长江，滚滚而来。

岁在辛丑年秋，我是杜甫草堂的一个游客。

我问草堂，那簇茅草找回了吗？

草堂问我，后来那些写诗的，心中还记得茅草吗？

未竟之渡^*

此刻，只是路途中间的一个停顿。

你停顿在一片落叶上，说明你正处于深秋时节。你停顿在饥饿中，说明还需要 更加努力的劳动才能温饱。也会停顿在一个竹笋前，未来将会生长。

你正在远方旅行，你告诉我自己停顿在被缚的普罗米修斯雕像前，我就知道因盗火而失去了自由。

未竟之渡，许多人把汗水留给了谬误。

蛾卵在等待它们的父母，飞蛾却在扑火。

我经常把未竟之渡假设为一次励志，还在途中，一定不能玩物丧志。

事实上，我看到已经在彼岸的人，围着篝火在狂欢。

红红的篝火，只需一渡，我也是狂欢的一员？

你在停顿，我也不渡。

未竟之美，出发地是无法感知的。目的地如果偏误，不妨让自己的生命之渡永远未竟。

未竟，可以是命运的荒诞，也可以就是精彩的哲学。

*“未竟之渡”，步好友柴小刚早年的一幅同名油画。

理想的步骤

深紫色的李子，金黄的甜蜜隐在其中。

我一口咬开它的时候，就决定要一如既往地热爱生活，像我还没有变老，像我涉世还没太深。

在秋天，不谈态度。

秋天本身就是态度，这还不够吗？

前一个深夜，好兄弟说他咬紧牙关时咬出了血的咸。

我没有想好如何回答。

现在我想让他咬着一切就像咬着李子，再往后，初冬柿子也会成熟，咬定青山不妨同时咬住一只柿子。

时间继续，待冰天雪地时，我会这样回答他：

牙关咬紧是对的，牙床不能上下磕碰。

咬紧了，人有温度就不会结冰。

再然后，就会说到理想的步骤：尖尖的草芽，破土而出。

那将是小草的世界，如果几朵野花开放其间，理想，正在过节。

宣誓的方式

习惯了在子夜时散步，仿佛一身天然的燕尾服为我的形体修辞，我是黑夜里移动着的生命。

看夜空，星光像极了箭簇。

如果向黑暗投诚，我会被一箭穿心？

其实，夜晚方便梦想。

只可惜我轻易无梦。

我要醒看人间夜色中的宁静甜美，看夜色褪去，看东方的鱼肚白为世间又一个白昼启明。

星光可以如箭。

一个在旭日就要升起前才安然入睡的人，他期待拥抱太阳，他不怕背后中箭。

追星者

白天，人间的明星都分散在田野里，禾苗的生长让他们的瞳孔发出劳动的光芒。

多日以后，一部分收成走进他们的谷仓，更多的，则属于分享。

阳光照耀大地那样地分享。

享有者，站在风格各异的地形。他们中有的是方式不同的劳动者，有的是管理劳动的人。

灰椋鸟衔着黄昏最后一抹云霞，飞向旷远的未知。留下我，向天空凝望，向更深的夜空望。

快到仲秋时节，夜空爽朗。繁星聚会的景象令在地面上仰望的我精神激荡：每当夜色降临，光明者便如同过节。

据说，每一颗星星都是人间曾经的一个灵与肉。只是，不是所有的肉体都可以上升，许多是要下沉的。

此时的我，认真寻找那些即使在高处也在眷恋人间的星星。一些星星自比太阳，一些星星因为从此不食人间烟火，就清高自乐。

我看到不多的几颗星，散发出的光芒让我想到布满血丝的眼睛。

他们是真正爱着人间的人们，它们是他们爱的继续。

当田野之外的明星们在社会中热闹的时候，我做一根独立的骨头。

难道，我也是一个追星者？

不在这里

把天空能够打扫干净的风，不在这里。乌云和乌云继续握手，很快将握出雷电。

