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花》头条诗人 | 叶德庆 : 不是所有的流水都归于大海

叶德庆，居住上海。中国诗歌学会会员。2021年以来新作刊发于《人民文学》《诗潮》《诗刊》《星星》《草堂》《山花》《延河》《绿风》《诗选刊》《诗歌月刊》《大家》《边疆文学》《广西文学》《天津文学》等报刊；2020年以来出版诗集《天砖》《人间袈裟》《时间中的蓝色风景》。获得郭小川诗歌奖。

沉默

此刻不适合抚摸，水略咸

风一吹，伤口遇上一层薄薄的盐

途经千山万水而来的沙粒和水滴

在沉默中

不适合久留，倒影使本来清亮的地方变黑

自然界有些氤氲处人类不宜介入太深

海鸥从里面飞出来的时候长吐一口气

几个小时后，头发湿湿的，纠缠不清

有些地方只适合知道

一些自然现象是苍天的符号或者玄学

所有的美学都是不会发声的镜子

镜面上的日月如柱

原来穹顶在此

水是一路争论而来的，没有结果

有些伤口一直没有结痂

不要渲染无意识幻术，不要说穿慈悲

上游的事物总是经过很久才产生抵达之美

原本想拾一些贝壳，与沙滩比心

都是一厢情愿的杂念

淤泥与驳船，不甚浪漫

上善若水，九九八十一难的解脱之后

见到般若

万古愁

长江口的水没有入海流，上天去了

白茫茫一片悬在天水一线的万古愁

这些符合母亲传统观念中的意象群

江水没有发生意外，万物归于苍天

一支低矮的芦苇在水面上是伟大的

一棵水杉兀立在泥土中是挺拔的

冬天，这是一对夫妻的晚年生活吗

可以听见流水亢奋的声音有些哽咽

一滴水还在芦苇的怀抱中，摇啊摇

一窝鸟巢半倾在杉树细小的枝丫间

长江口不是没有风光，无风三尺浪

遥远处的海轮仿佛从地球之巅经过

曾经的荒滩有一所简易的江口小学

一群出海未归的人落下女人和子女

总有一些不知名的鸟从海那边飞来

鸣叫着有一部分与游子相似的语言

站在长江口的人一直站在风口浪尖

有些记忆留不住，有些又时过境迁

水滴石穿抵不过一根羽毛划破长空

纸鸢飞啊飞，无法长出海鸥的翅膀

长江口的波涛起伏不定，依依惜别

茫茫荡荡，每一朵浪花都是万古愁

无常

防浪堤是水泥浇灌的，万物亡于非命

那些跑得快的芦苇和杉树，活在水中

波涛拍岸，企图收回失去多时的领地

天水一线，一艘货轮在出海口如蚂蚁

潮汐是规律的，但每年有人被浪卷走

轮渡有时刻表，总有人在甲板上叫停

丁坝是一道古老的防浪堤，肉身于此

像一位剃度的僧人云游到此，衣青色

长江口啊，不是没有忧伤，日出月升

我的母亲在长江中游守着我逆流归来

东流去

一条河流的长度约等于

一个人一生的长度

石头和水草如此柔顺

只有来自上游的压力

一生往低处走

不是所有的水都归于大海，有的归植物

有的归云朵，有的归禅院的莲池

不是所有的水都顺流而下，每一朵浪花

都有粉身碎骨的经历

说起岸边的事物，河流拥有的只能是

自身的清白

所有的河流有一个驾驭纸船的梦想

在一个无法水滴石穿的地方

河流向北，绕道而行

东流去

妥协是河流一生的大事

天际流

长江口的历史，一边在吴，一边在越

楚灭越，又击退吴，如今偏安赤壁

已无冤仇。吴越云淡，薄情名利

江底的沉船百孔千疮

因为认证一把泥土，我弯下了腰

一指深处能摸到水脉和芦苇的盘根错节

指缝中的黑土已经不像中游的黄泥

更没有蜀国石头的气节

芦叶一吹就破，芦花一摇就落

