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扬的世界

收麦子（油画） 铁扬

　　铁扬绘画吸引我们的并不是时下那些如何细微再现的写实流风，而是他如何能够跨越实写，张开想象翅膀对现实世界的飞跃。其浪漫，其绚丽，其缤纷，其纯净，其高华，远在人们现实世界的视觉经验之外，而具有在当下中国鲜见的艺术表现性特征。

　　舞台与造景

　　不得不说，铁扬的从艺历程充满了艺术人文色彩，而非单纯的绘画。这正像滋养他儿童时代艺术的乳汁，不仅有冀中民间木版年画，而且有其家乡基督教堂的宗教绘画一样。改变铁扬人生命运的，是他表演老头儿的才艺而被河北省文工团录取，从此与舞台和舞台美术结下不解之缘，最终成就了他的绘画艺术天赋。

　　从平衡站立找到表演老头儿的感觉，虽看似与其绘画没有直接的关系，但借助平衡站立形成对老头儿神态的模仿，也让铁扬强烈地感受到戏剧舞台对于人物形象的再现，已夹杂着对人物原型创造性的理解；而作为舞台表演重要组成的舞台美术，也一定是在将现实场景浓缩到有限的舞台空间时，增添了舞台设计对于某些现实元素的选择、夸张与再造。不依样画瓢，是对舞台美术一个最基本也是最高的艺术要求。这或许能够解释为何铁扬的绘画不完全遵照现场描绘的缘由。的确，一个曾在中央戏剧学院修行五年油画与舞台美术专业的艺术家，对戏剧舞台艺术设计的熟稔，都会让他把现实场景视作一个个富于历史与人生意义的舞台。这意味着他笔下的景物，既不是自然主义的描摹，而是具有人生舞台的社会景观意识；也不是现实时空的机械定格，而是带着主观化的择取、想象与再造。

　　这便是铁扬风景画的鲜明特征。他不是为观景而画景，而是通过画景表现景中的社会景观。他一再画《玉米地——下河者》 ，描写的并非单纯是乡村女性的洗澡，可能隐含更多的是他记忆之中逐渐受到西洋文明浸染的乡村女性，在夏季玉米地通过下河而获得的身心释放。在他看来，他记忆中的拒马河是中国乡村文明变迁的“舞台” 。所谓“河里没有规矩” ，所谓“女人的河” ，都是在这河里浓缩的乡村女性身体与思想的解放。他反复画《红柜》那些偷偷在红柜嫁妆前洗澡的乡村女性，频繁画《炕——剪趾甲》那些喜爱沐浴后赤身裸体剪趾甲的村姑，不断画《炕——铺被》那些在炕头上敞怀露胸铺被子的婶娘，似乎都在揭示乡村女性私密生活所具有的一种仪式感。

　　写生与表现

　　如果说《红柜》 《玉米地——下河者》《炕——剪趾甲》和《炕——铺被》等都是某种意义上乡村文明变迁景观的舞台浓缩，那么，他画的《坝上风景》 《太行山》 《野三坡》乃至《收割》系列、 《远山》系列等，则无不从现场写生跨越到主观表现，从在场的时空升华到精神的境域。

　　的确，除了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铁扬的风景写生较多地遵从那种写生的在场感——条件光色下的屋宇、河流、树木的光色变幻，形色统一体现了画家捕捉风物造型所透现的绚丽，而在他近半生的写生中却绝少对现场感的直接追摹与呈现，而是借助现场光色的激发进行主观色彩情绪的发挥。从空间物象来说，他的那些高山大野、田畴阡陌、河流湖泊，只能是略见其影；就色彩而言，他只是从物象提取出几种易感的色相，由此而更多地予以主观想象与重新赋色；从塑造角度看，他的画面鲜有色面的塑造，更多的是将形打散，化面为线，整幅画作到处充盈着笔线的飞舞、纵横和腾跃。显然，直面对象，他不是追摹实景的形色，而是从现场真实的感受出发，去强化那种感受承载的精神意识。他的画作感染人的不是描绘得多么真切多么坚实，而是他还能这样想这样画，这样富于奇思妙想，这样绚丽灿烂，这样神奇异幻。

　　如果说他的《收割之一》 《收割之二》捕捉了高原盛夏收获的阳光，是那种阳光与麦地交织的金黄色赋予画面整体的色调，那么《远山之二》 《远山之四》 ，则并非这种从现场激扬的光色，更多出于画家的想象与再造。那炽热的橘黄与冷谧的海蓝，那高贵的青莲与温婉的胭脂，那淡雅的暖灰与清透的草绿，都不是现场真实的色相，而是画家对现场感受的主观提升，是以意生色对色彩的夸张、想象与幻觉。这些色彩的运用既遵守色相对比与互补的印象派构色原理，也听命于画家主体精神的调遣——热烈、浓郁、激荡、奔放。铁扬绘画的表现性，在很大程度上来自于他将对象的物形与色彩化为线条的合一处理。这些线条既在一定程度上具有承载对象的职能作用，却又在更大空间成为画家思想情绪的舞者。其线条往往也与书法用笔相结合，笔尖的灵巧多变，笔腹的厚实饱满，笔线的圆转流畅，笔痕的顿挫涩滞，在铁扬的画面里无不随意生发，洒脱率性。

　　文学与绘画

　　因表演天赋而走进文工团，再由绘画才艺而考入中央戏剧学院舞台美术系，铁扬艺术人生的独特性体现了绘画与表演、与戏剧、与文学的某种内在关联性。这或许也揭示了他绘画的绘画性与表演、戏剧和文学的一种明确分工。的确，像铁扬那代人经历了冀中乡村文化的西学东渐，经受了燕赵抗战岁月的硝烟烽火，饱尝了新中国大小政治运动的酸甜苦辣。他阅历的人世沧桑，几可浓缩为戏剧；他披览的岁月人物，或可演绎为小说；他见证的世事掌故，庶可走笔为散文。这就是人们看到的铁扬作为一个文学家描写社会的宽广度与深刻性。不论戏剧、小说还是散文，铁扬的文学笔调正和他的绘画相反，具有一种平实朴厚的特征。

　　他文学作品中的人物与事件都具有百年人性精神变迁的图谱性。这或可丰富人们对他《红柜》 《玉米地——下河者》 《炕——剪趾甲》和《炕——铺被》等作品里那些颇富乡村民俗色彩的女性形象的理解，人们从中解读的已不单纯是洗浴、铺被和剪趾甲等生活常景，而是冀中广袤的平原乡村女性在新文化浸染下不断呈现的女性意识觉醒与解放，其间的人物命运又无不折射出战争、信仰和运动的残酷、动荡与无奈。这些作品应当是铁扬世界最丰富、最驳杂与最深邃的呈现，其文本的价值也无疑成为铁扬绘画图像最完整的注释。