从天空到人间的旅程，探路的雨不在这里。庄稼和渠水拥抱，这解释了为什么有人说人定胜天。

证明秋树上柿子已经甘甜的喜鹊，不在这里。寒霜来临后，黄叶和柿子一起飘落，树干和骨头，到了冬天，它们谁将更加坚硬？

五脏六腑和吸引男女的具体肉身，多年以后，它们都在骨骼之外。

欲望不在这里。

比骨头更长久的，是谁活出了它的秘密？

暴雨之前

湖水中的一条鱼跃出，落下时砸出水声。

这个响动先于紧接而来的暴雨，八月的暴雨，甚至没有雷声。

自天空纷至沓来的大雨点，动静更大。

暴雨一下，人间的闷热、暧昧和容易让人发一身虚汗的情况，都变成我眼前磅礴的气势。

而暴雨之前，除了一条鱼主动跃出水面，我看到一对鸳鸯，它们平行地戏水亲昵。

一只鱼鹰，自高处俯冲而下，然后，它的喙多了一条小刀鱼的长度。

暴雨之前，一切都为了言说。

当我进一步思考不可言说和无可言说是否有区别时，那条小鱼跃出水面，它无法追赶已经携着收获飞远的鱼鹰。

然后，暴雨不带闪电雷鸣，倾盆而至。

暴雨，实现了真正的水天一色！

完成

一个梦是这样的：我抱着炸药包，塞进暗堡。一种完成是彼此的一起毁灭。

出膛的子弹让靶子刻骨铭心，这是完成吗？

演习和模拟，都不是真正的完成。

一张沧桑的脸从蹉跎岁月中露出，五月的荷刚刚露出尖尖的角。

一种完成面临总结，另一种完成在于生长中的憧憬。

星光是夜晚的完成，数以万计的星星集体把信任交给浩瀚的宙宇。

流火季节的一个下午，都市东郊的一座建筑，风云落了下来，成雨，窗棂接受洗礼。

七月的最后一天傍晚，我长吁一口气。

如释重负是一种完成。

叹息，也是一种完成。

当然，如果依然能够气吞山河，我便会大声地说：这样的完成，才是完美而壮烈。

隧道

这复杂的地理，请给我一次直线的抵达。

与从容的散步不同，我可能要实现真正的曲径通幽。

曲，表达有误。

幽，是必须的。

隧道，属于技术。暗度陈仓的技术。

上面，或许是洪水猛兽，或许是泰山压顶。

直线的穿越，仅仅是体内的呼唤吗？

时代的地理也对我提出同样的要求。

从甲地到乙地，从现在到未来，从苦难到幸福，从蹉跎到希望。

隧道，能够战胜这复杂的地理。

是的，我听到深壑那边的山峰上传来了她的歌声。

我确实想为爱唱和。

我想说明的是，正是爱，让我的抵达需要一次直线。

迅雷不及掩耳？隧道，是地面上的道阻且长。

暗暗地，鼓足干劲地穿越。

这地下之旅。

这斩钉截铁的抵达。

转折点

圆形的球体上，人群欢呼他们会等来胸怀宽广的年代。

而每天，在面对幸福和死亡的时刻，他们只能心胸狭隘。

飞翔的是鸟，觅食的也是鸟。躲避弹弓和汽枪的也是它们。

天空博大，土地辽阔。

人群的心思却越来越缜密。东篱下的菊花还没有开放，你不悠然，我不悠然，他们忙 于找到南山。

年代围绕着圆形的球体转动，每一个瞬间都需要严肃对待。

心胸狭隘是有理论依据的，生活的乱麻需要慢慢理顺，心无旁骛约等于只能自顾。

也会经常想到在理想中丢掉的那部分，就不停地望着窗外。

世界辽阔的时候，我的狭隘开始具体。

进行曲

这个季节，冷暖气流在北方对峙。

天空布好了周密的雷阵。

群鸟箭一样地射向上方，一声雷炸响。

人间的树叶落了一地，鸟群重新飞回。

它们活跃地站在枝头。

它们是雷阵的目标，还是雷阵的引爆者？

声音从远近高低处传来。