早春二月，一江春水

早熟的蜻蜓点一下走了

长江口

长江口，阳光很冷

八千里路云和月，付诸东流

江山到此，流浪在外的是蓝色的裙摆

可以理解，唯见长江天际流

是这样来的

一群蟹藏在石头下

营造自己的水晶宫

一队蝼蚁在失去山川的朽木中

把腐朽经营成他们的饕餮大餐

水杉上的鸟巢是简装修的

我听捕鱼的人讲回流鱼的故事

到不了的大海

回不去的故乡

老天

老天住在山上，种野菜，种石头

开凿河流，在天空中放飞各种鸟

在森林里喂养动物。养农夫

穿布衣布鞋，戴草帽

讲农夫与蛇的故事

派牛来干农活，派鸡鸭为农夫的

妻儿果腹，摘棉花织衣

老天让人间分四季

让河流分南北

人分好坏

归宿

我不许愿，所以不还愿

但寺庙依然是我经常去的地方

即使人在家中，心亦住在睡过的僧房

寺庙里的一棵樱花，一半倾斜在墙外

风起的时候，大半的花朵也落在墙外

根在寺庙里

扫帚僧扫地上的落花

不问墙外的事

我渴望和这些获救的落花一样

虽然还不能确定是在墙里还是墙外

如果在墙里，和香火一起焚了吧

如果在墙外，正好一条河

落花与流水，去吧

我爱上河谷中萤火虫散步式的生活

在山里，我是一个多余的词

溪流喂饱土地、植物和一匹枣红色的马之后

成为唯一走出大山的事物

在山里，我的眼睛是多余的

所有动物的眼睛是忧郁和恐惧的

草药藏在最深的地方，没有事物与我对视

这里没有寺庙，没有进山的僧人

何人到这里种的红薯？比种红薯的人还孤独

我注意到在山里耳朵的作用大于其它的器官

山里的恐惧是人间的一千倍

不要轻易在峡谷中宿营，帐篷不要搭在河谷旁

宁可筑屋在悬崖的一半

山洪经常在下半夜暴发

养蜂的人第二年上山的时候，一无所有

只有动物早早逃亡在山坡上

那些棕色或黑色的眼睛，数不清的忧伤

我爱上河谷中萤火虫散步式的生活

荒年

我活了这么久，没有荒年

父亲撒手那年，腌了一刀腊肉

一坛子咸萝ト。算是祖传

今冬，长江的水见底

江南不肯下雪，农作物歉收

城里的人不懂，天上下来的都是金子

我为什么经常去人烟稀少的地方

供养僧人和香火

与老天交换粮食

一路上，蜜蜂多情，油菜花容易怀孕

虽无荒年，但也荒废了一些田地

想起刚刚收养的一顷茶树

顿生苍凉，又多了一座荒山

怅然说

想来伤心。落日晚风

梅花大器晚成，老竹保持晚节

而我如流水，始终不器

曾经半饥半饱，半衣半寒

父亲在天堂，老母亲还在人间受苦

戒烟，不嗜酒

手无寸铁，撑着一根坏了的腰椎骨

妥协吧，人生

话未出口，又收回来了

不成器。常常聊以自慰

君子不器

遇见贵人，交友不慎

一进一出，人生打个平手

一直使用一把牛角梳子

青丝变白发，披肩至荒芜

此物形骸还在，放浪全无

此君藏器于身

观音寺河

如果想了解一条河流

去找这条河流的母亲

冬天的观音寺河回到山里

那个搓衣淘米的人

走到河床的一半

那里有一块露出肩膀的石头

弯腰，摆动，起伏

一只木盆在水中打转

回流的鱼已经长成中年的腰身

再往山里去是溪水

观音寺河的上游

石头一辈子没有走出大山

还有嫁到山里走不出来的女人

草木之间，隔着一些悲悯

寂静是平等的

月光灰白，观音寺河的水

是从天上来的

（“头条诗人”总第622期，内容选自《山花》2022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