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潮》头条诗人 | 路也 ：海风吹

头条诗人

路也，济南大学文学院教授。现主要从事诗歌和散文创作，兼及创意写作、中西诗歌比较、编辑出版等方向的研究。出版各类著作20余种。

海风吹

1

分不清是渤海的风还是黄海的风

正在猛吹

风，或许起自两个海的分界

相对的两个大半岛，各自伸出岬角

断断续续连成一条虚线

这边颜色微黄，那边颜色深蓝

不知风的终点在哪里

它把岸边的我吹透，从头顶掠过之后

还要吹多么远，多么久

在什么样的洞穴休憩

最终成为什么形状，是一团还是一绺

2

是谁想把一口大锅掀翻，掀个底朝天

把巨水搅拌，抬至半空

露出了大海的肚脐眼

大海发出声响，十万架钢琴在同时演奏

谁是那个指挥

谁的笔锋那么壮阔，在蓝色纸笺上

大幅度地写着草书

海龙王的宫殿被晃动了

来回摇摆的节奏那么铿锵

这一切的操作者

都是风吗，那么，又是谁在驱动着风

发出了那个绝对命令

3

站在一块礁石上

风把衣裳吹成了帆

把头发吹成火炬

吹得我仿佛生出了超现实的翅膀

浪头一次又一次袭来

在岩石上绽放，粉碎，飞溅

隆起来一大堆白色

这是白发，大海何来悲伤

这是白雪，紧接着礁石上发生雪崩

白色散去，还原，又成为琉璃之状

等待着下一次堆积碰撞

在风中闪耀

不远处的防波堤

作为横平竖直的阻碍与拦截

将涌来的浪头直接激发，冲向天际

成为喷射的烟花

4

较浅的水域，海面已被翻卷得混浊

而水深之处，在艳阳照耀之下

仍然是蓝绿色

如果想跳海，随时都可以

反正大海又没有盖子

何况还挽起袖子，使出那么大的力气

对我生拉硬拽

而身体深处的向心力

又让我稳住脚跟，紧紧抓住想象中的

空气之中的把手

5

从海底到达海面，究竟有多少层

总共有多少级楼梯

风试图用强调的语气

来进行测量

海不仅是深渊，还是另类的天空

风允许波涛运载自己

相当于搭乘了云朵

大海和天空在互相戏仿

并以对方为镜

反复映照和阅读

倾听来自另一片蔚蓝的耳语

海天之间的交界线，那条笔直的绳索

在微微颤抖

6

大海，太大了，也太海了

一个又一个风的旋涡隆起在远处水面

在蓝绿之中呈现出青黑色

仿佛鲸鱼露出的脊背

近处，一只小海葵在礁石缝的水洼里安家

这海洋之中的无名之辈

看上去像一个字母

独自停留

躲避着风

7

我在世上的安全感，来自两极：

来自空旷和广漠

也来自低矮和狭窄

但必定的唯一条件是：无人

我不为自己辩护，我从来最怕的就是人

唯愿只身前往

荒山、沙漠、远海、孤坟

除了风，什么都不要

风是唯一的指望

无形的风吹过无垠的大海

人生在无人之处重启

海风翻越礁石，翻越码头的栏杆

翻越崖壁上的朴树

翻越防风林旁边的木栈道

最后翻越的是

我那颗跟随风势而越来越无所畏惧的心

8

风在海的高速路疾行

风在海的广场昂首阔步

风在岛屿的十字路口徘徊

风在海湾的胡同进退两难

风冲撞岩崖并改变方向

风从海的那一面吹来，运送着

浪花的包裹和信件，字谜的图案

在阳光下

风一页一页地翻着大海

供蓝天阅读

在阳光下

风欲将大海送往空中

仰蓝天之鼻息

9

我身体里也有一个大海

在最僻远之处澎湃

有一艘船，等着出发

有一个灯塔，传递信息

有滩涂，有悬崖，有松林，有渔村，有浮标

鸥鸟测量着海天之间的距离

我灵魂里的飓风

常常把整个大海席卷

我身体里也有一个天空

当风转动了齿轮

就想跟下面那个大海决斗

而更多的时候，是天空和大海

比赛蔚蓝

相视大笑

10

大海永远正确，天空永远正确

大地偶尔犯错

而渺小人类如我

似乎从来不曾做对过什么

在狂风中摇摆，在淤泥里彷徨

请求那高处的力量，那超越海天的力量

将我救拔

11

当走投无路，谁会

为我把大海分开，开出一条通道

谁又会在那海面上行走

平稳地踏在波浪上

要我把手伸过去

一个穷人，迎着海风

一个穷人，两手空空地攥着自由

多么幸福

12

得把手里的事情做完

赶在天黑之前，趁还来得及

阳光像鞭打陀螺一样

抽打着地球

人生猛然加速

我看见了它空转的马达

海风吹，海和风都有自己的里程

海风吹，堤岸上的树神志不清

在天尽头，在大陆尽头

我一个人待着

我一个人东临岬角

13

四月末尾，这是地球上第多少个春天

正在轮回

在内陆，花儿已经开败

海边的花刚开，开得正好