有的低缓沉闷，有的震耳欲聋。闪电以高蹈的姿态在高音区穿插，然后，急雨骤落。

雨水击响地面，任何一种进行曲大概包括前奏、展开和高潮。

我在天空看到彩虹的时候，一切戛然而止，一切重新服从于人间的平静。

（“头条诗人”总第604期，内容选自《作家》2022年第3期）

◎周庆荣

散文诗的根部属性是诗，散文诗的写作者如何走出身份的焦虑完全在于文本是否真正抵达诗。

走出对事物影像的过度描摹和轻易的抒情，以思想和本质的发现进行诗意的呈现。鉴于散文诗在叙述上的优势，写作者更要清楚自己在场的意义，让作品能够超越平均的立意，文字中料峭的部分便是你的写作价值。

我从未认为一种文体能被人为地边缘化，如同玉米绝不会被高粱覆盖，它们都是土地上美好的庄稼。分行或者不分行，只要是认真写诗，就把深刻的丰收写进粮仓。

我们应该记住：散文诗是一种复杂的书写，是更加复杂和隐秘的诗。

至于我个人的写作实践，近年来，我一直坚持对目标事物的本质进行诗意的呈现，充分发挥散文诗对未来时空的一种预言性的优势。从方法论上来说，注意“格物、及物与化物”。所谓格物，是指我们如何从所接触到的事物中获得自己所需要，同时也对他者有意义的启示；及物，要求我们的写作必须在场，必须食人间烟火，必须能够让我们的写作去唤醒更多沉睡的经验；化物，要始终清醒写作主体本身的情感和知性的转换贯通，不拘泥于典和任何已有的出处。

说到散文诗走出多年来的唯美、抒情和密集修辞的误区，我一直坚持认为思想性是散文诗唯一的重量，也是这一文体所特有的优势。如果概括一个写作者重视思想性所需要的条件，这个条件便是：针砭、悲悯、热爱与希望。达到这个条件，实属不易。它要求写作者压低并且节制无时不在的日常情绪，要铭记天地永远悠悠，人类永远生存。用自己的作品，唤起蒙尘的理想和人性的温度。

以上是我的散文诗观，更是我一生要遵守的纪律。

◎西渡

“一只坠落的果子砸昏了一个王朝。一片落叶触醒了万民。”（《历史如剪》）秋天让生命深处的某些东西醒来。庆荣和我都已到了人生之秋。秋天的心境侵入日常，很多想法和年轻的时候便不同了。我近年写了不少表现秋怀的诗。庆荣这组诗最突出的主题也是秋怀。在最近的一首诗中，我写到一个想法，年轻的时候我们拼命汲取，拼命生长，是在做加法，但中年以后，我们要做的是减法：“减法时代来临，分水岭上/他感到凉风起自遥远的天边/首先减掉叶子，那表面的荣华/其次减掉果实/那尚未显露的未来/然后继续从内部减掉/一切多余的想法”。这首诗叫《算法》。很巧，庆荣这组诗中也有类似构思，《复盘》的意思不就是重新计算吗？留得枯荷听雨声是义山的复盘，一种老境油然而生。庆荣的复盘与此不同，他在复盘中看到的是生命生长的秘密：“干枯的晚年依旧脉络清晰，如果形容，我会首先想到蝉翼的标本”“大大小小的结构演示着曾经的生命力为何旺盛”“每一片荷叶都是充分的，它是黑暗中的藕努力生长的秘密”。从枯荷发现藕，这是庆荣的独到之处：“看不见的藕，在后来的秋天中终于告别了全部的憋屈。当藕有了出息，荷叶才心甘情愿地枯萎”（《复盘》）“在秋天的荷塘，我脱去鞋袜，深入淤泥，采藕”“藕是秋天的证人。……一个采藕人，在深秋的阳光下，把白嫩的藕举向空中，仿佛手臂长一些就会抓住天上的蔚蓝。”（《举藕画天》）所以，庆荣说：“枯荷不死。” 这是庆荣的算法。

