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潮》头条诗人 | 泉子：当你想到

泉子，1973年10月出生，浙江淳安人，现居杭州。著有诗集《雨夜的写作》《与一只鸟分享的时辰》《秘密规则的执行者》《杂事诗》《湖山集》《空无的蜜》《青山从未如此饱满》，诗学笔记《诗之思》，诗画对话录《从两个世界爱一个女人》《雨淋墙头月移壁》。作品被翻译成英、法、韩、日等多种语言。曾获刘丽安诗歌奖、储吉旺文学奖、陈子昂诗歌奖、苏轼诗歌奖、十月诗歌奖、西部文学奖、汉语诗歌双年奖等。

当你想到

当你想到，

几乎每次欢宴之后，

与会的人中都会有一位

或几位

将永不再（能）相见时，

你突然有了

一种深深的怅惘

与悲戚。

重逢与别离

当你即将搬离这间租住了近八年的房子，

（过去的八年间最重大的事

莫过于母亲在将近四年前的

遽然离世了。

她在东侧卧室的床上

那么安详地侧卧着，

在那个永恒的清晨）

而你如此感伤于

人世在每一个瞬间的

重逢与别离。

鸳鸯

相隔一米远的两只鸳鸯，

颜色鲜艳的那一只在前，

另一只落在后面，

仿佛有些犹豫与踟躅。

那个有着一张圆圆脸蛋的女孩，

她的一只手被紧紧握在

那个高出她一头的男孩的手中，

“去追呀！

继续追呀！”

她在堤岸上焦急地喊着，

仿佛她就是其中的这一只，

或是那一只。

心之所在

唯有那帮我们找到心之所在

并将它浮现的，

我们称之为诗，

而你从中辨认出了

一个如此繁盛

之人世。

最初你以为她是孩子的母亲

最初你以为她是孩子的母亲，

跪在离劫匪两米远的台阶上。

劫匪戴着头盔，

锋利的刀尖，

抵着孩子的颈部，

他身后是另两个倒在血泊中的孩子。

你一度以为她是谈判专家，

当她为他递上一瓶打开的饮料，

然后不停地和他说着话。

你是在事后知悉

她是偶然走入现场，

在劫匪向警察发出十分钟最后通牒的一刻

被推向前的

一名刚刚领到记者证的倾听者。

当守在一旁的狙击手

扣下扳机，

你分不清那是子弹出膛

还是脑袋炸开时产生的

一种巨大的轰鸣。

当她逆着欢呼的人群

掩面、夺路而逃，

在网络直播，

在整个世界的注视下。

而正是她

在那一瞬中的胆怯

与软弱

让你泪如雨下。

肥皂泡

那个巨型肥皂泡突然捉住了你的眼睛，

它在宽阔的水面上飘浮，

几次接近水面，又飘离。

它会在下一秒破碎，杳无踪迹吗？

它甚至在水面上快速移动起来。

而终究是那必然的破碎

惊到了，一颗

寂寞了那么久的心。

荒芜

直到大伯母

做完九十大寿不到一个月时

被自家院子里的门槛绊倒，

髋骨骨折，

并从此卧病在床；

直到九十一岁的二伯父

（他总体上是衣食无忧的

因为有一笔不菲的退休金），

在四个子女因各种各样的原因

四分五裂，

老死不相往来，

最终争得他的抚养权的

小女儿，

因工作的忙碌，

每天清晨给他烧好一天的饭菜,

然后到第二天早晨

送来新的食物。

事实上，他极少挨饿，

但常年的孤独

帮他获得了

一张深海鲸鱼的脸庞；

直到按辈分是我曾祖的老邻居

九十三岁那年两次昏厥，

两次又被抢救回来，

我才真正懂得

所谓的晚景凄凉，

并非衣食无着，

而是时间

赠予每一个人的荒芜。

悲伤

最初是她母亲说：

“我不要你了！”

紧接着是她同样年幼的姐姐，

而她身后的父亲的衣袖

正被她怒气冲冲的母亲

紧紧拽着。

而你曾经的悲伤

与无助

此刻正经由这张倔强

而稚嫩的脸庞浮出，

在孤山之北麓。

美不是这枯荷

美不是这枯荷，

不是这在枯荷间游弋的

野鸭或鸳鸯，

而是一颗如此寂寞而饱满的心

经由这尘世中的万物

来与你相见。

相遇

人世绝大多数的相遇

即是永别。

这并非发生于战争岁月的故事，

而是静好岁月深处的无常。

就像你与那其乐融融的一家人，

那个那么慈祥的妈妈，

在你一次决绝的转身后，

你们再也没有相遇。

光芒万丈的诗章

宋代的尚意风尚的另一面

是理学的强大，

唐法同样是筑基于

一个时代充沛

而淋漓的元气之上的，

并同时成就了颜真卿与张旭，

王维与吴道子，

以及——

李、杜

那些光芒万丈的诗章。

一切又恍若隔世

当你读到一位有过一面之交的诗友最新的博文，

“2016年盛夏诗人泉子离开西宁时短暂相见，

互赠诗集，是个安静的美男子”。

一个具体的年份

突然从一个温暖的句子中站出来，

并带给你一种深深的惊诧。

那时，母亲依然在人世，

而你对那近在咫尺的

断崖般的时辰依然一无所知，

而在此刻的回望中，

一切又恍若隔世……

所有伟大的事物

所有伟大的事物都有如神启，

又是科学般缜密的，

就像佛陀、老庄、孔孟、朱熹、

王阳明的教诲，

就像一首首不朽的诗，

就像事功从来的坚实，

并作为真知

那永恒的源头。

不争

只有不争，你才可能从时间

从世世代代

那浩瀚无垠的夜空深处涌出

如一粒皎洁的星辰。

只有暑热褪尽

只有暑热褪尽，

秋风渐起后，

你才得以在白堤上重见，

保俶塔瘦削的塔尖

在蔚蓝的纸笺上

写下的无言。

弧线

宇宙由无穷无尽的隐秘弧线编织而成，

而所有的善恶，

而我们的一念，

又无一不是通过这无穷

而得以重返我们自身。

“安定郡三十五世”

母亲的墓碑上刻着

“从安定郡三十四世”，

而终将有一天，

我的墓碑上会刻上

“安定郡三十五世”。

按古人以三十年为一世计，

那些最初的悲与喜之后，

是千年

已在悄然中逝去了！

没有人能告诉你

没有人能告诉你这世界的真相，

而你又必须自己感受或体悟，

并试着以全部的悲与喜

去说出。

烟云

诗是我们从有限之地

向无限之绝境

义无反顾地进发中，

沿途不断浮现，

而终于为你、

我所见的烟云。

并非时间的沟壑

一个二十岁的母亲

与三十岁的女孩之间相隔的

并非那时间的沟壑，

而是她是否已然品尝到

这人世之

悲欣交集！

我写过一首《我渴望在瞬间老去》的诗

近二十年前，

我写过一首《我渴望在瞬间老去》的诗，

是我如此忧心于，

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诅咒

再一次落在母亲身上。

而母亲已在三年前离去了，

而如今

——我也已两鬓苍苍。

同一缕风

总体上我们是同一代人。

（即使我们相隔三十年的沟壑，

即使如更远处那耄耋之年者

与他身旁嬉戏的婴童）

当我们沐浴过

这同一缕风。

（“头条诗人”总第588期，内容选自《诗潮》2022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