樱花、丁香、泡桐、油菜、马蔺、紫叶李

举着朵朵花萼

在空气中干杯

内心圆满的孤僻之人

携果腹之物

天不亮就启程

迈过半岛大门，朝向半岛之窗

一路向东，追赶着春天

一路向东，来到大海边

14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

星汉灿烂，若出其里^①

海风吹，吹起宇宙间亘古的苦闷

谁能把风来囚禁

海风吹，把困顿吹成空无和辽远

把一切锁链吹断

海风吹，我面朝无穷

头发向后飞

注：①以上两行诗出自曹操《观沧海》。

考古现场

再深挖一点儿，就触碰到大秦帝国了

一厘米等于两千年

云纹瓦当和回纹砖

在温存的黑暗里

梦见了探针、游标卡尺和无人机

一轮磅礴的落日

将史书从中间打开

夯土旁边的野花

开放在秦始皇的黄昏

一位戴眼镜的姑娘

正俯身前往时间的夹层和背面

整理那些辉煌基业的残片

风吹过天地的长廊

西汉水在不远处，面无表情，缓缓流淌

天路

汽车朝向高处，往天上开

云把天和地来衔接

沿着一条道路开上了天

行驶在云端

公路的飘带细长蜿蜒

起伏之中，有无穷之远方

公路的尽头就是天际

正敞开胸膛，把人轻轻环抱

站在大地的橱柜

打开了天空的窗子

鹰平铺着翅膀静悄悄地移动

穹隆比天花板还低

当落日被扛在大地的肩膀

车子依然在行进

直觉从肺腑迸发，又出自喉咙

就这样被一条天路拖拽

半空隐约着一个声音：我在

青草和花儿替我应答，在风中摇摆

邮驿

古人双手捧着函札，郑重交递

寄往茫茫塞外

譬如，一封加急的家书或情信

毛笔字小笺，装入有铜绿鼎纹的封套

无论走多远，都携带一个人的体温

它阅读它自己，从语言的起点抵达终点

用墨香抚慰漫漫长途

试图去理解风和马蹄声

快马加鞭，追赶着云彩

在太阳落山之前，终于穿越长城

接下来，一座方形垛池围成的邮驿

发出逗留的邀请

近处的山岭举着冷兵器

黄鼬在细长胡同里一闪而过

掌灯了，土坯墙和石板街围困了月光

而一座邮驿，已经盛不下一封信件的心跳

天蒙蒙亮，踩着忧伤的霜迹

信件又跟随着马儿上路

出了邮驿，不远处，一座座烟墩

为命运在四面设下了埋伏

樱桃园

山谷里回响着一个声音：

我们熟了，来采摘吧

绿树林的引擎在微微颤动

大地是对的

樱桃园旁边有几排说外语的蜂箱

作为殷勤的媒人

授粉使命早已完成并见成效

蜜蜂是对的

两只喜鹊飞向樱桃园，惊愕之翅

扑打成黑白色闪电

啄起一粒粒玉珠，献给昂贵的五月

喜鹊是对的

南风一边吹拂一边写下分号

给山野划分了段落

用不确定来给红色或黄色的浆果把脉

南风是对的

整个逝去的青春时代就是一大片樱桃园

把所有爱情诗篇相乘

都不如一棵樱桃树教导得更多

当然，我也是对的

大坝

亿兆吨水被一道弧形臂膀拦截

在群山之间

水库以堤坝为信仰

维持形状和理由

大坝上只有我一个人

从这头走向那头，手里攥着空气

我分化成两个人，手牵手

一个说服另一个：一直向前，别回头

山崖上红叶倒映

坝壁危耸，水渍有垂直的凉意

头顶薄云，阳光发出嗞嗞声

脚踏深渊与虚空

独自的我陪伴独自的我

从大坝上轻轻走过

发电风车

巨大的发电风车，在风中轰鸣

人站在它的下面

头顶传来虚无之声

发电风车身材颀长

朝空中伸出三条臂膀，用叶片形手掌

去跟风握手

发电风车靠什么存活

靠喝西北风，也靠喝东南风

无风时，肃立静默，祷告让风吹来

风来了，请求让风越刮越大，不要停下

距这只发电风车不远，还有其他发电风车

全都单腿站立旷野

理解着风的旅行和漂泊

风原本只想在天地之间观光

不料遇到了风车

执子之手，风转化成力量转化成电

发电风车与风，不像工作关系

倒像在恋爱

大地盈绿，天空瓦蓝

发电风车不停地旋转

切割着阳光

在地面投下命运的阴影

青山吟

车窗外的青山连绵地掠过

一座山并不向另一座山致意，也不交谈

它们全都没有徽标

只是以隐隐的语调说：唯我永存

青山从不要求公平，自身即正义

从岩崖之书可以读到亘古

那些印刻在上面的刺青

是谁的记事本

青山陪我奔驰上百公里

植物在把葱茏复述

巅顶之上的云彩是道路，通往至高居所

天地不言，天地亦可废去

倚窗而坐，速度是旋转的深渊

运载着劳苦与虚空

我只收下一缕风的安慰

青山在左，苍天在上

（“头条诗人”总第606期，内容选自《诗潮》2022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