这是在秋天计算收获。似乎与众人没什么不同。但庆荣算的不是自身的收获。藕不是枯荷的收获。粮食也不是庄稼的收获。最大的不同还在于，众人计算收获，都是从有到有，从有计算有。这是一种盲算，因为没有觉悟。对这种算法，神为他们准备了冬天。一到冬天，这种算法就彻底失效了。庆荣的算法，却是从空到有，是从空计算有。留得枯荷听雨声往前一步，就是空。人生之秋的每个人都须面对这空。严格来说，这组诗的背景并非秋天，这空才是。首章《觉悟》开宗明义写到这空：“河里无鸟，是空。天空中，飞鸟过后，也是空。一个男子，他曾经只想握手拥抱。向生活和人世致意。他偶尔握拳，斗争也是空。看着鸟儿已经飞走的蓝天下，流过泪水的双目，也终于空无一物。”《秋景》写到空：“许多人被果实砸疼，许多人最终两手空空。”《草堂问》也写到这空：“杜甫看着散乱而去的茅草，他想到断了线的风筝。风筝在天空挣扎，许多人的命运就是这样形容的。”《人境》中的“无人之境”也是空：“身在人群，却突然感到如在无人之境。”到此，诗人便直面了无可言说和不可言说的境地。无可言说是因人们已经说得太多，用尽了言辞，却全无得当。知道得太多，反而让人无可说。不可言说是因为要说的从未道及，没有词语，甚至连收录这词语的词典也没有。人们对那真正要说的全无觉悟，即便你说了也没人理会，所以无可言说。在秋天，言辞的中心站着：空。

如何面对这空？“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蒋捷《虞美人》）暮年的诗人最容易投向佛老，走向无。庆荣没有，他觉悟到空，但拒绝走向无。从最低的层面说，他要保持老去的风度，那种面对收割的镰刀，擎着火炬的高粱的风度：“它们是北方的高粱，擎着火炬。……任我怎么呼唤，它们也不会像稻菽那样，熟了之后，反而谦卑地垂手站立。”《召唤》里有另一种复盘。这个复盘不是计算收获，而是重新回到起点。一条河流要在秋天溯源而上，看看自己的源头、来历，再规划自己的去处：“群山之间的穿越，揭示着我们已知的排除万难。地形的起伏，落差之大，需要义无反顾的粉身碎骨。河流的根部，也就是历史的深处，让我意识到低处的水，曾经会当凌绝顶”。正是这来自高处的召唤让一条低徊的河重获力量，“把水的故事以河流的名义进行到底”。诗人如此告诫自己：“还在途中，一定不能玩物丧志”（《未竟之渡》）“要一如既往地热爱生活，像我还没有变老，像我涉世还没太深”（《理想的步骤》）。像那条重获新生的河，诗人要回到源头，回到出发处，回到那种义无反顾、龙腾虎跃的生命状态。他拒绝终结，以“未竟”为大美：“未竟之美，出发地是无法感知的。目的地如果偏误，不妨让自己的生命之渡永远未竟”。面对空，“无”不是庆荣的终点。在众多的完成方式中，他追求一种气吞山河的完成：“如果依然能够气吞山河，我便会大声地说：这样的完成，才是完美而壮烈。”这是烈士的完成。还有一种完成也令人倾心：“星光是夜晚的完成，数以万计的星星集体把信任交给浩瀚的宙宇。”这是圣者的完成。与烈士一样，圣者把自己作为牺牲交托给世界。他说：“未被完成的才是愿望”（《草堂问》）。他们的完成不在此身，也不在此时此地，而是一种持续的行动，一种从空向有的飞升。

