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刊》头条诗人 | 盘妙彬 ：少年推窗

盘妙彬，1964年12月生，1986年7月广西大学中文系毕业。主要从事诗歌写作，国内主要诗歌刊物头条推荐发表阅读，参加诗刊社第20届青春诗会，作品入选《中国新诗总系》、《中国新诗百年大典》等重要权威诗歌选本，著有诗集《广西当代作家丛书•盘妙彬卷》。系广西作家协会理事，现居梧州。

盘妙彬

山岭巍巍然，观者起波澜

江上没有船

岭上有人，凉风解开衣衫，远处火车爬坡

从广东翻过广西

一朵浮云下面是贵州

空调机在屋外吐出热气

房子里的人发烧、吃冰，古代不是这样

古人饮清泉、喝井水

在山岭上自在、寂寥，他们解开衣衫，吹凉风

朝廷找不到他们

他们是俩，不是仨，不成众

其中一个是县令

火车不见了，江水空白

天气这么热

没有人下山，也没有人从房子里出来

他和它还在时间的别处

大片金黄的稻田抬高800米，变成小块小块青色的禾穗

旧人物后面跟着三匹马，两亩田地半湾流水

梨树和山楂树不知道时间过去，还是开白花

高大的楠木越来越少

老人们提前给自己做好棺材，提前把树砍了

这个小地方保留需要勇气，还需要惭愧

太阳是旧的，没有一点新的重量

一个人坐在木桥上看日落，不远处是断崖，流水自愿去死

他退后、退后，回到可以惭愧的地方，一个乡

落日慢，又轻、又黄

投宿时，小旅馆年轻漂亮的老板娘问他哪里人，他答本地

登记簿上籍贯却写离此地一百年余，让人说他错

喜马拉雅一直在那里

北上的火车一路开往喜马拉雅山下

车上的煤很有力气

时间一直是一张白纸

年代没有出处

火车上所有的人全都下了车

但煤还在燃烧，火车在疾驰

一条横着的河

又不知多少条横着的河

奔跑着从喜马拉雅下来的春天的雪水

喜马拉雅一直遥远，还很遥远

在某个黄昏，一堆浮云下

火车回头望了一眼棉田雪白的南方

一张车票尚在我的衣袋

火车上所有的人都下了车

但火车一点不孤独

它一直是自己在跑

少年推窗

老城高大的白桉树

出众，嘹亮，站在弯曲的斜坡街道两旁

风一吹，白银叫，少年推窗

如果有月光

成群结队的小伙伴沿街追逐，大声喊叫

哗哗，哗哗哗，一条河流翻滚浪花奔腾向下

满城尽是黄金的声音

岭南的一座古城，讲粤语、晒白云

一条大江又阔又长，一路向东

千年以来

房子顺山势而筑，自白云深处下来，一直到江边

街道倾斜、弯曲，像一条条河流从山上淌下

少年住在半坡

总兵府、总镇府、总督府，三府附近

地名万寿宫

多少作业，多少功名尘与土

月光会有花完的时候

听，白银叫，黄金奔跑，少年一次次推窗

仓皇之物尖叫

躺在秋收后的田野

稻谷的香味从禾草的伤口汩汩流出

念之春种

转眼沧海桑田，孩子们正在猎田鼠，仓皇之物尖叫

时光也是这般逃窜

而碧空高远，无风，万事了然，万物归一

放下了

左辽阔，右辽阔

无喜，无悲

谷仓那边，有人高声喊道，满了，满了

时光不曾给过少年一次梯子

溪流在田野中间曲折

两行岸树弯腰

孩子们捉了鱼，又去爬树，果子在枝头

闪电从天边赶来

风吹稻浪起伏，岸树摇摆、晃动、越来越弯

果子越来越近

快了，快了

孩子们欢笑、尖叫，闪电越来越亮

孩子们吃到了果子

闪电也永存在他们身上

一条河盈盈地流淌

一条河在你的身边

你不可能终日望着它盈盈地流过

而没有想蹚过去的念头

寺内一株玉兰树

它的花枝伸出院墙

我问大师

“因为墙在那里”

