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花》头条诗人 | 剑男 ：孤独的奖品

剑男，本名卢雄飞，湖北通城人。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开始文学创作，在《人民文学》《诗刊》《十月》《青年文学》等发表有诗歌、小说、散文及评论，曾获丁玲文学奖、《芳草》汉语文学奖女评委奖、汉语诗歌双年十佳，著有《激愤人生》《散页与断章》《剑男诗选》《星空和青瓦》等。现在华中师范大学任教。

壁虎

清早起来散步，在墙边看见一只壁虎

停在墙壁上一动不动

适度的弧线，安静舒展的造型

像一个别致的装饰品

墙壁的上方有一扇油漆驳落的老木窗

壁虎的出现使老屋的旧

显得恰到好处

并获得古典美学意义上的延伸

在一个垂直的平面上如此自由地停驻

我想亚里斯多德对它的惊骇

应该就是对它

不动声色的附着力所感到的恐惧

有一刻，我甚至

想用一根小棍子去驱赶它

看它危急时候如何断尾求生，但很快

我就止住了内心残忍的冲动

相对人类仿生学

相对那些以攀岩的方式来挑战

所谓生命极限的人而言

我想壁虎也许是在以其超自然的伟力

警示人类的冒险和虚荣

废旧的铁轨

废旧铁轨卧在丛林

如废旧的时间

你说此时的铁轨像一条大蟒蜕下它的皮

不知列车带着它新生的疼去了哪里

会不会像一个人的青春

在某个夜晚出轨而去

阳光从树杈间漏到铁轨上

铁轨的草丛中偶尔跳跃或行走着鸟兽

想起那时我们数车厢

看火车冒着白烟向深山挺进

看火车过后铁轨闪着银白的光

不知人世有多少生命能像鸟兽一样

作鸟兽散又去而复返

有多少人散落在大山深处

梦见一列时代的列车穿行在旧时代的铁轨上

看到我们厌倦了的生活

在火车哐当哐当的聒噪中重又回来

清溪峡游记

一个被磨损的词语

回到了它本来的意义：碧玉

借助幽深的流水

流水两岸陡立的石壁

石壁之上葱郁的树木

我们看到它在烈日下泛着粼粼波光

而在阴凉之处

它浓稠凝重的绿

又使我们感到大地深处

永远有着一颗沧桑而不复衰老的灵魂

就像在逆流而上的航行中

我们看到万物

都在翻越不尽的崇山峻岭中

藏着一个自己的故乡

而当两岸细流从山间逶迤汇入峡中

我们看到它们劳碌的穿梭

就像我们共同的人生：虽有融入集体的欢欣

却不免失去自我的悲戚

河床

河床上只有散落的小水塘

河边破败寺庙前的僧侣在阳光下打盹

看不见的细流

在断恶，积善，度众生

离别和返回地如同同一个道场

用梯子把我送上高岸的正在撤掉梯子

用沙粒卵石把我按进低处的

正在往河中填埋沙石

芦苇和蒿草逐渐把河床连成一片

彼岸与此岸已不是象征

虫鸣

夜幕降临，双河在寂静中虫鸣四起

一群人在曲桥上喝茶

一群人去山中寻找稀世的蝴蝶

起伏虫鸣带来的凉爽

使我想起童年时代在故乡的夜空下行走

想起从咸宁到绥阳

祖国一千多公里的大地上稻菽金黄

想起此刻有多少人像我一样

仍在黑暗中徘徊

并欣喜寂静是如此喧闹

想那一只只唧唧啾啾的象征主义蟋蟀

是不是一只只温柔的手在枕着

大地安静的睡眠

秋日山居

空气中漂浮着难言的苦涩。乌云

压住一个女人此前

曼妙的时光

不再青春了，脸上又长出青春痘

这有点像她心中一些

难言的欲望

山中如此宁静幽深是她没想到的

三个半小时的车程

当弯曲的山路逐渐在密林中消隐

她感觉自己身体越来越轻

如窗外的蝴蝶

朋友说这样的山居适合她的趣味

她的白裙使山中

有狐妖的气息，她想能够做一只

任性的狐狸也是不错的

她甚至幻想

聊斋中那些虚幻邂逅都是真实的

那些干净的书生呆傻

不合时宜，但懂得怜香惜玉

懂得把一座山变成有韵律的文字

这将多么有趣

她沉浸于这初秋山水

但一朵乌云使她还未展开的旅程

充满了悲观情绪

其实她可以期待这朵乌云

能擦净天空，带来雨水和明天的

风烟俱净，可她

只看见窗外一树凋败的紫楸

在山雨欲来的风中不断翻卷起伏

像吹散不尽的往事

行走在早春的竹林

跟着一条路走进竹林深处

看见鸟雀也有窃窃私语的爱情

看见竹节虫在竹枝上

也过着伪装者的生活

看见竹子的根茎爬过一块青石

又一头扎进前面的土里

一座竹林似乎让我对尘世

有着更多的心领神会

在靠近临武的一条溪边

几根冬天大雪压折的竹子

被捆扎一起横在溪水之上

这些竹子虽然是空心的

但没有一根是空虚的

好像一座竹林也在复制人间的生活

不过我不认为它们借用了人类的谦卑和坚韧

而是与此相反

采药人说

在药菇山，遇见一位佝偻着腰的采药老伯

我问起他生活的艰辛和不易

他说生活还能怎样

他曾经在南面山坡上采到

一支硕大的沙参

它所有根须都扎在一根鼓槌一样的人的白骨上

山中望雨

——致魏天无

雨时断时续，天亮一下又暗了下来

我们坐在屋檐下望雨

雨水和溪流使一座山嗡嗡作响

让人怀疑山中生命

除了低微和悲悯，也有恒在的激愤和不甘

你看见树木在雨水中低下头颅

和我看见马缨花在雨水中更加明艳

并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植物也不会因其无法迁徙而失去自己

我相信山上那些划地为牢的草木

此刻也在同情地望着我们

——你看人类的劳心之苦，一场雨

就让他们去住不宁

（“头条诗人”总第560期，内容选自《诗潮》2021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