烈士和圣者都是有温度，内心不会结冰的人。海子说，火在土中四季流转，永永不息。火也在烈士和圣者的身体中、心中永永不息：“突然看到银杏树骨干的结构拱卫着一只鸟巢，树叶落尽，鸟巢清晰。因为这个小小的单元，在秋凉中，他让自己不再继续冷下去。”（《秋景》）“人有温度就不会结冰”（《理想的步骤》）。这个不会结冰的人，在诗人中与杜甫最相通，所以草堂有问：“后来那些写诗的，心中还记得茅草吗？”对此，诗人没有直接回答，但我们可以在另一首《追星者》中找到他的回答：“此时的我，认真寻找那些即使在高处也在眷恋人间的星星。一些星星自比太阳，一些星星因为从此不食人间烟火，就清高自乐。我看到不多的几颗星，散发出的光芒让我想到布满血丝的眼睛。他们是真正爱着人间的人们，它们是他们爱的继续。”在眷恋人间的星星身上，诗人找到了保持体温，保持心火永永不息的法宝：爱。他说：“平生之愿，是为月圆”，他要“在月光最亮的中秋之夜，双手执月，照向地球。每一个黑暗处都会突然明亮，像矿灯照亮坑道。厚厚的煤层会有怎样的感受？满脸尘垢，却外冷内热的物质，终于披上月华。中秋之夜，这坑坑洼洼的人间，被月光填满。”（《平生之愿》）他说：“我确实想为爱唱和。我想说明的是，正是爱，让我的抵达需要一次直线。”（《隧道》）。隧道为要给行旅的人们直线的抵达，自己背负着崇山大水：“上面，或许是洪水猛兽，或许是泰山压顶。”这背负的意愿和行动，皆源于爱：“我听到深壑那边的山峰上传来了她的歌声。”因为隧道的背负，乃有“这地下之旅，这斩钉截铁的抵达”。庆荣是一个诗人，也是一个做事的人。作为诗人，他背负精神的山；作为做事的人，他也背负时代的、物质的山。这两座山造就了完整的周庆荣：“直线的穿越，仅仅是体内的呼唤吗？时代的地理也对我提出同样的要求。从甲地到乙地，从现在到未来，从苦难到未来，从蹉跎到希望。隧道，能够战胜这复杂的地理。”天空博大，土地辽阔，但隧道的世界狭窄而昏暗。正是这狭窄背负着天空的博大，延展出土地的辽阔：“世界辽阔的时候，我的狭窄开始具体。”（《转折点》）这是博大和狭窄的辩证法。当世上的人们选择奔向博大和辽阔，烈士和圣者选择了“具体的狭窄”：成为桥，成为隧道，成为航路。这首《隧道》可以看作庆荣作为诗人和做事者的心声，也是他从空向有的凌空一跳，完成了其秋天主题的最后升华。它给了这组诗以魂魄。

周庆荣所作，大家称为散文诗，而实在是诗。饱满的诗情，充沛的气韵，生动的节奏，作为诗的这些要素，庆荣的这些“散文诗”一样不缺。《作家》名之为“周庆荣诗歌辑”，洵为眼光独到之举。庆荣自己说：“散文诗的根部属性是诗，散文诗的写作者如何走出身份的焦虑完全在于文本是否真正抵达诗。”他说：“文字中料峭的部分便是你的写作价值。”后面这个说法特别好，它本身就是诗，因为它是“思想”的独特表达。“文字中料峭的部分”，按庆荣的说法就是“超越平均的立意”。也就是说，庆荣着重强调的是散文诗的思想性。而这一点恰恰构成了当代散文诗最大的短板。在这一点上，周庆荣多有发明，本辑中对生命的算法的重新界定，对隧道和爱的关系的挖掘和发现，便是这种有力的发明。庆荣说散文诗“多年来的唯美、抒情和密集修辞的误区”，可谓直指要害。但庆荣自己的散文诗绝非思想性的随笔或札记。它的表达是诗的。“荷叶，这圆脸的喜庆”“贴紧一叶枯荷的阳光，秋风一吹，脆薄的声音仿佛光芒落下马去”“郁金香绽放得美艳，仿佛土地刚打印出来的文献”，这样的表达不但是诗，而且是最好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