河里的鱼听到，跃出水面

墙是可以跳过去的

一只钩正在默默等候

岸上的人和河中的鱼

都有错误的时候

栽树，种穑，河盈盈地流过寺院的门前

有人提着鱼走过

有人空着双手

一条鱼之后是无数条鱼

而河还在那里，只有一条

问路

半山亭拆了

千层佛塔从这里开始，长到与白云齐高

在这里原有两个路口，分别由两尊大石头守着

一尊上刻超然，一尊上书觉悟

一个指往白云山顶，一个抵达四恩寺

塔的建设过程

两尊大石被搬走

从千层佛塔下来

会有人问路

这条路往哪去，那条路到哪里

两尊大石离开了现实

问路的人就多了

云上事

返回云漫岭，脱鞋，两只光脚放在云边

诸事皆宜

两个小侄儿分别7岁和9岁

拖着长长的水喉正在给门前新栽的桂花树浇水

我喊他们不要把水洒到云上

否则天下下雨

云上的事，天下人不懂

两只光脚，在云边也像两棵树的芽

我叫侄儿顺便淋了淋

同时洗了洗白云

太阳落下去，很快

月亮爬上来，很慢

这过程饭菜端上了桌子

父亲不在了

今夜只做一件事

一盏孤灯，一本旧书，翻翻皇历

咬

云漫岭的黑夜是一块睡着的铁

虫子们吱吱咬它

夜半，一个啼哭的婴儿咬它

一粒灯火咬它

接着，几只狗围过来咬它

铁累了一会

和灯火一起重新入睡

接下来，惊醒的我再也无法入眠

吱吱的虫子们，转而铁钉一样咬我

孤独

一只陡峭的月亮

爬上橄榄树高高的梢头 榃美冲的蛙鸣 一波一波往树上生长

孤独的时候把自己吊在橄榄树上

月亮正在做

老人吃药，是孤独的

孩子们欢闹，青蛙一般

一个人在深渊

他要多久才能爬到月亮的位置

潮水般的蛙鸣推着他向上

真陡峭呀

（“头条诗人”总第481期，内容选自《诗刊》2021年第6期）

盘妙彬

对于诗歌，我写过一篇小文——《万物的样子就是诗歌的样子》。以为，诗歌要向万物学习，师法自然，诗歌的情怀、诗歌之气息、诗歌之韵味、诗歌的语言，都应该向万物学习。换言之，诗歌的样子就是万物的样子。

山川万物千姿百态、气象万千，其间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无一不是天地间最好、最美的诗歌。一首诗可以是峻峭的，可以是绵延起伏的，可以是平坦广阔的，也可以是小溪、湍流，或是大河激荡。华山就是天地间一首无与伦比的诗，它的南峰、西峰、东峰、北峰垂直上下几百米、上千米，深谷下清流潺潺，田园炊烟。它出入云端的山峰是诗句，峻峭、险美，一览众山小；它的深谷也是诗句，绿草茵茵，鸟语花香，流水绵绵，草木温暖。这些奇峰险谷就像是一句句诗行，有长有短，该长则长，该短则短，低头时炊烟袅袅，高昂时气冲云霄。这些诗句组成的华山就是一首举世无双的诗，该高拔的高拔，该险峻的险峻，该奇秀的奇秀，该绵延的绵延，该停顿的停顿，该是深渊万丈的就果敢地跳下去，没有一处是多余的。华山是一首诗，黄山、泰山也是一首诗，一首首独一无二的诗。

从山川的起伏中学习气韵，从悬崖峭壁中参悟停顿，从大河弯腰回旋中得到韵味，从四季变幻、天地轮回中看到色彩，从万物歇息的瞬间明白段落的重要。

我常常感慨：名山胜川是天生的，皇帝却不是天生的。在我的诗歌阅读、写作中，诗歌的皇帝会不时遇到，不止一个，可能是数十个，但诗歌的华山、黄山只有一个，且独一无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